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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童话六十篇 安徒生童话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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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犹太女子安徒生童话
  • 2、一个贵族和他的女儿们安徒生童话
  • 3、牙痛姨妈安徒生童话
  • 4、世上最美丽的一朵玫瑰花安徒生童话
  • 5、鹳鸟安徒生童话
  • 6、跛子安徒生童话
  • 7、各得其所安徒生童话
  • 8、蓟的遭遇安徒生童话
  • 9、搬迁日安徒生童话
  • 10、天鹅的窠安徒生童话
  • 11、恶毒的王子安徒生童话
  • 12、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安徒生童话
  • 13、姨妈安徒生童话
  • 14、教堂古钟安徒生童话
  • 15、肉肠签子汤安徒生童话
  • 16、墨水笔和墨水瓶安徒生童话
  • 17、牧羊女和扫烟囱的人安徒生童话
  • 18、神方安徒生童话
  • 19、旅伴安徒生童话
  • 20、织补针安徒生童话
  • 21、雏菊安徒生童话
  • 22、贝脱、比脱和比尔安徒生童话
  • 23、香肠栓熬的汤①安徒生童话
  • 24、踩着面包走的女孩安徒生童话
  • 25、小精灵和太太安徒生童话
  • 26、舞吧,舞吧,我的玩偶安徒生童话
  • 27、海的女儿安徒生童话
  • 28、阳光的故事安徒生童话
  • 29、屎壳郎安徒生童话
  • 30、好运气可能在一根签子里安徒生童话
  • 31、癞蛤蟆安徒生童话
  • 32、老房子安徒生童话
  • 33、做出点样子来安徒生童话
  • 34、老橡树的最后一梦(一篇圣诞童话)安徒生童话
  • 35、坚定的锡兵安徒生童话
  • 36、素琪①安徒生童话
  • 37、大门钥匙安徒生童话
  • 38、守塔人奥列安徒生童话
  • 39、钟声安徒生童话
  • 40、两个海岛安徒生童话
  • 41、冰雪女王安徒生童话
  • 42、演木偶戏的人安徒生童话
  • 43、金宝贝安徒生童话
  • 44、茶壶安徒生童话
  • 45、一个星期的每一天安徒生童话
  • 46、两兄弟(安徒生童话)安徒生童话
  • 47、完全是真的安徒生童话
  • 48、最美的玫瑰花安徒生童话
  • 49、纸牌安徒生童话
  • 50、完全是真的(母鸡与公鸡的故事)安徒生童话
  • 51、风磨安徒生童话
  • 52、瓦尔都窗前的一瞥安徒生童话
  • 53、小鬼和小商人安徒生童话
  • 54、贝得,彼得和皮尔安徒生童话
  • 55、干爸爸的画册安徒生童话
  • 56、海蟒安徒生童话
  • 57、钱猪安徒生童话
  • 58、甲虫安徒生童话
  • 59、一串珍珠安徒生童话
  • 60、幸运的套鞋安徒生童话

第1篇、犹太女子


  在一个慈善学校的许多孩子中间,有一个小小的犹太女孩子。她又聪明,又善良,可以说是他们之中最聪明的一个孩子。但是有一种课程她不能听,那就是宗教这一课(注:因为信仰基督教和信仰犹太教是不相容的。)。是的,她是在一个基督教的学校里念书。
  她可以利用上这一课的时间去温习地理,或者准备算术。但是这些功课一下子就做完了。书摊在她面前,可是她并没有读。她在坐着静听。老师马上就注意到,她比任何其他的孩子都听得专心。
  “读你自己的书吧,”老师用温和而热忱的口气说。她的一对黑得发亮的眼睛望着他。当他向她提问题的时候,她能回答得比所有的孩子都好。她把课全听了,领会了,而且记住了。
  她的父亲是一个穷苦而正直的人。他曾经向学校请求不要把基督教的课程教给这孩子听。不过假如教这一门功课的时候就叫她走开,那么学校里的别的孩子可能会起反感,甚至引其他们胡思乱想。因此她就留在教室里,但是老这样下去是不对头的。
  老师去拜访她的父亲,请求他把女儿接回家去,或者干脆让萨拉做一个基督徒。
  “她的那对明亮的眼睛、她的灵魂所表示的对教义的真诚和渴望,实在叫我不忍看不去!”老师说。
  父亲不禁哭起来,说:
  “我对于我们自己的宗教也懂得太少,不过她的妈妈是一个犹太人的女儿,而且信教很深。当她躺在床上要断气的时候,我答应过她,说我决不会让我们的孩子受基督教的洗礼。我必须保持我的诺言,因为这等于是跟上帝订下的一个默契。”
  这样,犹太女孩子就离开了这个基督教的学校。
  许多年过去了。在尤兰的一个小市镇里有一个寒微的人家,里面住着一个信仰犹太教的穷苦女佣人。她就是萨拉。她的头发像乌木一样发黑;她的眼睛深暗,但是像所有的东方女子一样,它们射出明朗的光辉。她现在虽然是一个成年的女佣人,但是她脸上仍然留下儿时的表情——单独坐在学校的凳子上、睁着一对大眼睛听课时的那种孩子的表情。
  每个礼拜天教堂的风琴奏出音乐,做礼拜的人唱出歌声。这些声音飘到街上,飘到对面的一个屋子里去。这个犹太女子就在这屋子里勤劳地、忠诚地做着工作。
  “记住这个安息日,把它当做一个神圣的日子!”这是她的信条。但是对她说来,安息日却是一个为基督徒劳作的日子。她只有在心里把这个日子当做神圣的日子,不过她觉得这还不太够。
  不过日子和时刻,在上帝的眼中看来,有什么了不起的分别呢?这个思想是在她的灵魂中产生的。在这个基督徒的礼拜天,她也有她安静的祈祷的时刻。只要风琴声和圣诗班的歌声能飘到厨房污水沟的后边来,那么这块地方也可以说是安静和神圣的地方了。于是她就开始读她族人的唯一宝物和财产——《圣经·旧约全书》。她只能读这部书(注:①基督教的《圣经》包括《旧约全书》和《新约全书》。犹太教的《圣经》则限于《旧约全书》的内容。),因为她心中深深地记得她的父亲所说的话——父亲把她领回家时,曾对她和老师讲过:当她的母亲正在断气的时候,他曾经答应过她,不让萨拉放弃祖先的信仰而成为一个基督徒。


  对于她说来,《圣经·新约全书》是一部禁书,而且也应该是一部禁书。但是她很熟习这部书,因为它从童年时的记忆中射出光来。
  有一天晚上,她坐在起居室的一个角落里,听她的主人高声地读书。她听一听当然也没有关系,因为这并不是《福音书》——不是的,他是在读一本旧的故事书。因此她可以旁听。书中描写一个匈牙利的骑士,被一个土耳其的高级军官俘获去了。这个军官把他同牛一起套在轭下犁田,而且用鞭子赶着他工作。他所受到的侮辱和痛苦是无法形容的。
  这位骑士的妻子把她所有的金银首饰都卖光了,把堡寨和田产也都典当出去了,他的许多朋友也捐募了大批金钱,因为那个军官所要求的赎金是出乎意外地高。不过这笔数目终于凑集齐了。他算是从奴役和羞辱中获得了解放。他回到家来时已经是病得支持不住了。
  不过没有多久,另外一道命令又下来了,征集大家去跟基督教的敌人作战。病人一听到这道命令,就无法休息,也安静不下来。他叫人把他扶到战马上。血集中到他的脸上来,他又觉得有气力了。他向胜利驰去。那位把他套在轭下、侮辱他、使他痛苦的将军,现在成了他的俘虏。这个俘虏现在被带到他的堡寨里来,还不到一个钟头,那位骑士就出现了。他问这俘虏说:
  “你想你会得到什么待遇呢?”
  “我知道!”土耳其人说。“报复!”
  “一点也不错,你会得到一个基督徒的报复!”骑士说。
  “基督的教义告诉我们宽恕我们的敌人,爱我们的同胞。上帝本身就是爱!平安地回到你的家里,回到你的亲爱的人中间去吧。不过请你将来对受难的人放温和一些,放仁慈一些吧!”
  这个俘虏忽然哭起来:“我怎能梦想得到这样的待遇呢?我想我一定会受到酷刑和痛苦。因此我已经服了毒,过几个钟头毒性就要发作。我非死不可,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过在我没有死以前,请把这种充满了爱和慈悲的教义讲给我听一次。它是这么伟大和神圣!让我怀着这个信仰死去吧!让我作为一个基督徒死去吧!”
  他的这个要求得到了满足。
  刚才所读的是一个传说,一个故事。大家都听到了,也懂得了。不过最受感动和得到印象最深的是坐在墙角里的那个女佣人——犹太女子萨拉。大颗的泪珠在她乌黑的眼睛里发出亮光。她怀着孩子的心情坐在那儿,正如她从前坐在教室的凳子上一样。她感到了福音的伟大。眼泪滚到她的脸上来。
  “不要让我的孩子成为一个基督徒!”这是她的母亲在死去时说的最后的话。这句话像法律似的在她的灵魂和心里发出回音:“你必须尊敬你的父母!”
  “我不受洗礼!大家把我叫做犹太女子。上个礼拜天邻家的一些孩子就这样讥笑过我。那天我正站在开着的教堂门口,望着里面祭坛上点着的蜡烛和唱着圣诗的会众。自从我在学校的时候起,一直到现在,都觉得基督教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好像太阳光,不管我怎样闭起眼睛,它总能射进我的灵魂中去。但是妈妈,我决不使你在地下感到痛苦!我决不违背爸爸对你所作的诺言!我决不读基督徒的《圣经》。我有我祖先的上帝作为倚靠!”
  许多年又过去了。
  主人死去了,女主人的境遇非常不好。她不得不解雇女佣人,但是萨拉却不离开。她成了困难中的一个助手,她维持这整个的家庭。她一直工作到深夜,用她双手的劳作来赚取面包。没有任何亲起来照顾这个家庭,女主人的身体变得一天比一天坏——她在病床上已经躺了好几个月了。温柔和诚恳的萨拉照料家事,看护病人,操劳着。她成了这个贫寒的家里的一个福星。
  “《圣经》就在那儿!”病人说。“夜很长,请念几段给我听听吧。我非常想听听上帝的话。”
  于是萨拉低下头。她打开《圣经》,用双手捧着,开始对病人念。她的眼泪涌出来了,但是眼睛却变得非常明亮,而她的灵魂变得更明亮。
  “妈妈,你的孩子不会接受基督教的洗礼,不会参加基督徒的集会。这是你的嘱咐,我决不会违抗你的意志。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是一条心,但是在这个世界以外——在上帝面前更是一条心。‘他指引我们走出死神的境界’——‘当他使土地变得干燥以后,他就降到地上来,使它变得丰饶!’我现在懂得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怎样懂得的!这是通过他——通过基督我才认识到了真理!”
  她一念出这个神圣的名字的时候,就颤抖一下。一股洗礼的火透过了她的全身,她的身体支持不住,倒了下来,比她所看护的那个病人还要衰弱。
  “可怜的萨拉!”大家说,“她日夜看护和劳动已经把身体累坏了。”
  人们把她抬到慈善医院去。她在那里死了。于是人们就把她埋葬了,但是没有埋葬在基督徒的墓地里,因为那里面没有犹太人的地位。不,她的坟墓是掘在墓地的墙外。
  但是上帝的太阳照在基督徒的墓地上,也照在墙外犹太女子的坟上。基督教徒墓地里的赞美歌声,也在她的坟墓上空盘旋。同样,这样的话语也飘到了她的墓上:“救主基督复活了;他对他的门徒说:‘约翰用水来使你受洗礼,我用圣灵来使你受洗礼!’”(1856年)
  这篇故事于1856年发表在《丹麦大众历书》上。它来源于匈牙利的一个古老的民间传说,但安徒生给它赋予了新的主题思想。犹太教和基督教是彼此排斥、势不两立的,但在安徒生的心中最大的宗教是“爱”。一切教派在它面前都会黯然失色——当然他的“爱”是通过基督来体现的。这也是安徒生的“上帝”观,事实上是他的“和平主义”和“人类一家”的思想的具体说明。

第2篇、一个贵族和他的女儿们


  当风儿在草上吹过去的时候,田野就像一湖水,起了一起涟漪。当它在麦子上扫过去的时候,田野就像一个海,起了一层浪花,这叫做风的跳舞。不过请听它讲的故事吧:它是把故事唱出来的。故事在森林的树顶上的声音,同它通过墙上通风孔和隙缝时所发出的声音是不同的。你看,风是怎样在天上把云块像一群羊似地驱走!你听,风是怎样在敞开的大门里呼啸,简直像守门人在吹着号角!它从烟囱和壁炉口吹进来的声音是多么奇妙啊!火发出爆裂声,燃烧起来,把房间较远的角落都照明了。这里是那么温暖和舒适,坐在这儿听这些声音是多么愉快啊。让风儿自己来讲吧!因为它知道许多故事和童话——比我们任何人知道的都多。现在请听吧,请听它怎样讲吧。
  “呼——呼——嘘!去吧!”这就是它的歌声的叠句。
  “在那条‘巨带’(注:这是指丹麦瑟兰岛(Sjaelland)和富恩岛(Eyn)之间的一条海峡,有40英里长,10英里宽。)的岸边,立着一幢古老的房子;它有很厚的红墙,”风儿说。“我认识它的每一块石头;当它还是属于涅塞特的马尔斯克·斯蒂格(注:马尔斯克·斯蒂格(MarskStig)谋杀了丹麦国王爱力克五世(EirkV,1249?—1286)。据丹麦民间传说,他采取这种行动是因为国王诱奸了他的妻子。)堡寨的时候,我就看见过它。它不得不被拆掉了!石头用在另一个地方,砌成新的墙,造成一幢新房子——这就是波列埠庄园:它现在还立在那儿。
  “我认识和见过那里高贵的老爷和太太们,以及住在那里的后裔。现在我要讲一讲关于瓦尔得马尔·杜和他的女儿们的故事。
  “他骄傲得不可一世,因为他有皇族的血统!他除了能猎取雄鹿和把满瓶的酒一饮而尽以外,还能做许多别的事情。他常常对自己说:‘事情自然会有办法。’
  “他的太太穿着金线绣的衣服,高视阔步地在光亮的地板上走来走去。壁毯(注:这是欧洲人室内的一种装饰品,好像地毯,但不是铺在地上,而是挂在墙上。)是华丽的;家具是贵重的,而且还有精致的雕花。她带来许多金银器皿作为陪嫁。当地窖里已经藏满了东西的时候,里面还藏着德国啤酒。黑色的马在马厩里嘶鸣。那时这家人家很富有,波列埠的公馆有一种豪华的气象。
  “那里住着孩子,有三个娇美的姑娘:意德、约翰妮和安娜·杜洛苔。我现在还记得她们的名字。
  “她们是有钱的人,有身份的人,在豪华中出生,在豪华中长大。呼——嘘!去吧!”风儿唱着。接着它继续讲下去:“我在这儿看不见别的古老家族中常有的情景:高贵的太太跟她的女仆们坐在大厅里一起摇着纺车。她吹着洪亮的笛子,同时唱着歌——不老是那些古老的丹麦歌,而是一些异国的歌。这儿的生活是活跃的,招待是殷勤的;显贵的客人从远近各处地方到来,音乐在演奏着,酒杯在碰着,我也没有办法把这些声音淹没!”风儿说。“这儿只有夸张的傲慢神气和老爷派头;但是没有上帝!


  “那正是五月一日的晚上,”风儿说。“我从西边来,我见到船只撞着尤兰西部的海岸而被毁。我匆忙地走过这生满了石楠植物和长满了绿树林的海岸,走过富恩岛。现在我在‘巨带’上扫过,呻吟着,叹息着。
  “于是我在瑟兰岛的岸上,在波列埠的那座公馆的附近躺下来休息。那儿有一个青葱的栎树林,现在仍然还存在。
  “附近的年轻人到栎树林下面来收捡树枝和柴草,收拾他们所能找到的最粗和最干的木柴。他们把木柴拿到村里来,聚成堆,点起火。于是男男女女就在周围跳着舞,唱着歌。
  “我躺着一声不响,”风儿说。“不过我静静地把一根枝子——一个最漂亮的年轻人捡回来的枝子——拨了一下,于是他的那堆柴就烧起来,烧得比所有的柴堆都高。这样他就算是入选了,获得了‘街头山羊”的光荣称号,同时还可以在这些姑娘之中选择他的‘街头绵羊’。这儿的快乐和高兴,胜过波列埠那个豪富的公馆。
  “那位贵族妇人,带着她的三个女儿,乘着一辆由六骑马拉着的、镀了金的车子,向这座公馆驰来。她的女儿是年轻和美丽的——是三朵迷人的花:玫瑰、百合和淡白的风信子。母亲本人则是一朵鲜嫩的郁金香。大家都停止了游戏,向她鞠躬和敬礼;但是她谁也不理,人们可以看出,这位贵妇人是一朵开在相当硬的梗子上的花。
  “玫瑰、百合和淡白的风信子;是的,她们三个人我全都看见了!我想,有一天她们将会是谁的小绵羊呢?她们的‘街头山羊’将会是一位漂亮的骑士,可能是一位王子!呼——嘘!去吧!去吧!
  “是的,车子载着她们走了,农人们继续跳舞。在波列埠这地方,在卡列埠,在周围所有的村子里,人们都在庆祝夏天的到来。
  “可是在夜里,当我再起身的时候,”风儿说。“那位贵族妇人躺下了,再也没有起来。她碰上这样的事情,正如许多人碰上这类的事情一样——并没有什么新奇。瓦尔得马尔·杜静静地、沉思地站了一会儿。‘最骄傲的树可以弯,但不一定就会折断,’他在心里说。女儿们哭起来;公馆里所有的人全都在揩眼泪。杜夫人去了——可是我也去了,呼——嘘!”风儿说。
  “我又回来了。我常常回到富恩岛和‘巨带’的沿岸来。我坐在波列埠的岸旁,坐在那美丽的栎树林附近:苍鹭在这儿做窠,斑鸠,甚至蓝乌鸦和黑颧鸟也都到这儿来。这还是开春不久:它们有的已经生了蛋,有的已经孵出了小雏。嗨,它们是在怎样飞,怎样叫啊!人们可以听到斧头的响声:一下,两下,三下。树林被砍掉了。瓦尔得马尔·杜想要建造一条华丽的船——一条有三层楼的战舰。国王一定会买它。因此他要砍掉这个作为水手的目标和飞鸟的隐身处的树林。苍鹭惊恐地飞走了,因为它的窠被毁掉了。苍鹭和其他的林中鸟都变得无家可归,慌乱地飞来飞去,愤怒地、惊恐地号叫,我了解它们的心情。乌鸦和穴乌用讥笑的口吻大声地号叫:
  ‘离开窠儿吧!离开窠儿吧!离开吧!离开吧!’
  “在树林里,在一群工人旁边,站着瓦尔得马尔·杜和他的女儿们。他们听到这些鸟儿的狂叫,不禁大笑起来。只有一个人——那个最年轻的安娜·杜洛苔——心中感到难过。他们正要推倒一株砍掉的树,在这株树的枝桠上有一只黑颧鸟的窠,窠里的小颧鸟正在伸出头来——她替它们向大家求情,她含着眼泪向大家求情。这株有窠的树算是为颧鸟留下了。这不过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有的树被砍掉了,有的树被锯掉了。接着一个有三层楼的船便建造起来了。建筑师是一个出身微贱的人,但是他有高贵的仪表。他的眼睛和前额说明他是多么聪明。瓦尔得马尔·杜喜欢听他谈话;他最大的女儿意德——她现在有15岁了——也是这样。当他正在为父亲建造船的时候,他也在为自己建造一个空中楼阁:他和意德将作为一对夫妇住在里面。如果这楼阁是由石墙所砌成、有壁垒和城壕、有树林和花园的话,这个幻想也许可能成为事实。不过,这位建筑师虽然有一个聪明的头脑,但却是一个穷鬼。的确,一只麻雀怎么能在鹤群中跳舞呢?呼——嘘!我飞走了,他也飞走了,因为他不能住在这儿。小小的意德也只好克服她的难过的心情。因为她非克制不可。”
  “那些黑马在马厩里嘶鸣;它们值得一看,而且也有人在看它们。国王亲自派海军大将来检验这条新船,来布置购买它。海军大将也大为称赞这些雄赳赳的马儿。我听到这一切,”风儿说。“我陪着这些人走进敞开的门;我在他们脚前撒下一些草叶,像一条一条的黄金。瓦尔得马尔·杜想要有金子,海军大将想要有那些黑马——因此他才那样称赞它们,不过他的意思没有被听懂,结果船也没有买成。它躺在岸边,亮得放光,周围全是木板;它是一个挪亚式的方舟,但永远不曾下过水。呼——嘘!去吧!去吧!这真可惜。
  “在冬天,田野上盖满了雪,‘巨带’里结满了冰,我把冰块吹到岸上来,”风儿说。“乌鸦和大渡乌都来了,它们是一大群,一个比一个黑。它们落到岸边没有生命的、被遗了的、孤独的船上。它们用一种喑哑的调子,为那已经不再有的树林,为那被遗*?了的贵重的雀窠,为那些没有家的老老少少的雀子而哀鸣。这完全是因为那一大堆木头——那一条从来没有出过海的船的缘故。
  “我把雪花搅得乱飞,雪花像巨浪似地围在船的四周,压在船的上面!我让它听到我的声音,使它知道,风暴有些什么话要说。我知道,我在尽我的力量教它关于航行的技术。呼——嘘!去吧!
  “冬天逝去了;冬天和夏天都逝去了。它们在逝去,像我一样,像雪花的飞舞,像玫瑰花的飞舞,像树叶的下落——逝去了!逝去了!人也逝去了!
  “不过那几个女儿仍然很年轻,小小的意德是一朵玫瑰花,美丽得像那位建筑师初见到她的时候一样。她常常若有所思她站在花园的玫瑰树旁,没有注意到我在她松散的头发上撒下花朵;这时我就抚着她的棕色长头发。于是她就凝视那鲜红的太阳和那在花园的树林和阴森的灌木丛之间露出来的金色的天空。
  “她的妹妹约翰妮像一朵百合花,亭亭玉立,高视阔步,和她的母亲一样,只是梗子脆了一点。她喜欢走过挂有祖先的画像的大厅。在画中那些仕女们都穿着丝绸和天鹅绒的衣服;她们的发髻上都戴着缀有珍珠的小帽。她们都是一群美丽的仕女,她们的丈夫不是穿着铠甲,就是穿看用松鼠*?做里子和有皱领(注:这是欧洲16世纪流行的一种领子。一般都是白色,有很整齐的褶皱,紧紧地围在脖子上。)的大氅。他们腰间挂着长剑,但是并没有扣在股上。约翰妮的画像哪一天会在墙上挂起来呢?她高贵的丈夫将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是的,这就是她心中所想着的、她低声对自己所讲着的事情。当我吹过长廊、走进大厅、然后又折转身来的时候,我听到了她的话。
  “那朵淡白的风信子安娜·杜洛苔刚刚满14岁,是一个安静和深思的女子。她那副大而深蓝的眼睛有一种深思的表情,但她的嘴唇上仍然*?着一种稚*?的微笑:我没有办法把它吹掉,也没有心思要这样做。
  “我在花园里,在空巷里,在田野里遇见她。她在采摘花草;她知道,这些东西对她的父亲有用:她可以把它们蒸馏成为饮料。瓦尔得马尔·杜是一个骄傲自负的人,不过他也是一个有学问的人,知道很多东西。这不是一个秘密,人们都在谈论这事情。他的烟囱即使在夏天还有火冒出来。他的房门是锁着的,一连几天几夜都是这样。但是他不大喜欢谈这件事情——大自然的威力应该是在沉静中征服的。不久他就找出一件最大的秘密——制造赤金。
  “这正是为什么烟囱一天到晚在冒烟、一天到晚在喷出火焰的缘故。是的,我也在场!”风儿说。“‘停止吧!停止吧!’我对着烟囱口唱:‘它的结果将会只是一阵烟、空气、一堆炭和炭灰!你将会把你自己烧得精光!呼——呼——呼——去吧!停止吧!’但是瓦尔得马尔·杜并不放其他的企图。
  “马厩里那些漂亮的马儿——它们变成了什么呢?碗柜和箱子里的那些旧金银器皿、田野里的母牛、财产和房屋都变成了什么呢?——是的,它们可以熔化掉,可以在那金坩埚里熔化掉,但是那里面却变不出金子!
  “谷仓和储藏室,酒窖和库房,现在空了。人数减少了,但是耗子却增多了。这一块玻璃裂了,那一块玻璃碎了;我可以不需通过门就能进去了,”风儿说。“烟囱一冒烟,就说明有人在煮饭。这儿的烟囱也在冒烟;不过为了炼赤金,却把所有的饭都耗费掉了。
  “我吹进院子的门,像一个看门人吹着号角一样,不过这儿却没有什么看门人,”风儿说。“我把尖顶上的那个风信鸡吹得团团转。它嘎嘎地响着,像一个守望塔上的卫士在发出鼾声,可是这儿却没有什么卫士,这儿只有成群的耗子。‘贫穷’就躺在桌上,‘贫穷’就坐在衣橱里和橱柜里;门脱了榫头,裂缝出现了,我可以随便跑出跑进。”风儿说,“因此我什么全知道。
  “在烟雾和灰尘中,在悲愁和失眠之夜,他的胡须和两鬓都变白了。他的皮肤变得枯黄;他追求金子,他的眼睛就发出那种贪图金子的光。
  “我把烟雾和火灰向他的脸上和胡须上吹去;他没有得到金子,却得到了一堆债务。我从碎了的窗玻璃和大开的裂口吹进去。我吹进他女儿们的衣柜里去,那里面的衣服都褪了色,破旧了,因此她们老是穿着这几套衣服。这支歌不是在她们儿时的摇篮旁边唱的!豪富的日子现在变成了贫穷的生活!我是这座公馆里唯一高声唱歌的人!”风儿说。“我用雪把他们封在屋子里;人们说雪可以保持住温暖。他们没有木柴;那个供给他们木柴的树林已经被砍光了。天正下着严霜。我在裂缝和走廊里吹,我在三角墙上和屋顶上吹,为的是要运动一下。这三位出身高贵的小姐,冷得爬不起床来。父亲在破被子下缩成一团。吃的东西也没有了,烧的东西也没有了——这就是贵族的生活!呼——嘘!去吧!但是这正是杜老爷所办不到的事情。
  “‘冬天过后春天就来了,’他说,‘贫穷过后快乐的时光就来了,但是快乐的时光必须等待!现在房屋和田地只剩下一张典契,这正是倒霉的时候。但是金子马上就会到来的——在复活节的时候就会到来!’
  “我听到他望着蜘蛛网这样讲:‘你聪明的小织工,你教我坚持下去!人们弄破你的网,你会重新再织,把它完成!人们再毁掉它,你会坚决地又开始工作——又开始工作!人也应该是这样,气力绝不会白费。’
  “这是复活节的早晨。钟在响,太阳在天空中嬉戏。瓦尔得马尔·杜在狂热的兴奋中守了一夜;他在熔化,冷凝,提炼和混和。我听到他像一个失望的灵魂在叹气,我听到他在祈祷,我注意到他在屏住呼吸。灯里的油燃尽了,可是他不注意。我吹着炭火;火光映着他惨白的面孔,使他泛出红光。他深陷的眼睛在眼窝里望,眼睛越睁越大,好像要跳出来似的。
  “请看这个炼金术士的玻璃杯!那里面发出红光,它是赤热的,纯清的,沉重的!他用颤抖的手把它举起来,用颤抖的声音喊:‘金子!金子!’他的头脑有些昏沉——我很容易就把他吹倒,”风儿说。“不过我只是扇着那灼热的炭;我陪着他走到一个房间里去,他的女儿正在那儿冻得发抖。他的上衣上全是炭灰;他的胡须里,蓬松的头发上,也是炭灰。他笔直地站着,高高地举*?放在易碎的玻璃杯里的贵重的宝物。‘炼出来了,胜利了!——金子,金子!’他叫着,把杯子举到空中,让它在太阳光中发出闪光。但是他的手在发抖;这位炼金术士的杯子落到地上,跌成一千块碎片。他的幸福的最后泡沫现在炸碎了!呼——嘘——嘘!去吧!我从这位炼金术士的家里走出去了。
  “岁暮的时候,日子很短;雾降下来了,在红浆果和光赤的枝子上凝成水滴。我精神饱满地回来了,我横渡高空,扫过青天,折断干枝——这倒不是一件很艰难的工作,但是非做不可。在波列埠的公馆里,在瓦尔得马尔·杜的家里,现在有了另一种大扫除。他的敌人,巴斯纳斯的奥微·拉美尔拿着房子的典押契据和家具的出卖契据到来了。我在碎玻璃窗上敲,腐朽的门上打,在裂缝里面呼啸:呼——嘘!我要使奥微·拉美尔不喜欢在这儿待下来。
  意德和安娜·杜洛苔哭得非常伤心;亭亭玉立的约翰妮脸上发白,她咬着拇指,一直到血流出来——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奥微·拉美尔准许瓦尔得马尔·杜在这儿一直住到死,可是并没有人因此感谢他。我在静静地听。我看到这位无家可归的绅士仰起头来,显出一副比平时还要骄傲的神气。我向这公馆和那些老婆提树袭来,折断了一根最粗的枝子——一根还没有腐朽的枝子。这枝子躺在门口,像是一把扫帚,人们可以用它把这房子扫得精光,事实上人们也在扫了——我想这很好。
  “这是艰难的日子,这是不容易保持镇定的时刻;但是他们的意志是坚强的,他们的骨关是硬的。
  “除了穿的衣服以外,他们什么也没有:是的,他们还有一件东西——一个新近买的炼金的杯子。它盛满了从地上捡起来的那些碎片——这东西期待有一天会变成财宝,但是从来没有兑现。瓦尔得马尔·杜把这财宝藏在他的怀里。这位曾经一度豪富的绅士,现在手中拿着一根棍子,带着他的三个女儿走出了波列埠的公馆。我在他灼热的脸上吹了一阵寒气,我抚摸着他灰色的胡须和雪白的长头发,我尽力唱出歌来——‘呼——嘘!去吧!去吧!’这就是豪华富贵的一个结局。
  “意德在老人的一边走,安娜·杜洛苔在另一边走。约翰妮在门口掉转头来——为什么呢?幸运并不会掉转身来呀。她把马尔斯克·斯蒂格公馆的红墙壁望了一眼;她想起了斯蒂格的女儿们:
  年长的姐姐牵着小妹妹的手,她们一起在茫茫的世界漂流。
  “难道她在想起了这支古老的歌吗?现在她们姊妹三个人在一起——父亲也跟在一道!他们走着这条路——他们华丽的车子曾经走过的这条路。她们作为一群乞丐搀着父亲向前走;他们走向斯来斯特鲁的田庄,走向那年租十个马克的泥草棚里去,走向空洞的房间和没有家具的新家里去。乌鸦和穴乌在他们的头上盘旋,号叫,仿佛是在讥刺他们:“没有了窠!
  没有了窠!没有了!没有了!’这正像波列埠的树林被砍下时鸟儿所作的哀鸣一样。
  “杜老爷和他的女儿们一听就明白了。我在他们的耳边吹,因为听到这些话并没有什么好处。
  “他们住进斯来斯特鲁田庄上的泥草棚里去。我走过沼泽地和田野、光赤的灌木丛和落叶的树林,走到汪洋的水上,走到别的国家里去:呼——嘘!去吧!去吧!永远地去吧!”
  瓦尔得马尔·杜怎么样了呢?他的女儿怎么样了呢?风儿说:
  “是的,我最后一次看到的是安娜·杜洛苔——那朵淡白色的风信子:现在她老了,腰也弯了,因为那已经是50年以前的事情。她活得最久;她经历了一切。
  “在那长满了石楠植物的荒地上,在微堡城附近,有一幢华丽的、副主教住的新房子。它是用红砖砌成的;它有锯齿形的三角墙。浓烟从烟囱里冒出来。那位*?淑的太太和她的庄重的女儿们坐在大窗口,朝花园里悬挂在那儿的鼠李(注:鼠李是一种落叶灌木或小乔木,开黄绿色小花,结紫黑色核果。)和长满了石楠植物的棕色荒地凝望。她们在望什么东西呢?她们在望那儿一个快要倒的泥草棚上的颧鸟窠。如果说有什么屋顶,那么这屋顶只是一堆青苔和石莲花——最干净的地方是颧鸟做窠的地方,而也只有这一部分是完整的,因为颧鸟把它保持完整。
  “那个屋子只能看,不能碰;我要对它谨慎一点才成,”风儿说。“这泥草棚是因为颧鸟在这儿做窠才被保存下来的,虽然它是这荒地上一件吓人的东西。副主教不愿意把颧鸟赶走,因此这个破棚子就被保存下来了,那里面的穷苦人也就能够住下去。她应该感谢这只埃及的鸟儿(注:据丹麦的民间传说,颧鸟是从埃及飞来的。)。她曾经在波列埠树林里为它的黑兄弟的窠求过情,可能这是它的一种报酬吧?可怜的她,在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年幼的孩子——豪富的花园里的一朵淡白的风信子。安娜·杜洛苔把这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
  “‘啊!啊!是的,人们可以叹息,像风在芦苇和灯芯草里叹息一样,啊!啊!瓦尔得马尔·杜,在你入葬的时候,没有人为你敲响丧钟!当这位波列埠的主人被埋进土里的时候,也没有穷孩子来唱一首圣诗!啊!任何东西都有一个结束,穷苦也是一样!意德妹妹成了一个农人的妻子。这对我们的父亲说来是一个严厉的考验!女儿的丈夫——一个穷苦的农奴!他的主人随时可以叫他骑上木马(注:这是封建时代欧洲的一种刑具,样子像木马,上面装有尖物。犯了罪的人就被放在上面坐着。)。他现在已经躺在地下了吧?至于你,意德,也是一样吗?唉!倒霉的我,还没有一个终结!仁慈的上帝,请让我死吧!’
  “这是安娜·杜洛苔在那个寒碜的泥草棚——为颧鸟留下的泥草棚——里所作的祈祷。
  “三姊妹中最能干的一位我亲自带走了,”风儿说。“她穿着一套合乎她的性格的衣服!她化装成为一个穷苦的年轻人,到一条海船上去工作。她不多讲话,面孔很沉着,她愿意做自己的工作。但是爬桅杆她可不会;因此在别人还没有发现她是一个女人以前,我就把她吹下船去。我想这不是一桩坏事!”风儿说。
  像瓦尔得马尔·杜幻想他发现了赤金的那样一个复活节的早晨,我在那几堵要倒塌的墙之间,在颧鸟的窠底下,听到唱圣诗的声音——这是安娜·杜洛苔的最后的歌。
  墙上没有窗子,只有一个洞口。太阳像一堆金子似地升起来,照着这屋子。阳光才可爱哩!她的眼睛在碎裂,她的心在碎裂!——即使太阳这天早晨没有照着她,这事情也会发生。
  “颧鸟作为屋顶盖着她,一直到她死!我在她的坟旁唱圣诗,她的坟在什么地方,别的人谁也不知道。
  “新的时代,不同的时代!私有的土地上修建了公路,坟墓变成了大路。不久蒸气就会带着长列的火车到来,在那些像人名一样被遗忘了的坟上驰过去——呼——嘘!去吧!去吧!
  “这是瓦尔得马尔·杜和他的女儿们的故事。假如你们能够的话,请把它讲得更好一点吧!”风儿说完就掉转身。
  它不见了。(1859年)
  这篇作品,首次发表于1859年3月24日在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三卷。安徒生在手记中写道:
  “关于斯克尔斯戈附近的波列埠庄园的一些民间传说和野史记载中,有一个《瓦尔得马尔和他的女儿们》的故事。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在风格方面花了很大的气力。我想使我的行文产生一种像风一样明快、光亮的效果,因此我就让这个故事由风讲出来。”这是安徒生在童话创作的风格上的一种新的尝试,即不断创新。
  故事的内容很明显,就是一个贵族及其家族的没落。这是对他们的一首具有象征意义的挽歌——因而安徒生就让风把它唱出来。“新的时代,不同的时代!私有的土地上修建了公路,坟墓变成了大路。不久蒸气就会带着长列的火车到来,在那像人名一样被遗忘了的坟上驰过去——呼——嘘!去吧!去吧!”就是这不停的“去吧!去吧!”又把蒸气扔在后面让喷气把人类送到更高的天空。旧的“去”;新的“来”,但安徒生关于人类历史和文明不断进展的思想却是不变的,“放之四海而皆准。”

第3篇、牙痛姨妈


  我们这个故事是从哪里得来的?————你们想知道吗?
  是我们从木桶里得来的,就是装旧纸的木桶。有许多好书、珍贵的书都跑到食品店老板和杂货店老板那儿去了。它不是让人读的,而是店铺需要的物品。他们要用纸来包淀粉,包咖啡豆,要用纸包鲭鱼、黄油和干酪。写过字的纸也是可用的。
  不该扔进桶去的往往也被扔进去了。
  我认识一个杂货店的伙计,他又是食品店老板的儿子。他是从地下室店铺发达后到地面上的店铺里来的。他读过许多东西,都是从杂货店里的那些写着字的纸上读来的。他收藏了许多很有趣的纸张,其中有一些是从忙碌而粗心的官员的纸篓里捡来的重要文件;有一些是女朋友写给女朋友的秘信:散布本不该传开,本不该被人谈论的丑闻。他是一个活的抢救队,抢救了不少的文稿。他的抢救队工作范围很宽广,既得力于自己的父母的店,也得力于杂货店主的帮助。他抢救出不少很值得重读一遍的书,或者某本书中的若干页。
  他给我看了他从木桶里收集来的印刷物和手写本,大部分是从食品店里捡来的。里面有几页从大写字本扯下来的纸页;那清晰秀气的手迹,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
  “是那个大学生写的!”他说道,“就是住在对面、一个月以前死去的那个大学生!人们可以看得出他患过极痛苦的牙病,文章读起来很有趣!这只是他写的一小部分。原是一整本还多一些。我的父母用半磅绿肥皂从大学生的房东那里换来的。这是我保留下来的。”
  我把它借了来,我读了它。现在我可以公布了。
  文章标题是:
  牙痛姨妈
  一
  小时候,姨妈给我糖果吃。我的牙承受住了,并没有龋坏;现在我长大了,成了大学生;她还拿甜东西来惯我,并且说我是一个诗人。
  我有诗人的某些气质,但还不够。我在街上走的时候,常感到自己走在一个大图书馆里。房子便是书架,每一层楼都是一层摆著书的格子。里面有流行小说,有很好的古老喜剧,有各种学科的科学著作,有黄色读物,也有品位高雅的书刊。这些书会引起我的幻想,使我琢磨其中所含的哲理。
  我有诗人的某些气质,但不够。很多人也一定具有和我同样的气质,可是却没有挂着有诗人称号的牌子或系着有诗人称号的领带。
  他们和我都得到了上帝的馈赠——一个祝福,这对于自己来说是足够了,但是要分给别人,却又太少了点。它像一道阳光射来,充满了心灵和思想;它像一股芬馥的花香飘来,像一首熟悉却又说不清来历的曲子。
  不久前的一个夜晚,我坐在屋子里,很想读点什么。但我既没有书,也没有报纸。这时突然从椴树上落下一片新鲜的绿叶。风把它吹进窗子送到我跟前。
  我望着叶子上的许多叶脉。一条小毛虫在叶脉上爬动,好像要彻底地研究一番叶子。这时我不得不想到人的智慧。我们也在叶片上爬,我们只懂得叶片,可是我们却演讲。我们谈论整棵大树,根、干和树冠;这棵大树包括上帝、世界和永恒,而我们对所有这一切知道的只不过是一片叶子。


  我正坐在那里的时候,米勒姨妈来串门了。
  我把叶子和上面的小毛虫指给她看,把我由此而产生的想法告诉她,她的眼睛马上亮了起来。
  “你是个诗人!”她说道,“说不定是我们的最伟大的一个诗人!如果我感受到了这点,我进坟墓也就心满意足了。从酿酒人拉斯姆森的葬礼后,你的巨大的想象力就一直令我惊叹!”
  米勒姨妈说完,吻了我一下。
  米勒姨妈是谁,酿酒人拉斯姆森又是谁?
  二
  我们的孩子们把母亲的姨妈叫做姨妈,我们没有叫她别的称呼。
  她给我们果子酱和糖吃,尽管这些东西对我们的牙齿破坏很大,但是看到可爱的孩子,她的心就软了,她说道,要是拒不把他们十分喜欢的糖果分给他们一些,那该是多残酷的事情。
  所以我们十分喜欢姨妈。
  她是一个老小姐。据我的回忆,她总是那么老!她的年岁是没有变化的。
  早些年她常常牙痛,总是说她的牙疼。于是她的朋友,酿酒人拉斯姆森便很风趣地管她叫做牙痛姨妈。
  晚年他不酿酒了,靠吃利息过日子。他常去看姨妈,他比她年纪大。他一颗牙也没有,只有几个黑黑的牙窟窿。他小的时候,吃的糖太多,他这么对我们的孩子说,说我们将来也就会像他那样。
  姨妈小时候很明显从来没有吃过糖,她的牙漂亮极了,雪白雪白的。
  她也很爱惜她的牙齿,酿酒人拉斯姆森说她睡觉时不带她的牙!
  他这是坏话,我们孩子们都知道。但是姨妈说,他不是那种意思。
  一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她讲了她夜里做的一个可怕的梦:她的一颗牙齿掉了。
  “这就是说,”她说道,“我失去了一个真正的男朋友或者女朋友!”
  “若是掉了一颗假牙!”酿酒人说道,微微笑了一下,“那只能说你失去了一位假朋友!”
  “您真是一位一点礼貌都不懂的老先生!”姨妈生气地说道。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生气。
  不久后她说,那只是她的老朋友逗趣的话。他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人,他一旦死去,便会变为上帝的一个小天使。我对这种变化想了很久,我想,他的新形体我是不是还认得出来。
  在姨妈还年轻,他也年轻的时候,他向她求过婚。她犹疑了很久,老是不动。坐着不动的时间太长了,结果她成了老姑娘,但始终是他忠诚的朋友。
  后来,酿酒人拉斯姆森死了。
  一辆豪华的灵车拉他去了墓地。后面跟着一大群戴勋章穿制服的人。
  姨妈穿着黑色的丧服,带着我们这些孩子站在窗子前。在场的孩子,只少了一星期前鹳给我们带来的那个小弟弟。灵车过去了,送葬的人也过去了,街上空了。姨妈要走了,但我不愿意。我等着酿酒人拉斯姆森变成天使;你们知道,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上帝的有翅膀的小孩了,他一定会出现的。
  “姨妈!”我说道。“你信不信他现在来了!要不然就是在鹳给我们再带来一个小孩的时候,它把拉斯姆森天使也给我们带来。”
  姨妈完全被我的幻想惊震了,说道:“这孩子会成个大诗人!”我上学期间,她一直重复这句话。是的,甚至后来我参加了向上帝表示坚信的仪式以后,到了大学生年龄的时候也这样说。
  不论是“诗痛”方面还是牙痛方面,她都是我的最体贴的朋友。你们知道,这两种毛病我都爱犯。
  “只管把你的想法写下来,”她说道,“把它们塞进抽屉里。让·保罗①就是这么做的,他成为一个大诗人。可是说实在话,我并不喜欢他,他不能使你激动!你要让人兴奋、激动,你能使人兴奋、激动的。”
  和她谈了这番话后的第二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渴望着想成为姨妈在我身上看到和感到的那个伟大的诗人。我患了“诗痛”症!不过更可怕的是牙痛。它把我折腾得要死,我成了一条乱滚的小毛虫,腮帮子上衬着草药袋,贴着斑蝥膏②。“我能体会得到!”姨妈说道。
  她的嘴角上挂着一丝痛苦的微笑;她的牙齿雪亮。
  不过,我要在我和姨妈的故事中开始新的一章。
  三
  我搬到了一个新的住处,已经在那里住了一个月。我和姨妈谈到这件事。
  “我住在一个安静的人家里。这家人不理睬我,虽然我拉了三次门铃。要说明的是,这真是一座惊险屋,里面充满了风雨声和人喧声。我就住在大门楼的上面;车子驶进来或驶出去的时候,墙上的画被震得抖动起来。大门也嘭嘭地响,屋子摇得厉害,就像是地震一样。
  若是我躺在床上,那种摇晃便会波及我的全身;不过这会使我的神经坚强。刮风的时候——这个国家总是刮风,窗钩子摇来晃去,碰在墙上丁丁当当。每次刮风,邻居院子的门铃都要响起来。
  我们这些住户是分批回家的,而且总晚到深夜。住在我楼上的那位房客,白天教巴松管课,回来最迟。他回来后,总要穿着打了铁掌的靴散步,步子沉重地来回走一会儿才肯躺下睡觉。
  窗子不是双层的,但是有一块玻璃被打碎了,女房东用纸糊上了破窗户,可是风依旧从缝里吹进来,而且发出牛虻似的鸣叫声。它是催眠曲。待我终于睡着了以后,没有过很久我又被公鸡的啼鸣唤醒了。——住地下室的那个人在鸡笼子里养的公鸡母鸡报着信,早晨快到了。那些矮小的挪威马,它们没有马厩,它们是被拴在楼梯下沙洞③里的。它们身子一转动总要碰着门和门槛。
  天亮了。看门的人和他的家人住在阁楼上,现在咚咚地走下楼梯;木拖鞋呱达呱达地响,大门砰砰地撞着,屋子摇晃起来。等这一阵响声过去之后,住宿在楼上的那个房客又开始作早操了。他每只手举一个很重的铁球,可又托不牢;铁球一再落到楼板上。这时,楼里的学童该上学了,他们一路喊着跑了出去。我走到窗前,打开窗子,想透透新鲜空气。如果住在后面屋子里的那个年轻妇女没有在放漂白剂的水里洗手套,那么我可以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洗手套是她维生的活计。顺便说说,这是一所很好的房子,我住在一个安静的家庭里。
  这是我就我租房的情况对我的姨妈所作的描述。我描述得很生动,口头的描绘比写成的书面叙述更清新。
  “你真是诗人!”姨妈喊了起来。“把你讲的写下来,那你便和狄更斯④同样伟大了!
  现在我对你的兴趣更大了!你的讲话如同画画!你描写了你的屋子,让人亲眼见到了它!令人毛骨悚然!——把你的诗接着写下去!再增加点有生气的东西,譬如说人,可爱的人。最好是不幸的人!”
  我真的写下这所房子,就像它有声有响地立在那里一样但文章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故事。那是后来的事!
  四
  那是冬天,已经夜深人静,戏已经散场了。刮起了可怕的风暴。雪下得很大,几乎让人无法向前迈步。
  姨妈去看戏,我要送她回家。但是一个人走路都很困难,更不用说还要陪着别人。出租马车被大家抢着雇走了。姨妈住在城内很远的地方,相反,我的住处离戏院很近。要不是有这种方便的话,我们便不得不在岗亭里等下去了。
  我们在深雪中跌跌撞撞,飞扬的雪片弥漫在我们的周围。我扶着她,搀着她,推她向前走。我们只跌倒了两次,跌得都很轻。
  我们回到了我住房的大门口,在那里抖了抖雪,到了楼梯上又抖了几下;但是我们走进前屋以后,身上的雪依然落满地板。
  我们把外衣脱了,把下装也脱了,把所有能脱的全脱了。女房东借给姨妈一双干袜子和一件晨袍,女房东说这是必要的,还正确地补充说,姨妈这天晚上是不可能回自己的家去了,让她将就点儿在她的起居室过夜,她可以用沙发作床,那张沙发摆在通向我的屋子的那个永远锁着的门口。
  事情就这样办了。
  我的壁炉里燃着火,茶具摆在桌子上。小屋里挺舒服的——虽然没有姨妈家里舒服。姨妈的家,冬天门前挂着很厚的门帘,窗前也挂着很厚的窗帘,地上铺着双层地毯,地毯下还衬着三层厚纸;你呆在里面就像呆在一个装着热空气、塞得很严实的瓶子里。但是,正如我说过的那样,在我这里也很舒服。风在外面呼啸着。
  姨妈聊起来没完;她的童年又回来了,酿酒人又回来了,全是对往事的回忆。
  她还记得我长第一颗牙齿时,全家人都很高兴。
  第一颗牙齿!这颗幼稚的牙齿,像一滴晶亮的牛奶,它叫乳齿。
  长出一颗后,又长出好几颗来,整整一排,一颗挨着一颗,上下各一排,可爱的乳齿。
  但只是先头部队,还不是真正的相伴终身的那种。
  那样的牙也长出来了。连智齿都长出来了,站在队伍的两头,是在痛苦和艰难中诞生的。
  它们又掉了,一颗颗地掉了!还没有服役完便掉了,连最后的一颗也掉了。这并不是什么节日,而是苦难日。于是一个人便老了,尽管心情还是年轻的。
  这样的思想和谈话并不令人愉快,但我们还是谈到这上面来了。我们回到了童年,谈了又谈,姨妈在隔壁屋子安静下来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了。
  “晚安,亲爱的孩子!”她喊道,“现在我睡了,如同躺在自己的衣柜抽屉里一样!”
  她安静地睡了,但是屋里屋外却没有安静下来。大风吹打着窗子,吹得那些长窗钩子乱响,吹得后院邻居的门铃也丁当乱响。楼上的房客回来了。他来回走了一会儿,摔掉他的靴子,然后才上床休息。他打鼾,耳朵尖的人隔着楼板也能听到他的鼾声。
  我无法休息,我不能安静下来,风也静不下来;它无比地活跃。风用自己的方法唱歌,我的牙齿也活跃起来,它也用自己的方法呜呜叫,唱着歌;引起我一阵巨大的牙痛。窗子透进风来。月光照在楼板上,时明时暗,好似云朵在风暴中来了又去了。阴影中和光亮中都隐藏着一种不安。最后,楼板上的影子成了形。我看着这个会动的东西,感觉到一阵冷风袭来。
  地板上有一个身影,又细又长,如同一个孩子用石笔在石板上画出的人形。一条细线便是身躯,一划再一划便是手臂;两只脚也各自是一条线,头是多角形的。
  这形象渐渐地清晰起来。它穿上了一种衣服,非常薄,很精细,但看得出这是一个女性。
  我听到一阵呼呼声。不知是她的呢,还是窗缝里风刮出的像牛虻的嗡嗡声。
  天哪,是她本人——牙痛太太!她那可怕的、穷凶极恶的魔鬼形象。上帝保佑不要让她来串门吧。
  “呆在这儿不错!”她嗖嗖地说道;“这个地方不错!阴湿的地带,沼泽地。这里蚊子嗡嗡叫,尖嘴里有毒,我现在也有尖嘴了。它需要在人牙上磨快。这个床上睡着的人牙齿雪白。它们经住了甜和酸,热和冷,干果壳和梅李核!我要把它们摇松,要拽它们,把冷风灌到它们的根里去,叫它们犯寒脚病!”
  这是一席可怕的话,这是一个可怕的客人。
  “噢,原来你是诗人!”她说道。“我要用尽疼痛的语言把你写进诗里去!我要给你的身体里灌进铁和钢,给你的神经系统装上铁丝!”
  就好像有一根火红的铁签捅进了我的颧骨,我打起滚来。“一口漂亮的牙齿!”她说道,“一架很好弹的风琴。口琴音乐会,好极了,有铜鼓和小号,高音笛,智齿里有巴松管。伟大的诗人,伟大的音乐。”
  是的,她演奏起来了。她的样子吓人极了,尽管除去她的手外,你并不能看见她的其他部分。她那灰暗冰冷的手上长着瘦长的指头。每个指头都是一件刑具:大拇指和食指是一把尖刀和一把螺丝刀。中指是一把尖锥,无名指是钻子,小指头是喷蚊子毒液的喷子。
  “我来教你诗韵!”她说道。“大诗人应该有大牙痛,小诗人有小牙痛!”
  “哦,让我做小诗人吧!”我请求着。“让我根本什么都不是吧!我不是诗人,我不过是有诗痛发作,就像牙痛发作一样!走开!走开!”
  “那么你承认不承认,我比诗、哲学、数学和所有的音乐都更有威力?”她说道,“比所有画出的和大理石雕出的形象都更有威力!我比它们全都古老。我生在天国花园的附近,风从这里开始刮,毒菌从这里开始长。我让夏娃在寒冷的天气里穿上衣服,也让亚当穿上。
  你可以相信,最初的牙痛是很有威力的!”
  “我什么都信!”我说道。“走开!走开吧!”
  “好的。你愿放弃当诗人,永不再在纸上、石板上,或者任何可以写字的材料上写诗,那我就放过你。但是,只要你一写诗,我就回来!”
  “我发誓!”我说道。“只是别让我再看见你,再感觉到你就行!”
  “你还会看见我的,但是比我现在的样子更丰满、更亲切!你将看见我就是米勒姨妈。
  我会对你说:写诗吧,可爱的孩子!你是一个伟大的诗人,可能是我们所有最伟大的诗人!
  但是,如果你相信了我,开始做起诗来,那么我就把你的诗配上音乐,同时在你的口琴上吹奏出来!你这可爱的孩子!——当你看见米勒姨妈的时候,你记住我!”
  于是她不见了。
  告别的时候,我的颧骨上就像被火热的锥子锥了一下。但是一会儿就消失了,我如同落到了柔和的水里,我看见白色的睡莲和绿色的叶子在我身子下面弯了起来,沉下去了,萎谢了,根脱落了。我随着它们沉下去,解脱了,自在地休息了——
  ——“死了,像雪一样地融化了!”水里响起了这样的声音,唱起了这样的歌,“化为浮云,像云一样飘走了!——”伟大光辉的名字,胜利旗帜上的文字,写在蜉蝣的翅膀上的不朽的专着权,都从上面穿过水向我射来。
  睡得很沉,睡中没有梦。我没有听见那呼呼的风声,嘭嘭乱响的大门声,邻舍的大门铃声,也没有听到那位房客沉重的作早操声。
  幸福极了。
  突然刮起一阵大风,通向姨妈那里的那扇锁着的门被吹开了。姨妈跳了起来,套上鞋子,穿上衣服,跑到我这里。她说我睡得像上帝的天使一样,不忍心把我叫醒。
  我自己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完全忘记了姨妈在这屋子里。不过很快我就记起来了,记起了我牙痛时看到的景象。梦和现实混和在一起了。
  “昨夜,我们道了晚安以后,你大概没有写什么吧?”她问道。“你要真写了就好了!
  你是我的诗人,你永远是我的诗人!”
  我觉得她的笑中有某种诡秘。我不知道她是喜爱我的那位可敬的米勒姨妈,还是昨夜我向她起过誓的那个可怕的形象。
  “你作了诗吗,亲爱的孩子!”
  “没有,没有!”我喊道。“你是米勒姨妈!”
  “还会是谁?”她说道。是米勒姨妈。
  她吻了吻我,乘上马车回她的家去了。
  我写下了上面的这些。没有写成诗,永远也不印出来——是的,手稿中断了。
  我的年轻的朋友,那位正在成长的杂货店的学徒,找不到下面所缺的部分。它们早已被当作包鲭鱼、黄油、绿色肥皂的纸散失在世界各方;它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酿酒人死了,姨妈死了,大学生——那位冒出才华的火花又落进桶里去的人死了。这是这个故事——关于牙痛姨妈的故事的结局。
  题注这篇童话和《老约翰妮讲了些什么》、《大门钥匙》、《跛脚的孩子》、同收入《新童话故事集——(三系二集),1872年》。安徒生曾说这是他的最后一篇童话。但根据安徒生的日记,这篇童话完成于1872年7月12日,而《老约翰妮讲了些什么》完成于1872年9月28日。
  ①让·保罗是德国诗人约翰·保罗·弗列德里奇·里克特(1763—1825)的笔名。安徒生曾经说过他不喜欢里克特的诗。
  ②斑蝥膏,详见《幸运女神的套鞋》注34。
  ③楼梯下的沙洞,见《看门人的儿子》注3。
  ④狄更斯,英国作家、诗人(1812—1870)。他和安徒生是极好的朋友。

第4篇、世上最美丽的一朵玫瑰花

  从前有一位权力很大的皇后。她的花园里种植着每季最美丽的、从世界各国移来的花。但是她特别喜爱玫瑰花,因此她有各种各色的玫瑰花:从那长着能发出苹果香味的绿叶的野玫瑰,一直到最可爱的、普罗旺斯①的玫瑰,样样都有。它们爬上宫殿的墙壁,攀着圆柱和窗架,伸进走廊,一直长到所有大殿的天花板上去。这些玫瑰有不同的香味,形状和色彩。

  但是这些大殿里充满了忧虑和悲哀。皇后睡在病床上起不来,御医宣称她的生命没有希望。

  “只有一件东西可以救她,”御医之中一位最聪明的人说。“送给她一朵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一朵表示最高尚、最纯洁的爱情的玫瑰花。这朵花要在她的眼睛没有闭上以前就送到她面前来.那么她就不会死掉。”

  各地的年轻人和老年人送来许多玫瑰花──所有的花园里开着的最美丽的玫瑰花。然而这却不是那种能治病的玫瑰花。那应该是在爱情的花园里摘下来的一朵花;但是哪朵玫瑰真正表示出最高尚、最纯洁的爱情呢?

  诗人们歌唱着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一朵。消息传遍全国,传到每一颗充满了爱情的心里,传给每一种年龄和从事每种职业的人。

  “至今还没有人能说出这朵花,”那个聪明人说,“谁也指不出盛开着这朵花的那块地方。这不是罗密欧和朱丽叶棺材上的玫瑰花,也不是瓦尔堡②坟上的玫瑰花,虽然这些玫瑰在诗歌和传说中永远是芬芳的。这也不是从文克里得③的血迹斑斑的长矛上开出的那些玫瑰花──从一个为祖国而死去的英雄的心里所流出的血中开出的玫瑰花,虽然什么样的死也没有这种死可爱,什么样的花也没有他所流出的血那样红。这也不是人们在静寂的房间里,花了无数不眠之夜和宝贵的生命所培养出的那朵奇异之花──科学的奇花。”

  “我知道这朵花开在什么地方,”一个幸福的母亲说。她带着她的娇嫩的孩子走到这位皇后的床边来,“我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那朵表示最高尚和最纯洁的爱情的玫瑰,是从我甜蜜的孩子的鲜艳的脸上开出来的。这时他睡足了觉,睁开他的眼睛,对我发出充满了爱情的微笑!”

  “这朵玫瑰是够美的,不过还有一朵比这更美。”聪明人说。

  “是的,比这更要美得多,”另一个女人说。“我曾经看到过一朵,再没有任何一朵开得比这更高尚、更神圣的花,不过它像庚申玫瑰的花瓣,白得没有血色。我看到它在皇后的脸上开出来。她取下了她的皇冠,她在悲哀的长夜里抱着她的病孩子哭泣,吻他,祈求上帝保佑他──像一个母亲在苦痛的时刻那样祈求。”

  “悲哀中的白玫瑰是神圣的,具有神奇的力量;但是它不是我们所寻找的那朵玫瑰花。”

  “不是的,我只是在上帝的祭坛上看到世界上最美的那朵玫瑰花,”虔诚的老主教说。“我看到它像一个安琪儿的面孔似的射出光彩。年轻的姑娘走到圣餐的桌子面前,重复她们在受洗时听作出的诺言,于是玫瑰花开了──她们的鲜嫩的脸上开出淡白色的玫瑰花。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那儿。她的灵魂充满了纯洁的爱,她抬头望着上帝──这是一个最纯洁和最高尚的爱的表情。”

  “愿上帝祝福她!”聪明人说。“不过你们谁也没有对我说出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

  这时有一个孩子──皇后的小儿子──走进房间里来了。他的眼睛里和他的脸上全是泪珠。他捧着一本打开的厚书。这书是用天鹅绒装订的,上面还有银质的大扣子。

  “妈妈!”小家伙说,“啊,请听我念吧!”

  于是这孩子在床边坐下来,念著书中关于他的事情──他,为了拯救人类,包括那些还没有出生的人,在十字架上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没有什么爱能够比这更伟大!”

  皇后的脸上露出一片玫瑰色的光彩,她的眼睛变得又大又明亮,因为她在这书页上看到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从十字架上的基督的血里开出的一朵玫瑰花。

  “我看到它了!”她说,“看到了这朵玫瑰花──这朵地上最美丽的玫瑰花──的人,永远不会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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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普罗旺斯(Provence)是法国东南部的一个地区。这儿的天气温和,各种各色的花草很多。

  ②瓦尔堡(Valborg)是八世纪在德国传道的一个修女,传说中被神化成为“圣者”,她在传说中是保护人民反对魔术侵害的神仙。

  ③文克里得(Arnold von Winkelried)是瑞士的一个爱国志士。1386年瑞士在山巴赫(Sempach)战胜英国时,据说他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把好几个敌人的长矛抱在一起,使它们刺进自己的胸口里而失去作用。这样他就造成一个缺口,使瑞士军队可以在他身上踩过去,攻击敌人的阵地。

第5篇、鹳鸟


  在一个小城市的最末尾的一座屋子上,有一个鹳鸟窠。
  鹳鸟妈妈和她的四个小孩子坐在里面。他们伸出小小的头和小小的黑嘴——因为他们的嘴还没有变红。在屋脊上不远的地方,鹳鸟爸爸在直直地站着。他把一只脚缩回去,为的是要让自己尝点站岗的艰苦。他站得多么直,人们很容易以为他是木头雕的。他想“我的太太在她的窠旁边有一个站岗的,可有面子了。谁也不会知道,我就是她的丈夫。人们一定以为我是奉命站在这儿的。这可真是漂亮!”于是他就继续用一只腿站下去。
  在下边的街上,有一群小孩子在玩耍。当他们一看到鹳鸟的时候,他们中间最大胆的一个孩子——不一会所有的孩子——就唱出一支关于鹳鸟的古老的歌。不过他们只唱着他们所能记得的那一点:
  鹳鸟,鹳鸟,快些飞走;
  去呀,今天是你待在家里的时候。
  你的老婆在窠里睡觉,
  怀中抱着四个小宝宝。
  老大,他将会被吊死,
  老二将会被打死,
  老三将会被烧死,
  老四将会落下来跌死!
  “请听这些孩子唱的什么东西!”小鹳鸟们说。“他们说我们会被吊死和烧死!”
  “你们不要管这些事儿!”鹳鸟妈妈说,“你们只要不理,什么事也不会有的!”
  小孩子继续唱着,同时用手指着鹳鸟。只有一位名字叫彼得的孩子说讥笑动物是一桩罪过,因此他自己不愿意参加。
  鹳鸟妈妈也安慰着她的孩子。“你们不要去理会这类事儿。”她说,“你们应该看看爸爸站得多么稳,而且他还是用一条腿站着!”
  “我们非常害怕。”小鹳鸟们齐声说,同时把头深深地缩进窠里来。
  第二天孩子们又出来玩耍,又看到了这些鹳鸟。他们开始唱道:
  老大将会被吊死,
  老二将会被打死——
  “我们会被吊死和烧死吗?”小鹳鸟们说。
  “不会,当然不会的,”妈妈说。“你们将会学着飞;我来教你们练习吧。这样我们就可以飞到草地上去,拜访拜访青蛙;他们将会在水里对我们敬礼,唱着歌:‘呱!——呱!呱——呱!’然后我们就把他们吃掉,那才够痛快呢!”
  “那以后呢?”小鹳鸟们问。
  “以后所有的鹳鸟——这国家里所有的鹳鸟——将全体集合拢来;于是秋天的大演习就开始了。这时大家就好好地飞,这是非常重要的。谁飞得不好,将军就会用嘴把他啄死。所以演习一开始,他们就要好好地学习。”
  “到那时候,像小孩子们唱的一样,我们就会被打死了:——听吧,他们又在唱了。”
  “你们要听我的话,不要听他们的话,”鹳鸟妈妈说,“在这次大演习以后,我们就要飞到温暖的国度里去,远远地从这儿飞走,飞过高山和树林。我们将飞到埃及去。那儿有三角的石头房子——这些房子的顶是尖的,高高地伸到云层里去。它们名叫金字塔,它们的年龄比鹳鸟所能想象的还要老。这个国度里有一条河。有时它溢出了河床,弄得整个国家全是泥巴。这时我们就可以在泥巴上走,找青蛙吃。”


  “哦!”所有的小鹳鸟齐声说。
  “是的!那地方真舒服!人们整天什么事情都不必做,只是吃喝。当我们在那儿享福的时候,这儿的树上连一片绿叶子也没有。这儿的天气是那么冷,连云块都冻成了小片,落下来像些稀烂的白布片!”
  她的意思是指雪,不过她没有办法表达清楚。
  “顽皮的孩子也会冻成小片么?”小鹳鸟们问。
  “不,他们不会冻成小片的;不过他们跟那也差不多了。
  他们得待在黑房间里,愁眉苦脸。相反地,你们却飞到外国去,那儿的花香,有温暖的太阳光!”
  这次以后,有一段时间过去了。小鸟已经长得很大,可以在窠里站起来,并且远远地向四周眺望。鹳鸟爸爸每天飞回来时总是带着好吃的青蛙、小蛇以及他所能寻到的鹳鸟吃的山珍海味。啊!当他在他们面前玩些小花样的时候,他们是多么高兴啊!他把头一直弯向尾巴上去,把嘴弄得啪啪地响,像一个小拍板。接着他就讲故事给他们听——全是关于沼泽地的故事。
  “听着,现在你们得学着飞!”有一天鹳鸟妈妈说。四只小鹳鸟也得走出窠来,到屋脊上去。啊,他们走得多么不稳啊!他们把翅膀张开来保持平衡。虽然如此,还是几乎摔下来了。
  “请看着我!”妈妈说。“你们要这样把头翘起来!你们要这样把脚伸开!一、二!一、二!你要想在这世界上活下去就得这样!”
  于是她飞行了短短的一段距离。这些小鹳鸟笨拙地跳了一下。砰!——他们落下来了。因为他们的身体太重了。
  “我不要飞了!”一只小鹳鸟说,同时钻进窠里去,“飞不到温暖的国度里去我也不在乎!”
  “当冬天来了的时候,你想在这儿冻死吗?你想让那些小孩子来把你吊死,烧死,烤焦吗?我现在可要叫他们来啦!”
  “哦,不要叫吧!”这只小鹳鸟说,同时像别的小鹳鸟一样,又跳到屋顶上来了。到第三天他们能够真正飞一点了。于是他们就以为他们可以在空中坐着,在空中休息了。他们试了一下,可是——砰!——他们翻下来了,所以他们又得赶忙拍着翅膀。现在小孩子们又走到街上来了。他们唱着歌:
  鹳鸟,鹳鸟,快些飞走!
  “我们飞下去把他们的眼珠啄出来好吗?”小鹳鸟们问。
  “不可以,”妈妈说,“让他们去吧!听我的话——这是更重要的事情!一、二、三!——现在我们可以向右飞!一、二、三!——现在我们可以向左绕着烟囱飞!看,这样飞好多了!
  你们的翅膀最后拍的那一下子非常好,非常利落,明天我可以准许你们和我一道到沼泽地去!有好几个可爱的鹳鸟家庭带着孩子到那儿去,让我看看,我的孩子最漂亮。把头昂起来,这样才好看,这样才得到别人钦佩!”
  “不过,对那几个顽皮的孩子,我们不报复他们一下么?”
  小鹳鸟们问。
  “他们要怎样叫就让他们怎样叫吧。当他们冻得发抖的时候,当他们连一片绿叶子或一个甜苹果也没有的时候,你们将远走高飞,飞到金字塔的国度里去。”
  “是的,我们要报复一下!”他们互相私语着,于是他们又开始练习。
  在街上的这些顽皮孩子中,最糟糕的是那个最喜欢唱挖苦人的歌子的孩子。歌就是他带头唱起来的,而且他还是一个非常小的孩子哩。他还不到六岁。小鹳鸟们无疑地相信他有一百岁,因为他比鹳鸟爸爸和妈妈不知要大多少。事实上他们怎么会知道小孩子和大人的岁数呢?他们要在这个孩子身上报仇,因为带头唱歌的就是他,而且他一直在唱。小鹳鸟们非常生气。他们越长大,就越不能忍受这种歌。最后妈妈只好答应准许他们报仇,但是必须等到他们住在这国家的最后一天才能行动。
  “我们得先看一看你们在这次大演习中的表现怎样?如果你们的成绩很坏,弄得将军不得不用嘴啄你们的前胸,那么那些小孩子说的话就是对的了,至少在某一方面是如此!我们看吧!”
  “是的,你看吧!”小鹳鸟们齐声说。于是他们把一切气力都拿出来。他们每天练习,飞得那么整齐和轻松,即使看看他们一眼都是快乐的事情。
  现在秋天到来了。所有的鹳鸟开始集合,准备在我们过冬的时候,向温暖的国度飞去。这是一次演习!他们得飞过树林和村子,试试他们究竟能飞得多好。它们知道这是一次大规模的飞行。这些年轻的鹳鸟们做出了很好的成绩,得到了“善于捉青蛙和小蛇”的评语。这要算是最高的分数了。他们可以吃掉青蛙和小蛇,实际上他们也这样做了。
  “现在我们要报仇了!”他们说。
  “是的,一点也不错!”鹳鸟妈妈说,“我现在想出了一个最好的主意!我知道有一个水池,里面睡着许多婴孩。他们在等待鹳鸟来把他们送到他们的父母那儿去①。这些美丽的婴孩在睡着做些甜蜜的梦——做了些他们今后不会再做到的甜蜜的梦。所有的父母都希望能得到这样一个孩子,而所有的孩子都希望有一个姊妹或兄弟。现在我们可以飞到那个池子里去,送给那些没有唱过讨厌的歌或讥笑过鹳鸟的孩子每人一个弟弟或妹妹。那些唱过的孩子一个也不给!”
  ①根据在丹麦流行的一个传说,婴孩都是鹳鸟在母亲分娩时送来的。
  “不过那个开头唱的孩子——那个顽皮的丑孩子!”小鹳鸟们都叫出声来,“我们应该对他怎样办?”
  “那个池子里还有一个死孩子——一个做梦做死了的孩子。我们就把这个孩子送给他吧。那么他就会哭,因为我们带给他一个死了的小弟弟,不过那个好孩子——你们还没有忘记过他吧——他说过:‘讥笑动物是一桩罪过!’我们将特地送给他一个弟弟和妹妹。因为他的名字叫做彼得,你们大家也叫彼得吧!”
  她所说的这句话大家都遵从了。所有的鹳鸟都叫彼得,他们现在还叫这个名字哩。(1839年)
  丹麦民间流行许多关于鹳鸟的故事,因为这种鸟生活在炎热的尼罗河畔,只有夏天才飞来北欧避暑,它们在人们的屋顶上做窠,生儿育女,正如燕子在人们的屋里做窠一样。因此,它们在北欧人中引起许多幻想,但同时也获得了北欧人对它们的特殊好感。安徒生在这里生动地描述了丹麦人对鹳鸟的情感。

第6篇、跛子

  在一幢古老的乡间公馆里住着有钱的年轻人。他们既富有,也幸福。他们自己享受快乐,也对别人做好事。他们希望所有的人都像他们自己一样愉快。

  在圣诞节的晚上,古老的大厅里立着一棵打扮得很漂亮的圣诞树。壁炉里烧着熊熊的大火,古老的画框上悬着枞树枝。主人和客人都在这儿;他们唱歌和跳舞。

  天还没有黑,佣人的房间里已经庆祝过圣诞节了。那里也有一棵很大的枞树,上面点着红白蜡烛,还有小型的丹麦国旗、天鹅、用彩色纸剪出和装着“好东西”的网袋。邻近的穷苦孩子都被请来了;他们的妈妈也一起来了。妈妈们并不怎么望着圣诞树,却望着圣诞桌。桌上放着呢料子和麻布——这都是做衣服和裤子的衣料,她们和大孩子都望着这些东西,只有小孩子才把手伸向蜡烛、银纸和国旗。

  这些人到得很早,下午就来了;他们吃了圣诞粥、烤鹅和红白菜。大家参观了圣诞树,得到了礼品;然后就每人喝一杯潘趣酒,吃一块煎苹果元宵①。

  ①原文是Aebleskiver,这是丹麦特有的一种点心。它里面包着苹果酱,形状像球。

  他们回到自己简陋的家里去,一路谈论着这种“舒服的生活”——也就是指他们吃过了的好东西,他们又把礼品重新仔细地看了一次。

  他们之中有一位园丁奥列和一位园丁叔斯玎。他们两人是夫妇。他们为这公馆的花园锄草和挖土,所以他们能领到房子住和粮食吃。在每个圣诞节,他们总会得到很多礼物。他们的五个孩子所穿的衣服就都是主人送的。

  “我们的两个主人都喜欢做好事!”他们说。“不过他们有力量这样做,而且他们也高兴这样做!”

  “这是四个孩子穿的好衣服,”园丁奥列说。“但是为什么没有一点东西给跛子呢?他们平时也想到他,虽然他没有去参加庆祝!”

  这是指他们最大的那个孩子。他的名字是汉斯,但大家都叫他“跛子”。

  他很小的时候,是非常聪明活泼的。不过后来,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他的腿子忽然“软了”。他既不能走路,也不能站稳。,他躺在床上已经有五年了。

  “是的,我得到一件给他的东西!”妈妈说。“不过这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这是一本书,他可以读读!”

  “这东西并不能使他发胖!”爸爸说。

  不过汉斯倒很喜欢它。他是一个很聪明的小孩子,喜欢读书,但是他也花些时间去做些有用的工作——一个躺在床上的孩子所能做的有用的工作。他的一双手很灵巧,会织毛袜,甚至床毯。邸宅的女主人称赞过和买过这些东西。

  汉斯所得到的是一本故事书,书里值得读和值得思索的东西不少。

  “在这个屋子里它没有一点用处,”爸爸和妈妈异口同声他说,“不过让他读吧,这可以使他把时间混过去,他不能老织袜子呀!”

  春天来了。花朵开始含苞欲放,树木开始长出新绿,野草也是一样——人们也许会把荨麻叫做野草,虽然《圣诗集》上把它形容得这样美:

  即使所有帝王一齐出马,

  无论怎样豪华和有力量,

  但他们一点也没有办法

  去使叶子在荨麻上生长。

  公馆花园里的工作很多,不仅对园丁和他的助手是如此、对园丁奥列和园丁叔斯玎也是这样。

  “这件工作真是枯燥得很!”他们说。“我们刚刚把路把好,弄得整齐一点,马上就有人把它踩坏了。公馆里来往的客人真是太多了。钱一定花得不少!不过主人有的是钱!”

  “东西分配得真不平均!”奥列说。“牧师说我们都是上帝的女儿,为什么我们之间有这些差别呢?”

  “这是因为人堕落的缘故①!”叔斯玎说。

  ①这是指《圣经·旧约全书·创世纪》里所说的那段故事:最初的人亚当不听上帝的话,偷吃了禁果,被上帝逐出天国之外。

  他们在晚间又谈起这事。这时跛子汉斯正拿着他的故事书在旁边躺着。

   困难的生活和繁重的工作,不仅使爸爸妈妈的手变得粗糙,也使他们的思想和看法变得生硬。他们不能理解、也不能解释这种道理。他们变得更喜欢争吵和生气。 #p#副标题#e#

  “有的人得到快乐和幸福,有的人只得到贫困!我们最初的祖先很好奇,并且违抗上帝,但是为什么要我们来负责呢?我们不会做出他们两人那样的行为呀!”

  “我们会的!”跛子汉斯忽然冒出这一句来。“这本书里说过。”

  “这本书里写的是什么呢?”爸爸和妈妈问。

  于是汉斯就念一个古老的故事给他们听,这故事说的是一个樵夫和他妻子的故事。他们也责骂过亚当和夏娃的好奇心,因为这就是他们不幸的根源。国王这时正从旁边走过。“跟我一道回家去吧,”他说,“你们也可以像我一样过好日子:一餐吃七个菜,还有一个菜摆摆样子。这个菜放在盖碗里,但是你们不能动它,因为动一动,你的富贵就没有了。”“盖碗里可能盛的是什么呢?”妻子说。“这跟我们无关,”丈夫说。“是的,我并不好奇!”妻子说,“但是我倒想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揭开盖子。那里面一定是好吃的东西!”“只希望不是机器一类的东西!”丈夫说,“像一把手枪,它砰地一下,就把全家的人都吵醒了。”“哎呀!”妻子说,再也不敢动那盖碗了。不过在这天晚上,她梦见碗盖自动开了,一种最美的潘趣酒的香气从碗里飘出来——像人们在结婚或举行葬礼时所喝到的那种潘趣酒的香气。里面有一枚大银毫,上面写着:“你们喝了这潘趣酒,就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而别的人则都成为乞丐!”于是妻子就醒了,把这个梦讲给丈夫听。“你把这事情想得太多了!”他说。“我们可以把盖子轻轻地揭开!”妻子说。“轻轻地揭!”丈夫说。于是妻子就轻轻地把盖子揭开。这时有两只活泼的小耗子跳出来,马上逃到一个耗子洞里去了。“晚安!”国王说。“你们现在可以回家去睡觉了。请不要再责骂亚当和夏娃吧。你们自己就好奇和忘恩负义呀!”

  “书里讲的这个故事是从哪里来的呢?”奥列说。“它似乎跟我们有关,值得想一想!”

  第二天,他们仍然去干活。先是太阳烤着他们,然后雨把他们淋得透湿。他们满脑子都是不偷快的思想——他们现在细嚼着这些思想。

  回到家里,当他们吃完了牛奶粥的时候,天还没有太黑。

  “把那个樵夫的故事再念给我们听听吧!”奥列说。

  “书里好听的故事多着呢!”汉斯说.“非常多,你们都不知道!”

  “我们对别的故事不感到兴趣!”园丁奥列说。“我只要听我所听过的那个故事!”

  于是他和他的妻子又听一次。

  他们不止一个晚上重新听了这个故事。

  “我还是不能完全了解,”奥列说。“人就像甜牛奶一样,有时会发酸。有的变成很好的干酪,有的变成又薄又稀的乳浆!有的做什么都走运,一生过好日子,从来不知道忧愁和穷困!”

  跛子汉斯听到这话。他的腿虽然不中用,可是头脑很聪明。他把书里的故事念给他们听——他念一个不知忧愁和穷困的人。这个人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呢?因为应该把这个人找出来才对。

  国王躺在床上病了,只有这样一个方法可以治好他:穿上一件衬衫,而这件衬衫必须是一个真正不知忧愁和穷困的人穿过的。

  这个消息传到世界各国去,传到所有的王宫和公馆里去,最后被传给一切富足和快乐的人。不过仔细检查的结果,差不多每个人都尝过忧愁和穷困的味道。

  “我可没有!”坐在田沟上一个欢笑和唱歌的猪棺说。“我是最幸福的人!”

  “那么请把你的衬衫给我吧,”国王的使者说。“你可以得到半个王国作为报酬。”

  但是他没有衬衫,而他却自己认为是最快乐的人。

  “这倒是一个好汉!”园丁奥列大声说。他和他的妻子大笑起来,好像他们多少年来都没有笑过似的。

  这时小学的老师在旁边走过。

  “你们真知道快乐!”他说。“这倒是这家里的一件新鲜事情。难道你们中了一张彩票不成?”

  “没有,不是这么回事儿!”园丁奥列说。“汉斯在念故事书给我们听;他念一个不知忧愁和穷困的人的故事。这个人没有衬衫穿。这个故事可以叫人流出眼泪——而且是一个印在书上的故事。每个人都要扛起自己的担子,他并不是单独如此。这总算是一种安慰!”

  “你们从什么地方得到这本书的?”老师问。

  “一年多以前,我们的汉斯在圣诞节得到的。是主人夫妇送给他的。他们知道他非常喜欢读书,而他是一个跛子!我们那时倒希望他得到两件麻布衬衫呢!不过这书很特别。它能解决你的思想问题。”

  老师把书接过来,翻开看看。

  “让我们把这故事再听一次吧!”园丁奥列说。“我还没有完全听懂。他也应该念那另外一个关于樵夫的故事!” #p#副标题#e#

  对于奥列说来,这两个故事已经够了。它们像两道阳光一样,射进这贫困的屋子里来,射进使他们经常生气和不愉快的那种苦痛的思想中来。

  汉斯把整本书都读完了,读过好几次。书里的故事把他带到外面的世界里去——到他所不能去的地方去,因为他的腿不能行走。

  老师坐在他的床旁边。他们在一起闲谈,这对于他们两人是很愉快的事情。

  从这天起.爸爸妈妈出去工作的时候,老师就常来看他。他的来访,对这孩子说来,简直是像一次宴会,他静心地听这老师讲的许多话:地球的体积和它上面的许多国家;太阳比地球差不多要大50万倍,而且距离是那么远,要从太阳达到地面,一颗射出的炮弹得走整整25年,而光只要走8分钟。

  每个用功的学生都知道这些事情,但是对于汉斯说来,这都是新奇的东西——比那本故事书上讲的东西要新奇得多。

  老师每年被请到主人家里去吃两三次饭,他说这本故事书在那个贫穷的家里是多么重要,仅仅书里的两个故事就能使得他们获得精神上的觉醒和快乐。那个病弱而聪明的孩子每次念起这些故事时,家里的人就变得深思和快乐起来。

  当老师离开这公馆的时候,女主人塞了两三块亮晶晶的银洋在他手里,请他带给小小的汉斯。

  “应该交给爸爸和妈妈!”当老师把钱带来的时候,孩子说。

  于是园丁奥列和园丁叔斯玎说:“跛子汉斯也带来报酬和幸福!”

  两三天以后,当爸爸妈妈正在公馆的花园里工作的时候,主人和马车在门外停了下来。走进来的是那位好心肠的太太;她很高兴,她的圣诞节礼物居然带给孩子和他的父母那么多的安慰和快乐。她带来了细面包、水果和一瓶糖浆。不过她送给汉斯的最可爱的一件东西是一只关在金笼子里的小黑鸟。它能唱出相当好听的歌。鸟笼放在一个旧衣柜上,离这孩子的床不远:他既能望望它,也可以听听它的歌。的确,在外面路上走的人都能听到它的歌声。

  园丁奥列和园丁叔斯玎回到家里来的时候,太太已经走了。他们看见汉斯一副高兴的样子,不过他们也觉得,他所得到的这件礼物却会带来麻烦。

  “有钱人总是看得不很远的!”他们说。

  “我们还得照顾这只鸟儿。跛子汉斯是没有办法做这事情的。结果它一定会被猫儿抓去吃掉!”

  八天过去了,接着又有八天过去了。这时猫儿已经到房间里来过好几次;它并没有把鸟儿吓坏,更没有伤害它。接着一件大事情发生了。时间是下午。爸爸妈妈和别的孩子都去做工作去了,汉斯单独一个人在家。他手里拿着那本故事书,正在读一个关于渔妇的故事:她得到了她所希望的一切东西。她希望做一个皇帝,于是她就做了一个皇帝。但是她接着想做善良的上帝——于是她马上又坐到她原来的那个泥巴沟里去。

  这个故事跟鸟儿和猫儿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当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正在读这故事。他后来永远也忘记不了。

  鸟笼是放在衣柜上;猫是站在地板上,正在用一双绿而带黄的眼睛盯着鸟儿。猫儿的脸上有一种表情,似乎是在对鸟儿说,“你是多么可爱啊!我真想吃你!”

  汉斯懂得这意思,因为他可以在猫的面孔上看得出来。

  “猫儿,滚开!”他大声说。“请你从房里滚出去!”

  它似乎正在准备跳。

  汉斯没有办法走近它。除了他的那件最心爱的宝物——故事书——以外,他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向它扔去。他把它扔过去,不过书的装订已经散了,封皮飞向一边,那一页页的书本身飞向另一边。猫儿在房间里慢慢地向后退了几步,盯着汉斯,好像是说:

  “小小的汉斯,请你不要干涉这件事!我可以走,也可以跳,你哪一样也不会!”

  汉斯双眼盯着猫儿,心中感到非常苦恼,鸟儿也很焦急。附近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喊。猫儿似乎了解到了这种情况;它准备再跳。汉斯挥动着被单,因为他还可以使用他的手。但是猫儿对于被单一点也不在乎。当被单扔到它旁边来,没有发生一点作用的时候.它一纵就跳上椅子,站在窗台上,离鸟儿更近了。

  汉斯感到他身体里的血在沸腾。但是他没有考虑到自己,他只是想着猫儿和鸟儿。这孩子没有办法跳下床来,没有办法用腿站着,更不用说走路了。当他看见猫儿从窗台上跳到柜子上,把鸟笼推翻了的时候,他的心似乎在旋转。鸟儿在笼子里疯狂地飞起来。

  汉斯尖叫了一声。他感到身体里有一种震动;这时他也顾不上这一点,就从床上跳下来,向衣柜跑过去,把笼子一把抓住——鸟儿已经吓坏了。他手里拿着笼子,跑出门外,一直向大路上跑去。

  这时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了。他惊喜得发狂,高声地喊:“我能走路了!我能走路了!”

  他现在恢复健康了。这种事情是可能发生的,而现在却在他身上发生了。

  小学老师住得离这儿不远。汉斯打着赤脚,只穿着衬衫和上衣,提着鸟笼,向他跑去。

  “我能走路了!”他大声说。“我的上帝啊!”

  于是他快乐得哭起来了。

  园了奥列和园丁叔斯玎的家里现在充满了快乐。

  “今天我们真是再快乐不过了!”他们两人齐声说。

 汉斯被喊到那个公馆里去。这条路他好几年没有走了。他所熟识的那些树和硬果灌木林似乎在对他点头,说:“日安,汉斯!欢迎你到这儿来!”太阳照在他的脸上,也照进他的心里。

  公馆里的主人——一对年轻幸福的夫妇——叫他跟他们坐在一起。他们的样子很高兴,好像他就是他们家庭的一员似的。

  最高兴的是那位太太,因为她曾经送给他那本故事书和那只歌鸟——这鸟儿事实上已经死了,吓死了,不过它使他恢复了健康;那本故事书也使他的父母得到启示。他现在还保存着这本书;他要读它——不管年纪变得多大,他都要读。从此以后,他在家里也是一个有用的人了。他要学一门手艺,而他所喜欢的是当一个订书工人。他说:“因为这样我就可以读到所有的新书啦!”

  这天下午,女主人把他的爸爸和妈妈都喊去。她和她的丈夫谈过关于汉斯的事情。他是一个聪明的好孩子,喜欢读书,也有欣赏的能力。上帝总会成全好事的。

  爸爸妈妈这天晚上从那个农庄里回到家里,非常高兴,特别是叔斯玎。不过一个星期以后,她哭起来了,因为小汉斯要离开家。他穿着新衣服,他是一个好孩子;但是现在他要横渡大海,到远方一个学校里去,而且还要学习拉丁文。他们要在许多年以后才能再看见他。

  他没有把那本故事书带去,因为爸爸妈妈要把它留下来作为纪念。爸爸常常读它,但是只读那两篇故事,因为他懂得这两篇。

  他们接到汉斯的信——一封比一封显得快乐。他是跟可爱的人住在一起,生活得很好。他最喜欢上学校读书,因为值得学习和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希望在学校里住100年,然后成为一个教师。

  “我们只希望我们那时还活着!”爸爸妈妈说。他们紧握着手,似乎是心照不宣。

  “请想想汉斯这件事情吧!”奥列说。“上帝也想起穷人家的孩子!而且事情恰恰发生在跛子身上!这不是很像汉斯从那本故事书中念给我们听的一个故事么?”


 

第7篇、各得其所


  这是100多年以前的事情!
  在树林后面的一个大湖旁边,有一座古老的邸宅。它的周围有一道很深的壕沟;里面长着许多芦苇和草。在通向入口的那座桥边,长着一棵古老的柳树;它的枝子垂向这些芦苇。
  从空巷里传来一阵号角声和马蹄声;一个牧鹅姑娘趁着一群猎人没有奔驰过来以前,就赶快把她的一群鹅从桥边赶走。猎人飞快地跑近来了。她只好急忙爬到桥头的一块石头上,免得被他们踩倒。她仍然是个孩子,身材很瘦削;但是她面上有一种和蔼的表情和一双明亮的眼睛。那位老爷没有注意到这点。当他飞驰过去的时候,他把鞭子掉过来,恶作剧地用鞭子的把手朝这女孩子的胸脯一推,弄得她仰着滚下去了。
  “各得其所!”他大声说,“请你滚到泥巴里去吧!”
  他哄笑起来。因为他觉得这很好笑,所以和他一道的人也都笑起来。全体人马都大肆叫嗥,连猎犬也咬起来。这真是所谓:
  “富鸟飞来声音大!”(注:这是丹麦的一句古老的谚语,原文是:RigeEuglKommerSusenndel意译是:“富人出行,声势浩大!”)
  只有上帝知道,他现在还是不是富有。
  这个可怜的牧鹅女在落下去的时候,伸手乱抓,结果抓住了柳树的一根垂枝,这样她就悬在泥沼上面。老爷和他的猎犬马上就走进大门不见了。这时她就想法再爬上来,但是枝子忽然在顶上断了;要不是上面有一只强壮的手抓住了她,她就要落到芦苇里去了。这人是一个流浪的小贩。他从不远的地方看到了这件事情,所以他现在就急忙赶过来帮助她。
  “各得其所!”他模拟那位老爷的口吻开玩笑地说。于是,他就把小姑娘拉到干地上来。他倒很想把那根断了的枝子接上,但是“各得其所”不是在任何场合下都可以做得到的!因此他就把这枝子插到柔软的土里。“假如你能够的话,生长吧,一直长到你可以成为那个公馆里的人们的一管笛子!”
  他倒希望这位老爷和他的一家人挨一次痛打呢。他走进这个公馆里去,但并不是走进客厅,因为他太微贱了!他走进仆人住的地方去。他们翻了翻他的货品,争论了一番价钱。但是从上房的酒席桌上,起来一阵喧噪和尖叫声——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唱歌;比这更好的东西他们就不会了。笑声和犬吠声、大吃大喝声,混做一团。普通酒和强烈的啤酒在酒罐和玻璃杯里冒着泡,狗子跟主人坐在一起吃喝。有的狗子用耳朵把鼻子擦干净以后,还得到少爷们的亲吻。
  他们请这小贩带着他的货品走上来,不过他们的目的是要开他的玩笑。酒已经入了他们的肚肠,理智已经飞走了。他们把啤酒倒进袜子里,请这小贩跟他们一起喝,但是必须喝得快!这办法既巧妙,而又能逗人发笑。于是他们把牲口、农奴和农庄都拿出来作为赌注,有的赢,有的输了。
  “各得其所!”小贩在走出了这个他所谓的“罪恶的渊薮”的时候说。“我的处‘所’是宽广的大路,我在那家一点也不感到自在。”
  牧鹅的小姑娘从田野的篱笆那儿对他点头。


  许多天过去了。许多星期过去了。小贩插在壕沟旁边的那根折断了的杨柳枝,显然还是新鲜和翠绿的;它甚至还冒出了嫩芽。牧鹅的小姑娘知道这根枝子现在生了根,所以她感到非常愉快,因为她觉得这棵树是她的树。
  这棵树在生长。但是公馆里的一切,在喝酒和赌博中很快地就搞光了——因为这两件东西像轮子一样,任何人在上面是站不稳的。
  六个年头还没有过完,老爷拿着袋子和手杖,作为一个穷人走出了这个公馆。公馆被一个富有的小贩买去了。他就是曾经在这儿被戏弄和讥笑过的那个人——那个得从袜子里喝啤酒的人。但是诚实和勤俭带来兴盛;现在这个小贩成为了公馆的主人。不过从这时起,打纸牌的这种赌博就不许在这儿再玩了。
  “这是很坏的消遣,”他说,“当魔鬼第一次看到《圣经》的时候,他就想放一本坏书来抵消它,于是他就发明了纸牌戏!”
  这位新主人娶了一个太太。她不是别人,就是那个牧鹅的女郎。她一直是很忠诚、虔敬和善良的。她穿上新衣服非常漂亮,好像她天生就是一个贵妇人似的。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呢?是的,在我们这个忙碌的时代里,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不过事情是如此,而且最重要的一部分还在后面。
  住在这座古老的邸宅里是很幸福的。母亲管家里的事,父亲管外面的事,幸福好像是从泉水里涌出来的。凡是幸运的地方,就经常有幸运来临。这座老房子被打扫和油漆得一新;壕沟也清除了,果木树也种起来了。一切都显得温暖而愉快;地板擦得很亮,像一个棋盘。在漫长的冬夜里,女主人同她的女佣人坐在堂屋里织羊毛或纺线。礼拜天的晚上,司法官——那个小贩成了司法官,虽然他现在已经老了——就读一段《圣经》。孩子们——因为他们生了孩子——都长大了,而且受到了很好的教育,虽然像在别的家庭里一样,他们的能力各有不同。
  公馆门外的那根柳树枝。已经长成为一棵美丽的树。它自由自在地立在那儿,还没有被剪过枝。“这是我们的家族树!”这对老夫妇说;这树应该得到光荣和尊敬——他们这样告诉他们的孩子,包括那些头脑不太聪明的孩子。
  100年过去了。
  这就是我们的时代。湖已经变成了一块沼地。那座老邸宅也不见了,现在只剩下一个长方形的水潭,两边立着一些断垣残壁。这就是那条壕沟的遗址。这儿还立着一株壮丽的老垂柳。它就是那株老家族树。这似乎是说明,一棵树如果你不去管它,它会变得多么美丽。当然,它的主干从根到顶都裂开了;风暴也把它打得略为弯了一点。虽然如此,它仍然立得很坚定,而且在每一个裂口里——风和雨送了些泥土进去——还长出了草和花;尤其是在顶上大枝丫分杈的地方,许多覆盆子和繁缕形成一个悬空的花园。这儿甚至还长出了几棵山梨树;它们苗条地立在这株老柳树的身上。当风儿把青浮草吹到水潭的一个角落里去了的时候,老柳树的影子就在荫深的水上出现。一条小径从这树的近旁一直伸到田野。在树林附近的一个风景优美的小山上,有一座新房子,既宽大,又华丽;窗玻璃是那么透明,人们可能以为它完全没有镶玻璃。大门前面的宽大台阶很像玫瑰花和宽叶植物所形成的一个花亭。草坪是那么碧绿,好像每一起叶子早晚都被冲洗过了一番似的。厅堂里悬着华贵的绘画。套着锦缎和天鹅绒的椅子和沙发,简直像自己能够走动似的。此外还有光亮的大理石桌子,烫金的皮装的书籍。是的,这儿住着的是富有的人;这儿住着的是贵族——男爵。
  这儿一切东西都配得很调和。这儿的格言是:“各得其所!”因此从前在那座老房子里光荣地、排场地挂着的一些绘画,现在统统都在通到仆人住处的走廊上挂着。它们现在成了废物——特别是那两幅老画像:一幅是一位穿粉红上衣和戴着扑了粉的假发的绅士,另一幅是一位太太——她的向上梳的头发也扑了粉,她的手里拿着一朵红玫瑰花。他们两人四周围着一圈柳树枝所编成的花环。这两张画上布满了圆洞,因为小男爵们常常把这两位老人当做他们射箭的靶子。这两位老人就是司法官和他的夫人——这个家族的始祖。
  “但是他们并不真正属于这个家族!”一位小男爵说。“他是一个小贩,而她是一个牧鹅的丫头。他们一点也不像爸爸和妈妈。”
  这两张画成为没有价值的废物。因此,正如人们所说的,它们“各得其所”!曾祖父和曾祖母就来到通向仆人宿舍的走廊里了。
  牧师的儿子是这个公馆里的家庭教师。有一天他和小男爵们以及他们受了坚信礼不久的姐姐到外面去散步。他们在小径上向那棵老柳树后面走来;当他们正在走的时候,这位小姐就用田里的小花扎了一个花束。“各得其所”,所以这些花儿也形成了一个美丽的整体。在这同时,她倾听着大家的高谈阔论。她喜欢听牧师的儿子谈起大自然的威力,谈起历史上伟大的男子和女人。她有健康愉快的个性,高尚的思想和灵魂,还有一颗喜爱上帝所创造一切事物的心。
  他们在老柳树旁边停下来。最小的那位男爵很希望有一管笛子,因为他从前也有过一管用柳树枝雕的笛子。牧师的儿子便折下一根枝子。
  “啊,请不要这样做吧!”那位年轻的女男爵说。然而这已经做了。“这是我们的一棵有名的老树,我非常心疼它!他们在家里常常因此笑我,但是我不管!这棵树有一个来历!”
  于是她就把她所知道的关于这树的事情全讲出来:关于那个老邸宅的事情,以及那个小贩和那个牧鹅姑娘怎样在这地方第一次遇见、后来他们又怎样成为这个有名的家族和这个女男爵的始祖的事情。
  “这两个善良的老人,他们不愿意成为贵族!”她说,“他们遵守着‘各得其所’的格言;因此他们就觉得,假如他们用钱买来一个爵位,那就与他们的地位不相称了。只有他们的儿子——我们的祖父——才正式成为一位男爵。据说他是一位非常有学问的人,他常常跟王子和公主们来往,还常常参加他们的宴会。家里所有的人都非常喜欢他。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最初的那对老人对我的心有某种吸引力。那个老房子里的生活一定是这样地安静和庄严:主妇和女扑们一起坐着纺纱,老主人高声朗诵着《圣经》。”
  “他们是一对可爱的通情理的人!”牧师的儿子说。
  到这儿,他们的谈话就自然接触到贵族和市民了。牧师的儿子几乎不太像市民阶层的人,因为当他谈起关于贵族的事情时,他是那么内行。他说:
  “一个人作为一个有名望的家庭的一员是一桩幸运!同样,一个人血统里有一种鼓舞他向上的动力,也是一桩幸运。一个人有一个族名作为走进上流社会的桥梁,是一桩美事。贵族是高贵的意思。它是一块金币,上面刻着它的价值。我们这个时代的调子——许多诗人也自然随声附和——是:一切高贵的东西总是愚蠢和没有价值的;至于穷人,他们越不行,他们就越聪明。不过这不是我的见解,因为我认为这种看法完全是错误的,虚伪的。在上流阶级里面,人们可以发现许多美丽和感动人的特点。我的母亲告诉过我一个例子,而且我还可以举出许多别的来。她到城里去拜访一个贵族家庭。我想,我的祖母曾经当过那家主妇的乳母。我的母亲有一天跟那位高贵的老爷坐在一个房间里。他看见一个老太婆拄着拐杖蹒跚地走进屋子里来。她是每个礼拜天都来的,而且一来就带走几个银毫。‘这是一个可怜的老太婆,’老爷说:‘她走路真不容易!’在我的母亲还没有懂得他的意思以前,他就走出了房门,跑下楼梯,亲自走到那个穷苦的老太婆身边去,免得她为了取几个银毫而要走艰难的路。这不过是一件小小的事情;但是,像《圣经》上所写的寡妇的一文钱(注:即钱少而可贵的意思,原出《圣经·新约·马可福音》:“耶稣对银库坐着,看众人怎样投钱入库。有好些财主,往里投了若干的钱。有一个穷寡妇来,往里投了两个小钱,这就是一个大钱。耶稣叫门徒来,说,我实在告诉你们,这穷寡妇投入库里的,比众人所投的最多。因为他们都是自己有余,拿出来投在里头。但这寡妇是自己不足,把她一切养生的都投上了。)一样,它在人心的深处,在人类的天性中引起一个回音。诗人就应该把这类事情指出来,歌颂它,特别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因为这会发生好的作用,会说服人心。不过有的人,因为有高贵的血统,同时出身于望族,常常像阿拉伯的马一样,喜欢翘起前腿在大街上嘶鸣。只要有一个普通人来过,他就在房间里说‘平民曾经到过此地!’这说明贵族在腐化,变成了一个贵族的假面具,一个德斯比斯(注:德斯比斯(Thespis)是纪元前六世纪的希腊一个戏剧家,悲剧的创始者。)所创造的那种面具。人们讥笑这种人,把他当成讽刺的对象。”
  这就是牧师的儿子的一番议论。它的确未免太长了一点,但在这期间,那管笛子却雕成了。
  公馆里有一大批客人。他们都是从附近地区和京城里来的。有些女士们穿得很入时,有的不入时。大客厅里挤满了人。附近地区的一些牧师都是恭而敬之挤在一个角落里——这使人觉得好像要举行一个葬礼似的。但是这却是一个欢乐的场合,只不过欢乐还没有开始罢了。
  这儿应该有一个盛大的音乐会才好。因此一位少男爵就把他的柳树笛子取出来,不过他吹不出声音来,他的爸爸也吹不出,所以它成了一个废物。
  这儿现在有了音乐,也有了歌唱,它们都使演唱者本人感到最愉快,当然这也不坏!
  “您也是一个音乐家吗?”一位漂亮绅士——他只不过是他父母的儿子——说。“你吹奏这管笛子,而且你还亲手把它雕出来。这简直是天才,而天才坐在光荣的席位上,统治着一切。啊,天啦!我是在跟着时代走——每个人非这样不可。啊,请你用这小小的乐起来迷住我们一下吧,好不好?”
  于是他就把用水池旁的那株柳树枝雕成的笛子交给牧师的儿子。他同时大声说,这位家庭教师将要用这乐器对大家作一个独奏。
  现在他们要开他的玩笑,这是很清楚的了。因此这位家庭教师就不吹了,虽然他可以吹得很好。但是他们却坚持要他吹,弄得他最后只好拿起笛子,凑到嘴上。
  这真是一管奇妙的笛子!它发出一个怪声音,比蒸汽机所发出的汽笛声还要粗。它在院子上空,在花园和森林里盘旋,远远地飘到田野上去。跟这音调同时,吹来了一阵呼啸的狂风,它呼啸着说:“各得其所!”于是爸爸就好像被风在吹动似地,飞出了大厅,落在牧人的房间里去了;而牧人也飞起来,但是却没有飞进那个大厅里去,因为他不能去——嗨,他却飞到仆人的宿舍里去,飞到那些穿着丝袜子、大摇大摆地走着路的、漂亮的侍从中间去。这些骄傲的仆人们被弄得目瞪口呆,想道:这么一个下贱的人物居然敢跟他们一道坐上桌子。
  但是在大厅里,年轻的女男爵飞到了桌子的首席上去。她是有资格坐在这儿的。牧师的儿子坐在她的旁边。他们两人这样坐着,好像他们是一对新婚夫妇似的。只有一位老伯爵——他属于这国家的一个最老的家族——仍然坐在他尊贵的位子上没有动;因为这管笛子是很公正的,人也应该是这样。那位幽默的漂亮绅士——他只不过是他父亲的儿子——这次吹笛的煽动人,倒栽葱地飞进一个鸡屋里去了,但他并不是孤独地一个人在那儿。
  在附近一带十多里地以内,大家都听到了笛声和这些奇怪的事情。一个富有商人的全家,坐在一辆四骑马拉的车子里,被吹出了车厢,连在车后都找不到一块地方站着。两个有钱的农夫,他们在我们这个时代长得比他们田里的麦子还高,却被吹到泥巴沟里去了。这是一管危险的笛子!很幸运的是,它在发出第一个调子后就裂开了。这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样它就又被放进衣袋里去了:“各得其所!”
  随后的一天,谁也不提起这件事情,因此我们就有了“笛子入袋”这个成语。每件东西都回到它原来的位子上。只有那个小贩和牧鹅女的画像挂到大客厅里来了。它们是被吹到那儿的墙上去的。正如一位真正的鉴赏家说过的一样,它们是由一位名家画出来的;所以它们现在挂在它们应该挂的地方。人们从前不知道它们有什么价值,而人们又怎么会知道呢?现在它们悬在光荣的位置上:“各得其所!”事情就是这样!永恒的真理是很长的——比这个故事要长得多。(1853年)
  这个小故事最初发表在1853年出版的《故事集》第二卷。这是一起有关世态的速写。真正“光荣”的是那些勤劳、朴质、善良的人们,他们的画像应该“悬在最光荣的位置上。”那些装腔作势,高视阔步的大人物,实际上什么也不是,只不过“倒栽葱地飞进一个鸡屋里去了。”这就是“各得其所”,其寓意是很深的。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说:“诗人蒂勒(T·M·Thiele,1795—1874)对我说:‘写一起关于把一切吹到它恰当的位置上的笛子的故事吧。’我的这篇故事的来历,就完全源自这句话。”

第8篇、蓟的遭遇


  在一幢华贵的公馆旁边有一个美丽整齐的花园,里面有许多珍贵的树木和花草。公馆里的客人们对于这些东西都表示羡慕。附近城里和乡下的村民在星期日和节日都特地来要求参观这个花园。甚至于所有的学校也都来参观。
  在花园外面,在一条田野小径旁的栅栏附近,长着一棵很大的蓟。它的根还分出许多枝丫来,因此它可以说是一个蓟丛。除了一只拖牛奶车的老驴子以外,谁也不理它。驴子把脖子伸向蓟这边来,说:“你真可爱!我几乎想吃掉你!”但是它的脖子不够长,没法吃到。
  公馆里的客人很多——有从京城里来的高贵的客人,有年轻漂亮的小姐。在这些人之中有一个来自远方的姑娘。她是从苏格兰来的,出身很高贵,拥有许多田地和金钱。她是一个值得争取的新嫁娘——不止一个年轻人说这样的话,许多母亲们也这样说过。
  年轻人在草坪上玩耍和打“捶球”。他们在花园中间散步。每位小姐摘下一朵花,插在年轻绅士的扣眼上。不过这位苏格兰来的小姐向四周瞧了很久,这一朵也看不起,那一朵也看不起。似乎没有一朵花可以讨到她的欢心。她只好掉头向栅栏外面望。那儿有一个开着大朵紫花的蓟丛。她看见了它,她微笑了一下,她要求这家的少爷为她摘下一朵这样的花来。“这是苏格兰之花(注:蓟是苏格兰的国花。)!”她说。“她在苏格兰的国徽上射出光辉,请把它摘给我吧!”
  他摘下最美丽的一朵,他还拿它刺刺自己的手指,好像它是长在一棵多刺的玫瑰花丛上的花似的。
  她把这朵蓟花插在这位年轻人的扣眼里。他觉得非常光荣。别的年轻人都愿意放弃自己美丽的花,而想戴上这位苏格兰小姐的美丽的小手所插上的那朵花。假如这家的少爷感到很光荣,难道这个蓟丛就感觉不到吗?它感到好像有露珠和阳光渗进了它身体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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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想到我是这样重要!”它在心里想。“我的地位应该是在栅栏里面,而不是在栅栏外面。一个人在这个世界里常常是处在一个很奇怪的位置上的!不过我现在却有一朵花越过了栅栏,而且还插在扣眼里哩!”
  它把这件事情对每个冒出的和开了的花苞都讲了一遍。过了没有多少天,它听到一个重要消息。它不是从路过的人那里听来的,也不是从鸟儿的叫声中听来的,而是从空气中听来的,因为空气收集声音——花园里荫深小径上的声音,公馆里最深的房间里的声音(只要门和窗户是开着的)——然后把它们播送到远近的地方去。它听说,那位从苏格兰小姐的手中得到一朵蓟花的年轻绅士,不仅得到了她的爱情,还赢得了她的心。这是漂亮的一对门好亲事。
  “这完全是由我促成的!”蓟丛想,同时也想起那朵由它贡献出的、插在扣子洞上的花。每朵开出的花苞都听见了这个消息。
  “我一定会被移植到花园里去的!”蓟想。“可能还被移植到一个缩手缩脚的花盆里去呢:这是最高的光荣!”
  蓟对于这件事情想得非常殷切,因此它满怀信心地说:“我一定会被移植到花盆里去的!”


  它答应每一朵开放了的花苞,说它们也会被移植进花盆里,也许被插进扣子洞里:这是一个人所能达到的最高的光荣。不过谁也没有到花盆里去,当然更不用说插上扣子洞了。它们饮着空气和阳光,白天吸收阳光,晚间喝露水。它们开出花朵;蜜蜂和大黄蜂来拜访它们,因为它们在到处寻找嫁妆——花蜜。它们采走了花蜜,剩下的只有花朵。
  “这一群贼东西!”蓟说,“我希望我能刺到它们!但是我不能!”
  花儿都垂下头,凋谢了。但是新的花儿又开出来了。
  “好像别人在请你们似的,你们都来了!”蓟说。“每一分钟我都等着走过栅栏。”
  几棵天真的雏菊和尖叶子的车前草怀着非常羡慕的心情在旁边静听。它们都相信它所讲的每一句话。
  套在牛奶车子上的那只老驴子从路旁朝蓟丛望着。但是它的脖子太短,可望而不可即。
  这棵蓟老是在想苏格兰的蓟,因为它以为它也是属于这一家族的。最后它就真的相信它是从苏格兰来的,相信它的祖先曾经被绘在苏格兰的国徽上。这是一种伟大的想法;只有伟大的蓟才能有这样伟大的思想。
  “有时一个人出身于这么一个高贵的家族,弄得它连想都不敢想一下!”旁边长着的一棵荨麻说。它也有一个想法,认为如果人们把它运用得当,它可以变成“麻布”。
  于是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树上的叶子落掉了;花儿染上了更深的颜色,但是却失去了很多的香气。园丁的学徒在花园里朝着栅栏外面唱:
  爬上了山又下山,世事仍然没有变!
  树林里年轻的枞树开始盼望圣诞节的到来,但是现在离圣诞节还远得很。
  “我仍然呆在这儿!”蓟想。“世界上似乎没有一个人想到我,但是我却促成他们结为夫妇。他们订了婚,而且八天以前就结了婚。是的,我动也没有动一下,因为我动不了。”
  又有几个星期过去了。蓟只剩下最后的一朵花。这朵花又圆又大,是从根子那儿开出来的。冷风在它身上吹,它的颜色褪了,美也没有了;它的花萼有朝鲜蓟那么粗,看起来像一朵银色的向日葵。这时那年轻的一对——丈夫和妻子——到这花园里来了。他们沿着栅栏走,年轻的妻子朝外面望。
  “那棵大蓟还在那儿!”她说,“它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花了!”
  “还有,还剩下最后一朵花的幽灵!”他说,同时指着那朵花儿的银色的残骸——它本身就是一朵花。
  “它很可爱!”她说。“我们要在我们画像的框子上刻出这样一朵花!”
  年轻人于是就越过栅栏,把蓟的花萼摘下来了。花萼把他的手指刺了一下——因为他曾经把它叫做“幽灵”。花萼被带进花园,带进屋子,带进客厅——这对“年轻夫妇”的画像就挂在这儿。新郎的扣子洞上画着一朵蓟花。他们谈论着这朵花,也谈论着他们现在带进来的这朵花萼——他们将要刻在像框子上的、这朵漂亮得像银子一般的最后的蓟花。
  空气把他们所讲的话传播出去——传到很远的地方去。
  “一个人的遭遇真想不到!”蓟丛说。“我的头一个孩子被插在扣子洞上,我的最后的一个孩子被刻在像框上!我自己到什么地方去呢?”
  站在路旁的那只驴子斜着眼睛望了它一下。
  “亲爱的,到我这儿来吧!我不能走到你跟前去,我的绳子不够长呀!”
  但是蓟却不回答。它变得更沉思起来。它想了又想,一直想到圣诞节。最后它的思想开出了这样一朵花:
  “只要孩子走进里面去了,妈妈站在栅栏外面也应该满足了!”
  “这是一个很公正的想法!”阳光说。“你也应该得到一个好的位置!”
  “在花盆里呢?还是在像框上呢?”蓟问。
  “在一个童话里!”阳光说。
  这就是那个童话!(1869年)
  这篇小故事最初发表在纽约出版的《青少年河边杂志》1869年10月号上,接着又在当年12月17日丹麦出版的《三篇新的童话和故事集》里印出了。安徒生在日记中写道:“我写这篇故事的唯一理由是,我在巴斯纳斯庄园附近的田野上见到了这样一棵完美无缺的蓟。我别无选择,只好把它写成一个故事。”这是一起很有风趣的故事。固然蓟找出理由安慰自己,但也无意中道出了一颗母亲的心:“只要孩子走进里面去,妈妈站在栅栏外面也应该满足了。”

第9篇、搬迁日


  你当然记得守塔人奥勒①!我曾讲过两次去看望他的情形。现在我要讲第三次的拜访,可是并不是最后的一次。通常我是在新年的时候到塔上去看望他,这次却是在搬迁日②。因为这一天呆在下面的城市街道上叫人很不舒服。街上一堆一堆的垃圾,破坛碎罐和破布烂衫,更不用提那些不用的铺床的干草,你不得不在它们中间艰难地探路行走。刚才我路过那边,瞧见这些乱七八糟的废弃物品堆上有两个孩子在玩耍。他们玩的是上床睡觉,他们觉得在这儿玩上床睡觉的游戏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是啊,他们钻到了一堆破草里,把一块破烂的糊墙纸盖在身上算是被单。“好玩极了!”他们说道。这对我就太过分了点儿,我只好动身来找奥勒。
  “今天是搬迁日!”他说道,“大街小巷成了桶,庞大无比的桶,对我来说一满车就够了!我可以从里面找出点什么,圣诞节过后不久我就去找了。我下了塔到街上去,街上又脏又潮,还冷得叫人感冒着凉。清道夫和他的车子停在街上,车子是满满的,真是一幅哥本哈根街道搬迁日的图景。车子的后部载着一棵云杉,还蛮绿的,树枝上还挂着金纸箔。云杉是人们用来布置圣诞节盛景的,现在被扔到街上来了,清道夫把它插到车子的后部,叫人看了高兴,或是叫人哭上一阵。是的,可以这样说,全看你对它怎么想了。我想了想,肯定车子上面的某些东西也想了想,或者说它曾经想了想,因为大体上都是一回事。车上有一只破旧的女手套,它会想些什么呢?要我告诉你吗?它躺在那里,小指头刚好指着那棵云杉。‘这棵树和我有关系!’它想着,‘我也参加了灯火通明的晚会!我自己的生活便是一个跳舞晚会。一次握手,使我裂了口!我的记忆中断了;再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为它活下去了!’手套这么想,或者说可能这么想过。‘那云杉可真够蠢的!’瓦罐碎片说道。被打碎了的瓦片,现在觉得什么东西都蠢。‘进了垃圾车’,它们说道,‘就不要再神气,还戴着什么金箔!我知道我对这个世界有过好处,比这么一根绿枝子的用处大得多了!’——瞧,这也是一种看法,这种看法看来许多东西都有。不过,云杉仍很好看,真是垃圾堆里具有的诗情画意。街上的搬迁日,这类的东西多得很!下面的道路对我太麻烦、太艰难了。我想离开,回到塔上来,呆在上面。我坐在这里,心情舒畅地望着下面。
  “那边的老好人正在闹着换房子。他们拖着、拉着他们要搬的东西,小精灵坐在木桶里,也参加搬迁。屋子里的闲言碎语,家里的闲言碎语,一切愁事和烦恼也随着从旧家迁入新居。他们和我们从这一切中又能得到什么呢?是啊,其实它早就被写在《地址索引报》上那首古老的好诗里了:
  想一想死亡的大搬迁日!
  “这是一个严重的想法,不过您听起来也不至于不舒服。死亡是,而且将永远是最可靠的公务员,尽管他还有许多小差使!您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吗?
  “死亡是公共马车的赶车人,他是签写护照的人,他把名字写在我们的操行簿上,他是我们生命巨大的储蓄所的经理。您能明白吗?我们把我们在尘世生活中的一切行为,无论大小,都存入那个‘储蓄所’里。于是当死亡赶着他的搬迁日的公共马车前来,我们不得不坐了进去,驶往永恒之国的时候,他便在边界把我们的操行簿给我们,当作护照!他把存入储蓄所里的我们的某个行为——最能代表我们的为人的事情,取了出来,作为我们旅途中的零花钱。这可能很有趣。但是也很可怕。


  “直到现在还没有什么人能躲过这趟公共马车旅行。的确有人讲过,有一个人没有得到允许乘这辆马车,就是耶路撒冷的那个鞋匠③,他不得不跟在车后面跑。要是他得到允许登上公共马车的话,他便不会成为诗人们赋诗的主题了。用想象朝这辆庞大的搬迁日公共马车里望一望吧!里面有形形色色的人。国王和乞丐、天才和白痴并排坐在一起。他们都得去旅行,没有财产,没有金钱,只带着操行簿和储蓄所的零花钱!不过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中到底是哪一件事被挑了出来让他带走的呢?也许是一件极小的事,小得像一粒豌豆。不过豌豆也会长成一株开花的树梗呢。
  “墙角里坐在矮凳上的那个挨打受骂被遗弃的可怜人,带着他的破凳子,也许是表明身份的,也许是他的旅费。凳子成了抬他进永恒之国的轿子,在那里变成一个宝座,金光灿灿,像金子一样,花繁叶茂,像一座凉亭。
  “这里那个总是用醉酒来忘掉自己所作的恶事的人,得到的是他的小酒桶。他在公共马车上的旅途中要喝酒。桶里的酒是洁净香醇的,因此他的思想也会清晰起来,唤醒他的良知和善心,他看到并感觉到了他以往不曾想看或者没有看到的东西。于是他得到了惩罚,一条不断在咬食他的、永远不死的长虫。若是当年的酒杯上写的是‘忘却’,那么现在酒桶上写的便是‘记起’。
  “如果我读到一本好书,一本历史著作,我总要想我读到的那个人登上死亡公共马车时的情形,想想死亡会从储蓄所取出他的哪一件行为给他,他进永恒之国会得到的是什么样的零花钱?从前有一个法国国王,我忘了他的名字,好人的名字有时会被人忘记,也被我忘记了,不过还可能想起来。他是这样一位国王,在饥荒年代,他成了自己臣民的救命恩人,人民为他用雪堆成一座纪念碑。上面写着:‘你的帮助来得比这碑的融化还要快!’我可以想象,由于这座纪念碑,死亡会给他一片永远不会融化的雪花。这片雪花会像一只白色的蝴蝶在国王的头上飞舞,一直飞进永恒之国。还有路易十一世④。是啊,他的名字我记得,坏人的名字总被人记得清清楚楚,他的一件事总不断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真希望人们会说历史尽是谎言。他把他的大法官斩死了。他可以这样做,不管有理无理。但是大法官有两个无辜的孩子,一个八岁,一个七岁,他把他们也弄到同一个断头台上去,让他们的父亲的热血溅在他们身上,然后又把他们投入巴士底狱⑤中,关在铁笼里。在那里他们连一条可以躺在上面的被单都没有;每隔八天路易十一世便派刽子手去把他们的牙拔掉一颗,叫他们过得别太舒服了。哥哥说:‘要是我母亲知道我弟弟遭受这么大的罪,她会痛苦死的。请拔掉我的两颗牙,放过他吧!’刽子手为此流下了泪。但是国王的旨意是比眼泪更厉害的,每隔八天,银盘子里盛着两颗孩子的牙齿送到国王面前;他要求得到这些牙齿,他得到了它。那两颗牙齿,我想死亡要从生命储蓄所里为路易十一世取出,交给他带上去那伟大的永恒之国。
  它们会像两只萤火虫在他前面飞,发光、燃烧、咬他——这两颗无辜的牙齿。
  “是啊,这是一次庄严的旅行,大搬迁日的公共马车旅行。谁知它何时到来呢?
  “最严肃的问题是,这趟公共马车在任何一天,任何一个时刻,任何一分钟都会来到。
  死亡会从储蓄所里取出我们的哪个行为给我们呢?是的,让我们想一想!这个搬迁日日历上是找不到的。”
  ①见《守塔人奥勒》。
  ②昔日,搬迁在丹麦只在规定的日子里进行,这日子随城市不同而各异。但1799年7月1日君主敕令将搬迁日定在每年的4月和10月的第3个星期二。
  ③指传说人物阿哈斯维鲁斯,他是耶路撒冷的鞋匠。因为他曾打过受苦难的耶稣,于是被罚永远在世上奔波不息。这个故事是欧洲许多文学家的笔下的主题,法国作家欧仁·苏写过《漂泊的犹太人》。安徒生自己写过《阿哈斯维鲁斯》诗剧,但内容与传说中的故事很不一样。
  ④法国国王(1423—1483)。
  ⑤巴士底原是一个宫堡,后改为监狱,囚禁重要犯人。1789年被毁。

第10篇、天鹅的窠


  在波罗的海和北海之间有一个古老的天鹅窠。它名叫丹麦。天鹅就是在它里面生出来的,过去和现在都是这样。它们的名字永远不会被人遗忘。
  在远古的时候,有一群天鹅飞过阿尔卑斯山,在“五月的国度”①里的绿色平原上落下来。住在这儿是非常幸福的。
  这一群天鹅叫做“长胡子人”②。
  另外一群长着发亮的羽毛和诚实的眼睛的天鹅,飞向南方,在拜占庭③落下来。它们在皇帝的座位周围住下来,同时伸开它们的白色大翅膀,保护他的盾牌。这群天鹅叫做瓦①。
  ①指意大利伦巴底亚(Lombardia)省的首府米兰(Milano)。林格人
  ②原文是Longobarder,指住在意大利伦巴底亚省的伦巴底人(Lombardo)。
  ③这是东罗马帝国的首都。
  法国的海岸上升起一片惊恐的声音,因为嗜血狂的天鹅,拍着带有火焰的翅膀,正在从北方飞来。人们祈祷着说:“愿上帝把我们从这些野蛮的北欧人手中救出来!”
  一只丹麦的天鹅②站在英国碧绿的草原上,站在广阔的海岸旁边。他的头上戴着代表三个王国的皇冠;他把他的王节伸向这个国家的土地上。
  波美尔③海岸上的异教徒都在地上跪下来,因为丹麦的天鹅,带着绘有十字的旗帜和拔出的剑,向这儿飞来了。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你会这样说。
  不过离我们的时代不远,还有两只强大的天鹅从窠里飞出来了。
  一道光射过天空,射到世界的每个国土上。这只天鹅拍着他的强大的翅膀,撒下一层黄昏的烟雾。接着星空渐渐变得更清楚,好像是快要接近地面似的。这只天鹅的名字是透却·布拉赫④。
  “是的,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你可能说,“但是在我们的这个时代呢?”
  ①原文是Vaeringer,这是一种北欧人;他们在9世纪时是波罗的海上有名的海盗。东罗马帝国的近卫队,就是由这些海盗组成的。
  ②指丹麦的克努得大帝(Knud,942—1036)。他征服了英国和挪威,做过这三个国家的皇帝。
  ③这是波罗的海的一个海湾。
  ④透却·布拉赫(TychoBrahè,1546—1601)是丹麦的名天文学家。
  在我们的这个时代里,我们曾看见过许多天鹅在美丽地飞翔:有一只①把他的翅膀轻轻地在金竖琴的弦上拂过去。这琴声响遍了整个的北国:挪威的山似乎在古代的太阳光中增高了不少;松林和赤杨发出沙沙的回音;北国的神仙、英雄和贵妇人在深黑的林中偷偷地露出头角。
  我们看到一只天鹅在一个大理石山上拍着翅膀②,把这座山弄得崩裂了。被囚禁在这山中的美的形体,现在走到明朗的太阳光中来。世界各国的人抬起他们的头来,观看这些绝美的形体。
  我们看到第三只天鹅③纺着思想的线。这线绕着地球从这个国家牵到那个国家,好使语言像闪电似的从这个国家传到那个国家。
  ①指AdamGottlobOehlensehlaAgger,1779—1850,丹麦的名诗人。


  ②指BertelThorvaldsen,1768—1844,丹麦的名雕刻家。
  ③指奥尔斯德特(HansChristanOersted,1777—1851)丹麦的名电子学家。
  它吧。“永远不准有这类事情发生!”甚至羽毛还没有长全的小天鹅都会在这窠的边缘守卫——我们已经看到过这样的事情。他们可以让他们的柔嫩的胸脯被啄得流血,但他们会用他们的嘴和爪斗争下去。
  许多世纪将会过去,但是天鹅将会不断地从这个窠里飞出来。世界上的人将会看见他们,听见他们。要等人们真正说“这是最后的一只天鹅,这是天鹅窠里发出的一个最后的歌声”,那时间还早得很呢!
  (1852年)
  这也是一首散文诗,最初发表在1852年1月28日出版的《柏林斯克日报》(BeslingskeTigende)上。这是一篇充满爱国主义激情的作品。但他所爱的是产生了文中所歌颂的那代表人类文明和科学高水平成就的四只“天鹅的窠”。“许多世纪将会过去,但是天鹅将会不断地从这个窠飞出来。世界上的人将会看见他们,听见他们。”这个窠就是他的祖国丹麦。

第11篇、恶毒的王子


  ——一个传说
  从前有一个恶毒而傲慢的王子,他的全部野心是想要征服世界上所有的国家,使人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害怕。他带着火和剑出征;他的兵士践踏着田野里的麦子,放火焚烧农民的房屋。鲜红的火焰燎着树上的叶子,把果子烧毁,挂在焦黑的树枝上。许多可怜的母亲,抱着赤裸的、仍然在吃奶的孩子藏到那些冒着烟的墙后面去。兵士搜寻着她们。如果找到了她们和孩子,那么他们的恶作剧就开始了。恶魔都做不出像他们那样坏的事情,但是这位王子却认为他们的行为很好。他的威力一天一天地增大;他的名字大家一提起来就害怕;他做什么事情都得到成功。他从被征服了的城市中搜刮来许多金子和大量财富。他在京城里积蓄的财富,比什么地方都多。他下令建立起许多辉煌的宫殿、教堂和拱廊。凡是见过这些华丽场面的人都说:“多么伟大的王子啊!”他们没有想到他在别的国家里造成的灾难,他们没有听到从那些烧毁了的城市的废墟中发出的呻吟和叹息声。
  这位王子瞧瞧他的金子,瞧瞧他那些雄伟的建筑物,也不禁有与众人同样的想法:
  “多么伟大的王子啊!不过,我还要有更多、更多的东西!我不准世上有任何其他的威力赶上我,更不用说超过我!”
  于是他对所有的邻国掀起战争,并且征服了它们。当他乘着车子在街道上走过的时候,他就把那些俘虏来的国王套上金链条,系在他的车上。吃饭的时候,他强迫这些国王跪在他和他的朝臣们的脚下,同时从餐桌上扔下面包屑,要他们吃。
  现在王子下令要把他的雕像竖在所有的广场上和宫殿里,甚至还想竖在教堂神龛面前呢。不过祭司们说:
  “你的确威力不小,不过上帝的威力比你的要大得多。我们不敢做这样的事情。”
  “那么好吧,”恶毒的王子说,“我要征服上帝!”
  他心里充满了傲慢和愚蠢,他下令要建造一只巧妙的船。他要坐上这条船在空中航行。这条船必须像孔雀尾巴一样色彩鲜艳,必须像是嵌着几千只眼睛——但是每只眼睛却是一个炮孔。王子只须坐在船的中央,按一下羽毛就有一千颗子弹向四面射出,同时这些枪就立刻又自动地装上子弹。船的前面套着几百只大鹰——他就这样向太阳飞去。
  大地低低地横在下面。地上的大山和森林,第一眼看来就像加过工的田野;绿苗从它犁过了的草皮里冒出来。不一会儿就像一张平整的地图;最后它就完全在云雾中不见了。这些鹰在空中越飞越高。这时上帝从他无数的安琪儿当中,先派遣了一位安琪儿。这个邪恶的王子就马上向他射出几千发子弹;不过子弹像冰雹一样,都被安琪儿光耀的翅膀撞回来了。有一滴血——唯一的一滴血——从那雪白的翅膀上的羽毛上落下来,落在这位王子乘坐的船上。血在船里烧起来,像500多吨重的铅,击碎了这条船,同时把这条船沉沉地压下来。那些鹰的坚强的羽毛都断了。风在王子的头上呼啸。那焚烧着的船发出的烟雾在他周围集结成骇人的形状,像一些向他伸着尖锐前爪的庞大的螃蟹,也像一些滚动着的石堆和喷火的巨龙。王子在船里,吓得半死。这条船最后落在一个浓密的森林上面。


  “我要战胜上帝!”他说。“我既起了这个誓言,我的意志必须实现!”
  他花了七年工夫制造出一些能在空中航行的、精巧的船。他用最坚固的钢制造出闪电来,因为他希望攻破天上的堡垒。他在他的领土里招募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当这些军队排列成队形的时候,他们可以铺满许多里地的面积。他们爬上这些船,王子也走进他的那条船,这时上帝送来一群蚊蚋——只是一小群蚊蚋。这些小虫子在王子的周围嗡嗡地叫,刺着他的脸和手。他一生气就抽出剑来,但是他只刺着不可捉摸的空气,刺不着蚊蚋。于是他命令他的部下拿最贵重的帷幔把他包起来,使得蚊蚋刺不着他。他的下人执行了他的命令。不过帷幔里面贴着一只小蚊蚋。它钻进王子的耳朵里,在那里面刺他。它刺得像火烧一样,它的毒穿进他的脑子。他把帷幔从他的身上撕掉,把衣服也撕掉。他在那些粗鲁、野蛮的兵士面前一丝不挂地跳起舞来。这些兵士现在都讥笑着这个疯了的王子——这个想向上帝进攻、而自己却被一个小蚊蚋征服了的王子。(1840年)
  这篇小故事最初发表于1840年10月在哥本哈根出版的《沙龙》杂志上。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说,这是一个在民间口头上流传的故事,他记得很清楚。于是,就写成一篇童话,把这个故事的这样内涵意义表达出来:一个貌似凶猛、不可一世的暴君——即现代所谓的独裁者——往往会在一些渺小的人物手上栽跟头,导致他的“伟大事业彻底失败”。这个故事中的王子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被一个钻进他的耳朵里去的小蚊蚋弄得最后发了疯。

第12篇、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


  谁能做出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谁就可以得到国王的女儿和他的半个王国。
  年轻人——甚至还有年老人——为这事绞尽了脑汁。有两个人把自己啃死了,有一个人喝酒喝得醉死了:他们都是照自己的一套办法来做出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但是这种做法都不合乎要求。街上的小孩子都在练习朝自己背上吐唾沫——他们以为这就是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
  一天,有一个展览会开幕了;会上每人表演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裁判员都是从3岁的孩子到90岁的老头子中挑选出来的。大家展出的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倒是不少,但是大家很快就取得了一致的意见,认为最难使人相信的一件东西是一座有框子的大钟:它里里外外的设计都非常奇妙。
  它每敲一次就有活动的人形跳出来指明时刻。这样的表演一共有12次,每次都出现了能说能唱的活动人形。
  “这是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人们说。
  钟敲一下,摩西就站在山上,在石板上写下第一道圣谕:“真正的上帝只有一个。”
  钟敲两下,伊甸园就出现了:亚当和夏娃两人在这儿会面,他们都非常幸福,虽然他们两人连一个衣柜都没有——他们也没有这个必要。
  钟敲三下,东方就出现了三王①他们之中有一位黑得像炭,但是他也没有办法,因为太阳把他晒黑了。他们带来薰香和贵重的物品。
  ①“东方三王”,或称“东方三博士”。据《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二章载,耶稣降生时,有几个博士“看见他的星”,从东方来到耶路撒冷,向他参拜。后人根据所献礼物是三件,推定是三个博士。
  钟敲四下,四季就出现了。春天带来一只杜鹃,它栖在一根含苞的山毛榉枝上。夏天带来蚱蜢,它栖在一根熟了的麦秆上。秋天带来鹳鸟的一个空窠——鹳鸟都已经飞走了。冬天带来一只老乌鸦,它栖在火炉的一旁,讲着故事和旧时的回忆。
  “五官”在钟敲五下的时候出现:视觉成了一个眼镜制造匠;听觉成了一个铜匠;嗅觉在卖紫罗兰和车叶草;味觉是一个厨子;感觉是一个承办丧事的人,他戴的黑纱一直拖到脚跟。
  钟敲了六下。一个赌徒坐着掷骰子:最大的那一面朝上,上面是六点。
  接着一星期的七天(或者七大罪过)出现了——人们不
  知道究竟是谁:他们都是半斤八两,不容易辨别。
  于是一个僧人组成的圣诗班到来了,他们唱晚间8点钟的颂歌。
  九位女神随着钟敲九下到来了:一位是天文学家,一位管理历史文件,其余的则跟戏剧有关。
  钟敲10下,摩西带着他的诫条又来了——上帝的圣谕就在这里面,一共有10条。
  钟又敲起来了。男孩子和女孩子在跳来跳去;他们一面在玩一种游戏,一面在唱歌:
  滴答,滴答,滴滴答,
  钟敲了11下!
  于是钟就敲了12下。守夜人戴着毡帽、拿着“晨星”①来了。他唱着一支古老的守夜歌:


  ①这是一根顶上有叉的木棒。
  这恰恰是半夜的时辰,
  我们的救主已经出生!
  当他正在唱的时候,玫瑰花长出来了,变成一个安琪儿的头,被托在五彩的翅膀上。
  这听起来真是愉快,看起来真是美丽。这是无比的、最难使人相信的艺术品——大家都这样说。
  制作它的是一个年轻的艺术家。他的心肠好,像孩子一样地快乐,他是一个忠实的朋友,对他穷苦的父母非常孝顺。
  他应该得到那位公主和半个王国。
  最后评判的一天到来了。全城都在张灯结彩。公主坐在王座上——座垫里新添了马尾,但这并不使人觉得更舒服或更愉快。四周的裁判员狡猾地对那个快要获得胜利的人望了一眼——这人显得非常有把握和高兴:他的幸运是肯定的,因为他创造出了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东西。
  “嗨,现在轮到我了!”这时一个又粗又壮的人大声说。
  “我才是做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的人呢!”
  于是他对着这件艺术品挥起一把大斧头。
  “噼!啪!哗啦!”全都完了。齿轮和弹簧到处乱飞;什么都毁掉了!
  “这只有我才能做得出来!”这人说。“我的工作打倒了他的和每个人的工作。我做出了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
  “你把这样一件艺术品毁掉了!”裁判员说,“这的确是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
  所有在场的人都说着同样的话。他将得到公主和半个王国,因为一个诺言究竟是一个诺言,即使它最难使人相信也罢。
  喇叭在城墙上和城楼上这样宣布:“婚礼就要举行了!”公主并不觉得太高兴,不过她的样子很可爱,衣服穿得也华丽。
  教堂里都点起了蜡烛,在黄昏中特别显得好看。城里的一些贵族小姐们,一面唱着歌,一面扶着公主走出来。骑士们也一面伴着新郎,一面唱着歌。新郎摆出一副堂而皇之的架子,好像谁也打不倒他似的。
  歌声现在停止了。静得很,连一根针落到地上都听得见。不过在这沉寂之中,教堂的大门忽然嘎的一声开了,于是——砰!砰!钟的各种机件在走廊上走过去了,停在新娘和新郎中间。我们都知道,死人是不能再起来走路的,不过一件艺术品却是可以重新走路的:它的身体被打得粉碎,但是它的精神是完整的。艺术的精神在显灵,而这决不是开玩笑。
  这件艺术品生动地站在那儿,好像它是非常完整,从来没有被毁坏过似的。钟在接二连三地敲着,一直敲到12点。
  那些人形都走了出来:第一个是摩西——他的头上似乎在射出火光。他把刻着诫条的石块扔在新郎的脚上,把他压在地上。
  “我没有办法把它们搬开,”摩西说,“因为你打断了我的手臂!请你就待在这儿吧!”
  接着亚当和夏娃、东方来的圣者和四季都来了。他们每个人都说出那个很不好听的真理:“你好羞耻呀!”
  但是他一点也不感到羞耻。
  那些在钟上每敲一次就出现的人形,都变得可怕地庞大起来,弄得真正的人几乎没有地方站得住脚。当钟敲到12下的时候,守夜人就戴着毡帽,拿着“晨星”走出来。这时起了一阵惊人的骚动。守夜人大步走到新郎身边,用“晨星”在他的额上痛打。
  “躺在这儿吧,”他说,“一报还一报!我们现在报了仇,那位艺术家也报了仇!我们要去了!”
  整个艺术品都不见了;不过教堂四周的蜡烛都变成了大朵的花束,同时天花板上的金星也射出长长的、明亮的光线来。风琴自动地奏起来了。大家都说,这是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
  “请你们把那位真正的人召进来!”公主说。“那位制造这件艺术品的人才是我的主人和丈夫!”
  于是他走进教堂里来,所有的人都成了他的随从。大家都非常高兴,大家都祝福他。没有一个人嫉妒他——这真是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
  (1870年)
  这篇故事最初发表在1870年9月纽约出版的《青少年河边杂志》第四卷上,在第二个月它又发表在哥本哈根出版的《新丹麦每月出版物》上。什么是“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这个故事本身已经说明了那就是真正的艺术品。虽然“它的身体被打得粉碎,但是它的精神是完整的。艺术的精神在显灵,而这决不是开玩笑。”由于它,最难使人相信的奇迹才能出现。关于这个故事,安徒生在他日记中的记载说明它是写于1870年4月下旬。他在1870年5月14日写给《青少年河边杂志》的编者斯古德的信说:“一星期以前,我寄给你为《青少年河边杂志》写的一篇新的故事《曾祖父》。今天我寄给你一篇完全新的作品(即《最难相信的事情》)。这也可以说是我写的一篇最好的故事。像《曾祖父》一样,在你的刊物没有发表以前,它将不在丹麦出版。”

第13篇、姨妈


  你真应该认识姨妈!她真可爱!是啊,就是说她的可爱不是人们通常理解的那种可爱。
  她很甜很和蔼,有自己独特的令人觉得有趣的地方。若是有人想闲聊点什么,想找个人寻寻开心,那么她便可以是人们闲谈说笑的对象。她可以被编进戏里,原因很简单,因为她就是为了戏院和一切与戏院有关的事而活在世上的。她是一个很慈善的人,可是经纪人法布,姨妈把他叫做狗儿子①的那位却说她是一个戏迷。“戏院是我的学校,”她说道,“是我的知识的源泉。从那里我有机会重温圣经的历史:‘摩西’②,‘约瑟和他的众兄弟’③等等,都是歌剧了!从戏院里我学习了世界历史、地理和人文知识!我从法国的戏剧里知道了巴黎的生活——下流,可是非常有趣!看了《吕格勃一家》④后我不知流了多少眼泪。那个男人为了赢得那个年轻恋人竟然饮毒自杀!——是啊,在过去五十年我连续买全票⑤,这期间我哭过多少回啊!”姨妈熟知每一出戏,每一个场景,每一个要上场或者上过场的人物。只有在戏剧上演的那九个月她才真正活着。夏季要是戏院没有演出⑥,那段时间会使她变老,而一场持续到半夜以后的演出则又延长了她的生命。她不像其他人那样说:“春天来了,鹳已经回来了!”“报纸上说第一批草莓上市了。”她是这样宣告秋天的来临的:“你瞧见了戏院又在预售全年的包厢票了吗?演出开始了。”
  她按照一所住房距戏院的远近来衡量它的价值和它位置的好坏。从戏院背面的那条小街搬到距戏院稍远一些、对面又没有人家的那条大街,对她是一件伤心事。
  “在家里我的窗子就该是我在戏院里的包厢!你不能总是坐着想自己的事,你得看看人。可是现在我就好像搬到了乡下。若是我想看看人,我得走进厨房,爬在洗碗槽上,这样才能看见对面的邻居。可是,我住在那条小街的时候,我可以直接望到那个卖麻的商人的家里,上戏院只消走三步。可现在,我得迈三千个大步了。”
  姨妈也有生病的时候,可是不管她病得多厉害,她是不会忽略戏剧的。一天,她的医生嘱咐她,让她晚上在脚上敷些旧发面起子⑦,她照他的话办了,可是她却雇车去了戏院,脚上敷着发面起子坐在那儿看戏。要是她病故在那儿,她一定觉得很幸福。曹瓦尔森⑧就是死在戏院里的,她管这个叫作“幸福的死”。
  如果天国里没有一座戏院,她一定很难想象出天国的富裕。当然没有谁对我们承诺过,可是不难设想,先逝的许多杰出的男女演员,总该有一个继续活动的场所的。
  姨妈有一根从戏院通到她的屋子里的电线,每个星期天喝咖啡的时候,电报便来了。她的电线便是“戏院布景部的西沃森先生”,那个指挥道具布景、幕启或幕落的人。
  从他那里,她事前就得知要上演的戏的简单扼要的评介。莎士比亚的《暴风雨》⑨被他称为“一出瞎胡闹的东西!有那么多东西要搬上台,而且戏一开始便要用水!”也就是说,波涛滚滚的场面太过分了。相反,如果一出戏的五幕都使用同一个房间布景的话,他便说这出戏很合理,写得好,这是一出能让他休息的戏,不用换布景便能自动地演下去。


  早些时候,也就是姨妈称之为三十多年以前的时候,她和刚才提到的西沃森先生都还年轻。那时他已经在戏院布景部了,她把他叫作她的“恩人”。当时有这样一个习惯,在城市唯一的大戏院里演晚场的时候,观众也可以坐到舞台顶上;每个布景工人都控制着一两个位置。那上面常常坐满了人,都是很体面的人。据说其中有将军夫人,有贸易参事夫人。在幕后从上往下看,能知道幕落时台上的人怎样走动或者怎样站着,这是很有趣的事情。
  姨妈曾经坐上去过几回,在那里看过悲剧和芭蕾舞,因为在这种演出中,最重要的角色登台的时候,从顶上往下看最有趣。在上面你坐在黑暗中,大部分人带着晚饭去。有一回,有三个苹果和一个夹着香肠的黄油面包掉下去,掉到乌戈林诺的监狱里⑩——狱里的人是要饿死的。这引起了观众的哄堂大笑。那块夹香肠的黄油面包成了戏院经理后来绝对禁止人们在台顶上看戏的最重要的原因。
  “但是我却去了三十七次,”姨妈说道,“我永远也忘不了西沃森先生。”
  台顶上允许观众去的最后一次晚场演出上演的是《所罗门的判决》⑾。姨妈记得很清楚。她靠她的恩人西沃森先生给经纪人法布搞到了一张门票,尽管他不配得到,因为他不断地嘲笑戏院,尽说讽刺话;不过她现在给他弄到台顶上去。他想“倒看”这出戏,这是他自己的话。这话很像他本人,姨妈说道。
  于是他从上往下看了《所罗门的判决》,而且睡着了;人们真以为他参加了一次盛大的晚宴多喝了几杯。他睡着了,而且被关在里面,在戏院顶上坐着睡过了黑夜。他醒过来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可是姨妈根本不相信他:《所罗门的判决》已经演完了,全场的灯火都熄了,所有的人——坐在上面和下边的人,都散去了。不过紧接着开始了真正的喜剧“尾声”,这是最有味道的,经纪人说道。道具都活了起来!那判决并不是所罗门做出来的。不是的,那是在演“戏院的判决日”。经纪人法布竟然敢说出这种话叫姨妈相信,那是对姨妈把他弄到舞台顶上去的感谢。
  是啊,经纪人所说的听起来够可笑的。但是他的话里却暗含着恶意和讥讽。
  “上面很黑,”经纪人说道,“不过接着伟大的魔法表演‘戏院的判决日’开始了。收票人站在门前,每位观众都必须出示他的品行证明书,看看他是该空手呢还是该绑上手进去,是戴着口套呢还是不戴口套进去。演出开始以后才迟到的人们,以及那些经常不遵守时间不可救药的年轻人都被捆在外面,在他们的脚下还要贴上毡鞋垫,待到下一幕开演时才让进去,还要戴上口套。‘戏院的判决日’便开始演了。”“简直是上帝都想不到的恶意中伤!”姨妈说道。
  布景画家若是想上天,得沿着他自己画的梯子爬上去。可是谁也不可能沿着这样一条梯子爬上去,这从根本上违反透视学原理。如果布景工人想上天的话,那可怜人必须把费了很大力气摆错地方的花木和房子摆到正确的位置上,而且必须在鸡鸣之前。法布先生得试试自己是不是能上去。他所讲到的演出阵容,喜剧演员也好,悲剧演员也罢,歌剧演员也好,舞蹈演员也罢,都被法布先生——这狗儿子,说得一踏糊涂!他不配坐在舞台顶上,姨妈不愿把他的话挂在自己的嘴边。但他把说过的这些全都写了下来,这狗儿子!在他死后还要印出来,死前不行;他不愿被剥皮。
  姨妈只有一次在她的幸福的庙宇——戏院里——感到惊恐和不安。那是一个冬日,那种白天只有两个钟头的灰暗日子。天空刮着寒风,下着雪,可是姨妈还要去剧院。他们演的是《赫尔曼·冯·翁拿》⑿,外加一个小歌剧、一个大型芭蕾舞、一段开场白和一段尾声;演出要持续到深夜。姨妈得到戏院去,她的房客借给她一双雪靴,是里外都衬了皮毛的那种;那靴子一直遮住了她的小腿。
  她来到戏院,坐进包厢;靴子很暖和,她没有脱。突然有人喊失火了⒀,一块幕布冒了烟,顶楼上也冒了烟;戏场里可怕地骚动起来。人们蜂拥地往外跑;姨妈的包厢是最后一个,——“从二层左边看布景最好,”她这么说,“从皇室的包厢那边看,布景布置得最美丽。”——姨妈要跑出去,她前面的人在恐慌中不留神把门关上了。姨妈坐在那里,她出不来,也进不去,也就是说进不到隔壁的那个包厢里去,中间的隔断太高了。她大声地喊着,没有人听见她的声音。她从她那层楼往下看,下面已经空了。楼层不高,而且离她不远;在惊恐中她忽然年轻轻盈起来。她想跳下去,一只脚也已经迈过了围栏,另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她像骑马似地跨在那里。她衣着漂亮,是花裙子,一条长长的腿在外面悬着,脚上穿着硕大的雪靴,真是好看!这时她被人发现了,她的声音也被人听到了,她被救了出来,没被困在里面,因为戏院的火没有烧起来。
  这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一个晚上,她这么说,很高兴她没有办法看见自己,否则她将羞愧得无地自容。
  她的恩人,布景部的西沃森先生依然每个星期天都到她那里去,但是从这个星期日到下一个星期日是很长的。近来她在一个星期的中间找了一个女孩子来“吃剩饭”,也就是说来享受当天晚餐剩下的东西。那是芭蕾舞班子里的一个小女孩,她也需要食物。小家伙扮演小妖和小僮;最难扮的角色是《魔笛》⒁中的狮子的后腿,不过她长高后又演了狮子的前腿。
  她演前腿这个角色只挣三角钱,可是演后腿却可以挣一块银币;不过那样一来,她得弓着身子,没办法呼吸新鲜空气。姨妈觉得知道这些事是很有味道的。
  她本来值得有与戏院一样长的寿命,但是她没有坚持活下来。她也没有死在戏院里,而是体面地光荣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病故的。她弥留之际的话是很清晰的,她问道:“明天他们上演什么?”
  她病故以后,遗留下了大约五百块银币;我们是根据二十块银币的利息推算出来的。姨妈决定用它为一位正直但没有家室的老姑娘设一笔奖金,专门用来每年预定每个星期六二层楼左边的一个座位,因为这一天的演出节目最好,享受这笔奖金只有一个条件,这位每星期六去剧院的人必须想念着躺在墓里的姨妈。
  这是姨妈的宗教信仰。
  ①这里“狗儿子”的丹麦原文是
  Elab(弗拉布),与法布谐音,这是姨妈对法布的戏称。
  ②指罗西尼的歌剧《摩西》。
  ③指杜瓦尔和罗弥安的歌剧《约瑟和他的众兄弟在埃及》。
  ④指斯克里布的独幕剧《吕格勃一家》。
  ⑤西方剧院每年初秋至次年夏初为一个演期,剧院对这个期间的演出有周密的计划。观众可以预购全部演出的票,叫全票。购全票的优惠很多。在丹麦,皇家剧院的最好的座位都以全票方式预售给观众。
  ⑥夏季剧院休息,但演员可以低价租用剧场演出,挣些额外收入。
  ⑦这是昔日丹麦人治发烧、头痛和牙疼的偏方。
  ⑧参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7。曹瓦尔森1844年3月24日在皇家剧院看演出时突然死去。
  ⑨莎士比亚的巨著。但在安徒生生活的年代并没有在丹麦皇家剧院上演过。
  ⑩德国剧作家革尔腾贝根据但丁《神曲》的故事写成的恐怖悲剧《乌戈林诺》。1779年有丹麦文译本,但此剧从未在丹麦皇家剧院上演过。
  ⑾法国剧作家盖涅兹的三幕剧,有丹麦文译本。1817年10月首次在皇家剧院上演。
  ⑿德国剧作家斯基约尔德布朗的剧作,有丹麦文译本。1800年首次在丹麦皇家剧院上演。
  ⒀1847年1月23日皇家剧院在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时,舞台上有一截暖气管道起了火,但未引起太大的骚乱。
  ⒁莫扎特的歌剧。

第14篇、教堂古钟

  (为《席勒的纪念册》而作)

  在德意志的公国符腾堡,金合欢树在大道旁花繁叶茂,苹果树、梨树被成熟的果实压弯了枝子,那儿,有一座小城,马尔巴赫。它属于不值得提起的那类城市,但是它在奈加河畔,很幽美。奈加河急匆匆地流过一些城市,一些古代骑士的堡寨和长满绿葱葱的葡萄的山丘,要把自己的水注入莱茵河之中。
  那是岁末的时候,葡萄叶子已经露出红色,雨一阵阵洒下,寒风吹了起来。对贫寒的人家,这可不是好受的日子。白昼昏暗,那些老旧矮小的房子里显得更黑。在街上就有这样一所房子,山墙朝着街道,窗户开得很低,看去很简陋。住在里面的人实在也是贫寒的。可是他们很善良、勤劳,内心中总怀着对上帝的爱戴与崇敬。上帝很快便要赐给他们一个小孩。
  时刻已经到了,母亲躺在里面经受着阵痛和难过。这时从教堂的钟楼上给她传来了钟声,很是深沉,很是欢快。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钟声注满了这位在虔诚祈祷和富于崇敬心的人。
  她的心真诚地飞向上帝。就在这个时候,她感觉到了她的儿子,她感觉到了无止境的欢乐。
  教堂的钟好像敲出了她的欢乐,把她的欢乐带向整个城市、整个国土。一双婴儿的眼睛望着她,婴孩的头发在发光,就好像是镀了金一样①。世界在十一月一天的黑夜里,在钟声中迎接了这个婴儿。父亲和母亲亲吻着他,他们在自己的圣经上写下:“一七五九年十一月十日,上帝赐给了我们一个儿子。”后来又添写上,他在受洗礼时得到了“约翰·克里斯托夫·弗里德里希”的名。
  这个小家伙,不值一提的马尔巴赫的贫苦人家的孩子,后来成了什么样的人?是啊,当时谁也不知道。就连那口教堂古钟,不管它挂得多高,尽管它是第一个为他而呜为他而唱的,也不知道。而他后来则为“钟”作了绝唱②。
  小家伙在长大,世界也在他面前长大。他的父母倒是迁往另一个城市去了,但是亲密的朋友都留在小小的马尔巴赫,所以有一天母亲和儿子也回来了。小男孩只有六岁,但是他已经对圣经和那些圣洁的赞美诗篇知道得不少。他有许多个夜晚,在自己的小摇椅上听他的父亲读盖勒尔特③的童话和关于救世主耶稣的事迹。在听到关于他为了拯救我们大家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事迹的时候,小男孩流出了眼泪,比他长两岁的姐姐还不禁哭了起来。
  头一次回访马尔巴赫的时候,这个城市的变化不大,你知道,那时距他们搬走的时间还不算长。房子和以前一样,还是那尖尖的山墙,倾斜的墙壁和低低的窗子;教堂坟园里增添了些新坟,那口古钟则躺到了紧靠墙边的草里。它从高高的上面落了下来,摔出了一道裂缝,不能再响了,也已经安装了一口新的替代它。
  母亲和儿子进到了教堂坟园里,他们在古钟前站定。母亲告诉自己的孩子,这口钟在过去几百年间怎么样做了许多有益的事情,为孩子的洗礼,为结婚的喜悦,为丧葬而鸣响过;它为欢宴,为火灾而发声。是的,钟唱遍了人生的全部经历。孩子永远也没有忘记母亲的话。母亲还告诉他,这口古钟如何在她最惶恐不安的时刻为她鸣唱,给她以安慰和快乐,在赐给她孩子的时候为她鸣响歌唱。孩子很虔诚地望着那口很大的古钟,他蹲了下去,亲吻了它,尽管它很老很旧,尽管它裂了缝被遗弃在那里,躺在乱草和荨麻中。


  它刻进了孩子的记忆,孩子在贫困中长大起来,瘦高个子,一头红发,脸上不少麻斑,是的,这就是他,但是他的一双眼睛是清亮的,就像深海的水。他怎么样了?他很不错,好得令人羡嫉!他受到了很大的优待,被录取进了军官学校,入了达官富绅的子弟们上的那一科。这是一种荣誉,一种幸福。他穿上靴子,戴上了硬领和扑了粉的假发。他获得了知识。
  知识是在“开步走!”“立定!”“向前看!”这些口令里得到的。定会有所成就的。
  那口古钟总有一天会被送进熔铁炉,之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是的,这是无法说的。
  同样,那青年人的胸中的那口钟将来会生出什么来,也是无法说的。他胸中有一块矿石,它在发声,它定会在大世界中高唱。学校墙内的天地越是窄狭,“开步走!立定!向前看!”的口令声越是响亮,这个年轻学子的胸中的鸣响便越发地洪亮。他在同学中鸣响,他的声音飞出了国家的疆界。可是,他被录取入学,穿上制服,有了餐食,并不是为了这一点点。他有才华,会成为一座巨大的时钟中的那根钟舌,我们大家都该有点实在的用处。——我们对自己的了解是多么地少,别的人,即使是最要好的人,又怎么总能了解我们呢!但是宝石正是在压力下形成的。这里压力已经有了,不知道在时间发展的过程中,世界会不会认识到这颗宝石呢?
  在这个公国的首府有一个很大的庆祝会。数以千计的灯火点燃起来,焰火照亮了天空,他还记得当时的辉煌情景,那时他在泪水和痛苦中坚决地要设法前往异国他乡;他必须离开祖国、母亲和自己所有的亲人,否则他便会落入庸庸碌碌的人流之中。
  古老的钟很不错,它受到马尔巴赫教堂的墙的荫护!风吹过它的上面,本可以讲述一点关于他的信息,这钟在他出世的时候为他鸣过,讲述一下钟声多么寒冷地在他身上吹过,他不久前精疲力竭在邻国的树林中倒了下去。在那里他的财富和未来的希望,还只是一些完成了的“斐爱斯柯④”的手稿。风本可以讲一讲,那些赞助人还都是些艺术家,在他朗读这部作品的时候,竟溜出去玩九柱戏去了。风本可以讲一讲,那位苍白的流亡者在一家蹩脚的小店里,住了许多个星期,许多个月,店老板只知吵吵闹闹和酗酒。在他咏唱理想的时候,店里是一片庸俗的寻欢作乐。沉重的日子,黑暗的日子啊!心脏要咏唱些什么,首先必定要挨苦受难和接受考验的。
  黑暗的日子,寒冷的夜晚掠过了那口古钟;它感觉不到,可是人胸中的钟却感到了自己的艰难岁月。那个年轻人怎么样了?古钟怎么样了?是啊,钟去了老远的地方,去到了比之当年高高地在塔上鸣响的时候声音能被人听到之处还远的地方。那位年轻人,他胸中之钟发出的声音,传到了比他的腿脚所到之处、眼睛能望及之处还要远得多的地方。它鸣响,而且还在鸣响,声音传过了四海,传遍了大地。先听听那口教堂古钟的事吧!它来自马尔巴赫,却被当作破铜卖掉,被投进巴伐利亚⑤熔炉里。它是怎么以及何时到了那里的?是啊,这还得让钟自己讲,要是它能讲的话。这并不太重要。但事情就是,它到了巴伐利亚君王的都城⑥,这距它从塔上坠落下来已经许多许多年了。现在它要被熔掉,要被用来和别的铜液一起铸造一尊荣誉的塑像,德意志人民和国家骄傲的形象。听吧,这事是怎么样发生的。在这个世界上,出现了这样奇异却又是十分美好的事情!在北面的丹麦的一个葱绿的岛子上,小山毛榉茁壮地生长着,岛上散布着巨冢。有一个贫苦的孩子⑦,脚穿着木鞋,用一块破布包着食物给自己的父亲送去,他的父亲在岛上四处刻木活。这贫苦的孩子成了这个国家的骄傲,他用大理石雕刻华丽宏伟的艺术品,令世界惊异。正是他,得到了用泥塑一个伟大、壮丽的人像胚子的殊荣,这泥胚将被用铜铸成像,那个人的,他的父亲在圣经上写下了他的名字:约翰·克里斯托夫·弗里德里希。
  炽热的铜水明晃晃地流入模子,那口古钟——是啊,谁也没有想过它的故乡和那失去的声音,钟与其他的铜溶液一起流进了模子,铸成了塑像的头和胸。这塑像现在已经揭幕,矗立在斯图加特⑧那所古堡前面的广场上。在这个广场上,这个铜像所代表的那个人,曾生气勃勃地在这里走过,受外部世界的压迫,他在奋斗、在抗争。他,马尔巴赫的孩子,卡尔学校的学生,背井离乡的人,德国伟大的不朽的诗人,他为瑞士的解放者⑨和法国的一位受上帝鼓舞的姑娘而歌唱⑩。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美好的日子。君王的斯图加特的塔上和屋顶上,旗帜飘扬,教堂的钟为喜庆欢乐而长鸣。只有一口钟缄默不响,它在明媚的阳光中闪闪发光,在光荣的铜像的头部胸部闪闪发光。这恰是马尔巴赫的那口钟为那位受苦受难、在贫困的屋子里可怜地生下自己孩子的母亲,发出喜庆欢乐的响声的整整一百年的日子。后来,这个孩子成了富足的人,整个世界都赞颂他的财富;他,那有一颗高贵妇女的心的诗人,伟大、光明事业的歌手,约翰·克里斯托夫·弗里德里希·席勒。
  题注席勒是德国的大诗人和剧作家(1759—1805),安徒生对他十分崇敬。这篇童话是安徒生为他的朋友塞尔(1789—1863)为纪念席勒诞生100周年而编的《席勒的纪念册》而写的。最初是以德文发表在《席勒的纪念册》上。这是以席勒的《钟之歌》敷衍出来的一篇故事。
  ①安徒生在1855年8月13日的日记中写道,他和大公在一起午餐,遇席勒的长子,他送给安徒生一幅十分逼真的席勒的肖像画,并且告诉安徒生,席勒的头发是红的。
  ②指席勒的《钟之歌》。
  ③克·福赫台戈特·盖勒尔特(1715—1769)德国诗人。④指席勒的作品《斐爱斯柯在热那亚的谋叛》,1782年,席勒不堪符腾堡公爵的欺凌逃离斯图加特去曼海姆的时候,曾携此剧的手稿。在曼海姆他为戏剧界朗读了此剧。
  ⑤德国南部的最大的一片地方。
  ⑥指慕尼黑。
  ⑦指曹瓦尔森。请参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7。
  ⑧现在的巴登符腾堡的州府。席勒的故乡马尔巴赫就在这个州里。
  ⑨指威廉·退尔。席勒写过剧本《威廉·退尔》。
  威廉·退尔是民间传说中的瑞士英雄。故事说是的14世纪统治瑞士的奥地利总督肆意压迫人民。他在闹市竖一长竿,竿顶置一顶帽子,勒令行人向帽子鞠躬。农民射手退尔经过时,抗命不从而被捕。总督令在退尔的儿子的头上置一苹果,命退尔射之。如射中苹果,可免其罪。退尔在身上另藏一箭,准备在不幸射中自己的孩子时以另箭射死总督。退尔射中了苹果,但总督食言,逮捕了退尔。后退尔终于射死了总督,被拥为领袖,反抗奥地利统治者,瑞士终得自由。⑩指圣女贞德。关于她,席勒写过《奥尔良的姑娘》。参见《通向荣誉的荆棘路》注14。

第15篇、肉肠签子汤


  一、肉肠签子汤
  “昨天的晚餐好极了!”一只老母耗子对一只没有参加那次宴会的耗子说。“我在老耗子王旁边第二十一个坐位上,算是很不坏了!现在我给你讲讲那一道道的菜,安排得好极了!霉面包、熏肉皮、油脂烛的头和肉肠。——然后从头再来一遍,我们就如同吃了两顿饭一样。气氛令人舒畅,大家尽讲些愉快的,瞎扯了一阵,就像一家人一样。除开肉肠签子外,什么东西都没有剩下。于是我们便谈起它们来,接着便谈到肉肠签子烧汤;这事我们大家当然都听说过,可是谁也没有尝过这种汤,更不要说懂得怎么去做它了。宴会上大家为发明烧这种汤的干一杯,他配得上做济贫院院长!挺好玩,是不是?老耗子王站了起来许诺说,年轻耗子中谁能把这种汤烧得最可口,谁便可以被立为他的皇后,从当天算起她们可以考虑整整一年。”
  “这并不算太坏!”另外那只耗子说道,“可是这种汤怎么个烧法呢?”
  “‘是啊,怎么个烧法?’她们大家,所有的母耗子,小的老的,也都问起这一点。她们都想当皇后,可是却又都不愿意找那种麻烦跑到茫茫世界里去学,而这又是必要的!再说谁也没有离开家,离开藏身角落的本事。在外头并不是每天都能碰到干酪皮,闻得到熏肉皮味的。不行,要挨饿的,是啊,说不定会活活被猫吃掉的。”
  这些大约也就是吓着大多数耗子不敢出去学这门手艺的想法。只有四只耗子,年轻勇敢,可是贫寒,挺身而出。她们愿各自去世界四角中的一角,于是问题是,谁的运气好。她们只带上一根肉肠签子,以便记住她们远行是为了什么;签子也算作她们漂亮的手杖。
  五月头上她们出发,一年后的五月初她们回来。但是只回来了三只,第四只没有露面,也没有谁听到过关于她的什么。现在到了决定的日子了。
  “在自己最愉快的时刻总也要有几分忧伤!”耗子王说道。但是他还是下令,邀请附近方圆好几里地之内所有的耗子。他们都要集会在厨房里,那三只远游的耗子排成一行单独在一边;为那没有露面的第四只耗子插了一根肉肠签子,签子上绑着黑纱。三只耗子讲述之前,耗子王没有讲下一步该说些什么之前,谁也不可以说自己的意见。
  现在我们可以听到了。
  二、第一只小耗子在远行中看到和学到了什么
  “在我进入茫茫世界的时候,”小耗子说道,“我以为,就和许多与我年龄相仿的伙伴一样,我已经汲取了整个世界的智慧。可是并非如此。要做到这一点,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立刻漂洋过海,搭了一艘要往北去的船。我听说在海上厨师要懂得对付任何场面,不过,要是你手头有许多许多熏肉,一桶桶的咸肉和霉面粉,那对付什么场合都不是难事;生活太舒服了!但是你却学不到怎么拿肉肠签子来烧汤。我们航行了好多天好多夜,我们受尽了颠簸,挨了不少雨浇。我们到达我们要去的口岸的时候,我就离开了船;那是老远的北方。
  “离开自己呆惯了的角落,离开家,是很奇妙的。乘船,那也是一个角落,一下子突然跑到几百里之外,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家。那里满是野生树林子,有云杉和白桦,这些树的气味浓极了!我不喜欢它!野生植物有一股刺激味,我打起嚏喷来,我想到了肉肠。里面有很大的林中湖,近看水很清,但是从远处看,却黑得像墨水一样。上面浮着白天鹅,我还以为是水沫子,它们很安静地浮在水面。可是我看见它们飞,看见它们走,所以我认出了它们。它们和鹅是一族的,这从它们行走的姿态便可以看出,没有谁可以隐藏住自己的家族身世!我跟我的族类聚在一起,和松鼠和田鼠在一起。顺便说一下,它们懂得的事真少得要命!特别是关于烹调方面的。而我之所以到国外去,正是为了烹调。用肉肠签子烧汤是可能的这种想法对它们来讲真是非同小可。这种想法马上便传遍了整个树林,但它们却认为完全不可能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我完全没有想到,就在这个地方,就在那个晚上,我竟然找到了做法。那正是仲夏时分,所以树林的气味才这么浓郁,它们说,所以植物的味道才这么刺激,湖才这么清澈但又如此黑,上面浮着白天鹅。在树林的边上,在三、四所屋子中间,立着一根杆子;高得像船上的大桅杆一样,顶上挂着花环和绦带,那是五朔节花柱①。姑娘和小伙子围着它跳舞,随着音乐师的提琴的拍节唱歌。在日落和月光中过得十分愉快,不过我没有参加,一个小耗子到树林舞会去干什么!我坐在软和的藓苔上,拿着我的肉肠签子。月亮的光特别照着一块地方,那里有一棵树和一片藓苔。藓苔柔和极了,是啊,我敢说和老耗子王的皮一样柔和,但是它的颜色是绿的,这对眼睛是非常有益的。之后突然有一群非常好看的小人像操练一样走来,这些人小得还够不到我的膝盖,他们看上去像人,但是身材更匀称。他们称自己是山精,穿着很精致的花衣裳,衣边用苍蝇和蚊子翅膀镶着,一点也不丑。一开始他们便好像在找什么似的,我可不知道找什么。但是接着便有两个朝我走来,显得最高贵的那个指着我的肉肠签子说:‘我们要用的正是这个东西!它的头是削尖了的,它太好了!’他看着我的漂亮手杖。


  “‘借可以,但不能要我的!’我说道。
  “‘不要你的!’他们一起这样说道。我松了手,他们拿走了肉肠签子。他们带着它,跳着舞走到了那一小片藓苔地,把肉肠签子插在绿藓苔地的正中央。他们也要有自己的五朔节花柱,现在他们得到的这一根,你们知道,对他们来说,好像是专门为这个而削的一样。
  接着他们便把它装饰起来;是啊,后来便像个样子了。
  “小蜘蛛绕着它吐丝,挂上了很轻柔的纱和旗。织得细致极了,在月光中白得和雪一样,甚至刺花了我的眼睛。他们用蝴蝶翅膀的颜色滴染那些白色的纱,纱上便显出一朵朵花和一颗颗钻石。我都不再认得我的肉肠签子了,他们打扮成的这么一根五朔节花柱在世界上是找不到可以与之相比的。到这时,来了一大队山精,他们全身裸露,再美也没有了。我被邀请观看这盛况,但是得站得远远的,因为我对他们来说是太大了。
  “后来开始表演!就好像有上千只玻璃钟在响一样,既丰富又强烈;我想是天鹅在唱,是的,我似乎也听到杜鹃和鸫②在唱,最后好像整个树林都在合着一齐唱。有孩子的声音,有钟声,有鸟声,最美的调子;所有这些好听的声音都是从山精的五朔花柱传出来的,真是一部完整的钟铃合奏;那是我的肉肠签子。我从来没有觉得过它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但这要看它落在谁的手里。我真的感动极了;我哭了,一个小耗子能哭的那样哭法,纯粹是快乐的。
  “夜真是太短了!不过在那边这些日子夜只能这么长了。在黎明的时候,刮起了风,树林中湖泊的水面被吹皱了。所有那些精细、飘忽的纱和旗都飞到了天上;片片叶子间那些蜘蛛丝织成的摇曳的凉亭、吊桥、栏杆,各种各样玩意儿,都飞得无影无踪。来了六个山精,送回我的肉肠签子,问我有什么愿望他们可以满足的;于是我便请他们告诉我,怎么样用肉肠签子烧汤。
  “‘就是刚才做的那样!’那位最高贵的说,笑了;‘是啊,你刚才看过了!你大概不再辨认得出你的肉肠签子了吧!’“‘您的意思是说就那么做!’我说道,并且直截说了我为什么出来周游,家里又怎么期待于我。‘我看见了所有这一场热闹,’我问道,‘这对耗子王和我们那一大个国家有什么好处!我总不能几下子把它从肉肠签子里摇了出来,说汤来了!要知道,那总得是大家吃饱后再进的一道吃的呀!’“接着山精把他的小指头戳到一朵蓝色的紫罗兰里,对我说:‘注意!现在我给你的漂亮手杖抹点东西,在你回到耗子王的宫堡的时候,用杆子碰一下你的国王的发热的胸口,那么整根杆子便会开满紫罗兰,即便是最寒冷的冬天也都是这样。瞧,你总算带了点什么东西回家了,而且还不是一小点呢!’”不过小耗子还没有说那一小点是什么,她便把杆子掉向国王的胸口。真的,一下子开出了一大束最漂亮的花,味道浓郁极了;耗子王只得命令站得靠烟囱最近的那些耗子立刻把它们的尾巴伸到火里,烧点焦味出来;因为那紫罗兰的味道让大家受不了,那不是它们所喜欢的。
  “可是你说的那一小点呢?”耗子王问道。
  “是啊,”小耗子说道,“那大概就是大伙儿所谓的效果了吧!”于是她又掉过了肉肠签子。这时上面的花全没有了,她拿着的是一根光秃秃的签子,她把它像一根牙签似地举了起来。
  “紫罗兰是让人用眼看,用鼻子闻和用手摸的,”山精告诉我,“不过,还剩下有给耳朵听的和给舌头尝的!”接着她打起拍子来;音乐响了起来,不是树林里小山精们举行欢宴时的那种音乐,不是的,是在厨房里可以听到的那种。呐,真够热闹的!突然一下子,好像风刮过了所有的烟囱,呼呼地响;盆盆罐罐都溢了出来,火铲子在敲撞黄铜锅,接着突然之间,一切又都安静了下来。可以听到茶壶的低沉的歌声,非常奇怪,也不知道它是结尾呢还是刚开始。小瓦壶里水开了,大瓦罐里水开了,谁都不把别的放在眼里,就好像瓦罐都没有了理智。小耗子不停地挥动着自己的指挥棒,——盆盆罐罐都冒气,起泡,溢了出来,风呼呼响,烟囱也在叫——呵嗨!真可怕,连小耗子自己也拿不住指挥棒了。
  “这汤可真够呛!”老耗子王说道,“该上汤了吧?”
  “全在这儿了!”小耗子说道,行了个屈膝礼。
  “全在这儿!好吧,让我们听一听下一个有什么说的!”耗子王说道。
  三、第二只小耗子说些什么
  “我出生在宫廷图书馆里,”第二只小耗子说道,“我和我们家的许多成员都没有那种荣幸能进入餐厅,更不用说进到食物储藏室了。现在我周游了一遍,今天又到了这里,我这才第一次看见一间厨房。在图书馆里,我们真是时常挨饿的,不过我们得到了不少知识。国王为能够用肉肠签子烧汤的人设奖的消息传到了我们那里,于是我的老祖母拖来了一份手稿。她读不了它,可是她听人念过,里面说:‘若是你是个诗人,你便可以用肉肠签子烧汤了,’她问我是不是一位诗人。我说我那里会是诗人,她说那么我必须想法变成个诗人。可是做诗人有些什么条件呢,我问道,因为找条件对我就跟做汤一样困难。可是祖母听到过别人读;她说必须有三条:‘智能、想象力和感觉!要是你身上有些这样的东西,那么你便成了诗人,便肯定能用肉肠签子烧出汤来。’
  “于是我便往西去到那茫茫世界里,想法变成诗人。“我知道任何事物当中最重要的是智能,其余那两部分不是那么了不起!所以首先我便去找智能;是啊,它居住在那儿?去蚂蚁那儿也许就会变聪明!犹太国有一位国王是这么说的③,这我是在图书馆里知道的。直到我到达第一个大蚂蚁丘之前我一路没有停过,我在蚂蚁丘那里藏起来,等着变聪颖。
  “那是一大簇蚂蚁,它们简直就是智能,它们那里什么东西都像是一道算得准确无误的算术答题。工作和生蚂蚁蛋都是为了现实的生活,并且顾及到未来,它们就是这么做的。它们分成干净的蚂蚁和肮脏的;等级是用一个数字来表示的。蚁后是第一号,她的意见是唯一正确的,因为她已经吸收了所有的智慧,知道这一点对我很重要。她说了许多,非常聪明,聪明得让我觉得她的话都很蠢了。她说,它们的丘堆是这个世界上最高的;可是就在丘堆紧旁边就有一棵树,树比丘堆高,高得很多,这是不能否认的,所以也就没有再谈这个问题了。有一天傍晚,有一只蚂蚁在那一带迷了路,爬到了树干上,还没有爬到树尖,但是到了比任何蚂蚁以前到过的都要高一些的地方。它回了自己巢里,它在丘堆里把外面有高得多的东西这件事讲了出来。可是,所有的蚂蚁都认为这是对整个社会的侮辱,于是这蚂蚁便被判把嘴蒙住,而且永远不许和大家在一起。然而不久之后,有另外一只蚂蚁爬到了那棵树上,同样地经历了一遍,有了同样的发现,它谈到了这件事,正如它们说的,口气很有分寸,有些含糊其词,由于它是一个受尊敬的蚂蚁,是干净一类的蚂蚁,于是其他的便相信了它。在它死后,它们为它竖起了一个蚂蚁蛋,算是纪念碑,因为它们很尊敬科学。”“我看见,”小耗子说,“蚂蚁把它们的蛋背在背上不停地跑。有一只蚂蚁的蛋掉落下来,它费尽气力要把它弄到背上去,但总办不到。这时来了另外两只用尽气力来帮忙,使得它们自己背上的蛋差一点也掉了下来,于是它们就不再帮了,因为总是要首先顾自己的。关于这一点蚁后说,这件事表现了爱心和智能。‘这两者使我们在一切有理智的生灵中有最高的位置。智能应是最重要的,而我有最大的智能!’于是她站在后脚上,立了起来,她非常讨厌,——我不会错的,我把她吞了。去蚂蚁那儿也许就能变聪明!现在我有了蚁后了!
  “我走近前面说过的那棵大树。那是一棵橡树,树干很高大,树冠很宏伟,是棵很老的树。我知道这里住着一个生灵,一位妇人,她被人称为树精,和树同生同死;我在图书馆里听到过这一点。现在我看到了这样一棵树,看见了这样一位橡树妇人。看到我离她那么近的时候,她尖叫了一声;她,和所有的夫人一样,很害怕耗子。但是她比起别的夫人来害怕的理由更多一些,因为我可以啃树,而刚才说过她的性命是与树相关联的。我和蔼地和恳切地说话,给她勇气,她把我放在她那清秀的手里。在她得知我为什么跑到这广阔的大世界里来之后,她答应,说我说不定当天晚上便可以获得我正在寻找的两件宝贝之一。她说,想象力是她的非常要好的朋友,他漂亮得就和爱情之神一样,说他经常到树下树叶茂密的枝子上休息,一到这样的时候,风便更加强劲地在他们两人上面飒飒刮过。他把她称作是自己的树精,她这样说道,树便成了他的树。这节节疤疤粗壮而美丽的橡树正是他所中意的,树根在地里深深地、牢牢地长着,树杆和树冠高高地伸向清新的天空。树杆和树冠懂得纷飞飘扬的雪、尖锐的风和温暖的阳光,这些都是应该知道的。是的,她是这样说的:‘鸟儿在上边歌唱,讲述异国的事!在那唯一的一根死枝上鹳筑了巢,装点得很美,可以听到些关于金字塔之国的事。这些想象力都很喜欢,这对他还不够,我还得对他讲从我还很小,树还很稚嫩,一根荨麻就可以把它遮住起,一直到现在树已经长得这么大这么壮实为止树林中的生活的情况。现在你到车叶草下面去坐着,好生注意着,等想象力来了,我自会找机会掐他的翅膀,拽一根羽毛下来给你,任何诗人也得不到比它更好的了;——这就够了!’
  “想象力来了,羽毛被扯了下来,我拿到了它,”小耗子说道,“我把它浸在水里直到它变得柔软!——即使这样,要把它吞掉还是很难,可是我把它嚼碎!要嚼成一个诗人很不容易,要嚼下许多许多去。现在我有两样了,智能和想象力。有了它们,我现在知道了,第三种东西要在图书馆里去找。有一位伟人曾经这么说过和写过,说有这么一类长篇小说,写这种东西单只为了吸干人们的多余的泪水,也就是说是一种可以吸收感觉的海绵体。我记得有两本这样的书,样子总那么合我的胃口。它被人读过很多很多次,上面尽沾着油垢,它们一定吸收了说不尽的财富。
  “我回家到了图书馆里,立刻就把差不多一整部长篇小说吃掉,也就是说那些柔软的,真正的。而那硬皮、书壳,我则没有动,让它留着。在我啃完它,又啃了另一本之后,我已经感觉到我腹中有某种东西在蠢动了,我又啃了第三本一点儿,于是我成了诗人,我对自己这么说,对别的人也这么说。我有些头痛,心肝五脏有点疼,我说不清我的那许多疼痛。现在我想,哪些故事能和一根肉肠签子编在一起。于是我的思想中就跑出了许多许多的签子,蚁后有过非凡的智能;我想起了那个人,他把一根白色的签子放进嘴里,于是他和签子便隐掉了外形④。我想到里面有根签子的老啤酒⑤,想到站在签子上,前面插根钉棺木用的签子。我的思想里全是签子!关于这些签子,在你已经是诗人的时候,一定能够做出诗来的。
  现在我是了,我费尽辛苦达到了!这样,我便会一个星期里每天敬奉您一根签子,一个故事,——是的,这就是我的汤!”
  “好吧,让我们听听第三只!”耗子王说道。
  “吱!吱!”厨房门那儿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一只小耗子,那是第四只,它们以为死掉了的那一只,吱吱叫着进来了。它跑着撞倒了那缠了黑纱的肉肠签子。它白天黑夜的跑着,它还有机会在铁路上搭过货车;尽管这样它还是差一点来迟了。它挤了进来,一身毛乱蓬蓬的,把自己的肉肠签子给丢掉了,但并没有丢掉声音。它马上就讲了起来,就好像大家只等着听它的故事,只要听它的,世界上其他一切都和世界无关似的;它立刻讲了起来,都倒了出来。它来得如此突然,在它讲的时候,谁也没有时间来制止它和反对它所讲的。好了,让我们听听!
  四、抢在第三只耗子前讲话的第四耗子知道都说了些什么
  “我立刻便去了最大的城市,”它说道,“名字我记不住,我不善于记名字。我乘上载着被没收的货物的火车来到了市议会大厅,又跑到了看管监狱的人那里。他讲到了他的犯人,特别谈到一个尽讲些不顾后果的话的犯人,他讲的话别人又讲来讲去,写成白纸黑字,由人说由人读;‘全是肉肠签子烧的汤!’他说道,‘可是这汤却能让他丢脑袋!’这就叫我对那个犯人有了兴趣,”小耗子说道。“我注意找机会钻到了他那里;在上锁的门后总有一个耗子洞!他面色苍白,长着满脸胡须,一对大眼闪闪发光。灯在冒烟,四面的墙对此已很习惯,这些墙黑得不能再黑了。犯人又画画,又写诗,用白粉笔涂在黑底子上。我没有读。我想,他是觉得腻味了;我是一个很受欢迎的客人。他用面包屑,用口哨和温和的话引诱我。他非常喜欢我,我也信任他,于是我们成了朋友。他和我分食面包,共同饮水,给我干酪和香肠;我过得好极了。但是我可以说,特别是我们的友好交往,才使我留下来的。他让我爬到他的手掌上、爬到他的手臂上,一直到隔肢窝;他让我在他的胡须上爬,把我叫做他的小朋友。我对他很亲热。这种事总是有来有往的!我忘掉了我跑进这茫茫世界的使命,忘掉了我那藏在地板缝里的肉肠签子,它现在还在那里呢。我愿意留在那儿;要知道若是我走开了,那犯人便什么朋友也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这就太少了点了!我留下了,可他并没有!最后那一回他十分悲哀地对我讲话,加倍地给我面包、干酪皮,给我送来飞吻。他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的往事。‘肉肠签子烧的汤!’看守监狱的人这么说,于是我就去了他那里,可是我不该相信他。他倒也把我放在手里,可是他把我关进笼子里,笼子里装着那种脚一踏便会滚动的轱辘车;真要命!你跑呀跑,可是怎么跑也还是在原地,只是引人笑,逗人乐!
  “那位看守的孙女是一个可爱的姑娘,长着金黄卷曲的头发,眼总是高高兴兴的,嘴也是笑哈哈的。‘可怜的小耗子!’她说道,望进我那可怕的笼子里,把铁签子抽了,——我一下子跳下到了窗框那儿,爬到外面屋檐上。自由了,自由了!我想到的只是这个,没有想这次外出的目的。
  “这时天黑下来,快到夜晚了。我跑到一个古塔里去藏身,里面住着一位守塔的人和一只猫头鹰。对他们我谁都不相信,特别是猫头鹰,它像一只猫,有吃耗子的大缺点。可是你也会弄错的,我就是这样。它是一只很令人尊敬,非常有教养的小猫头鹰;她知道的东西比守塔人知道的多得多,就和我一样多。小猫头鹰把什么事都搅得天翻地覆;‘别拿肉肠签子烧汤了!’她说道。这是她在这里能说的最严厉的话,她对她自己的家庭非常真诚。我对她产生了很大的信任,在呆着的缝里对她吱吱叫起来。她好像很喜欢这种信任,她向我保证,我会受到她的保护;任何动物也不许欺侮和伤害我,她要在冬天缺少食物的时候自己享用我。
  “她对什么事,对所有的事都知道得很透彻。她让我相信,守塔人除非用那挂在身旁的号,否则他便不会吹。‘他对这一点吹嘘得天花乱坠,以为他就是塔里的猫头鹰!想很了不起,可是却很渺小!用肉肠签子烧的汤!’我请她给我弄到方子,于是她便对我解释说:‘肉肠签子烧汤只是人讲话的一种方式,有各种不同的理解,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理解是最正确的;可是一切一切实际上都就是这么一回事!’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说道。我很吃惊!真理并不总是很令人舒服的,但是真理却是至高无上的!老猫头鹰也这样说。我琢磨着,看出,在我把这至高无上的东西带回的时候,那我带回的东西比起肉肠签子烧的汤可就多得多了。于是我便匆匆离开,及时赶回,带来至高无上的、最好的东西:真理。耗子是有学问的一族,耗子王则是所有耗子中最最有学识的。由于真理的缘故,他是能立我为后的。”
  “你的真理尽是些谎言!”那只还没有得到允许说话的耗子说道。“我会做这汤,我一定会做出它来!”
  五、那汤是怎么样做出来的
  “我没有出去跑,”那第四只耗子说道,“我在我们国家里呆着,这样做才是对的!用不着出去跑,在这里也照样能得到一切。我留在这里!我没有去向那些超自然的生灵学,也没有用吃的办法去寻找,或者去跟猫头鹰谈。我是从自我思索中得到的。请您只消把罐子坐上,装上水,装得满满的,下面升上火!让它烧,让水烧开,一定要滚开!这时便可以把签子丢进去!在这之后请耗子王不嫌弃把尾巴放进那滚开的水里搅一搅!他搅的时间越长,汤便越浓;这没有什么花费!用不着添什么配料,——只要搅!”
  “别的耗子搅行吗?”耗子王问道。
  “不行!”那耗子说道,“那种力量只在耗子王的尾巴里才会有!”
  水滚开起来,耗子王紧靠旁边站着,可以说是很危险的。它把尾巴伸出来,就像耗子在放牛奶的屋子里在一个罐子里蹭奶上面的奶油然后舔尾巴一样。但是它刚把它的尾巴伸到烫人的水蒸汽里,它立刻便跳了下来:
  “当然,你是我的皇后!”他说道,“汤等我们金婚纪念日再说吧!这样我这个国家里的那些贫苦耗子便有点可以高兴的东西,长久地高兴!”
  之后,它们结婚了!可是不少耗子回家的时候说,“这不能算是肉肠签子烧的汤,更该叫做耗子尾巴汤!”——“讲到的东西里有几处讲得相当好,他们觉得。但整个说来,可以完全是另一个样!我可以把它讲成这样,这样——!”
  这是评论,评论总是很高明的——在事后。
  故事传遍了世界,看法各不相同。但故事保留完整,大事小事,肉肠签子烧汤,总以这样为最好;只是你不要等着有人来道谢!
  题注昔日丹麦人灌制肉肠,有用一根很细小的签子将肉肠一头封住的做法。人们用沸水煮洗,清洗这些签子,以便反复使用,于是便有了“肉肠签子烧的清汤”的谚语,以喻那些言之无物的谈话或文章。
  ①每年5月1日竖一根札有鲜花绿叶的柱子以表示庆贺,这是丹麦农村中的一种常见的风俗。但是在仲夏夜竖花柱在丹麦则很少见。安徒生1849年在瑞典参加过一次仲夏夜的晚会,瑞典人是围着仲夏夜花柱跳舞唱歌的。不过那不能算五朔节花柱。
  ②一种陆栖林鸟,体约三寸。淡褐杂白羽毛。春日多善啭鸣。③这里指的是犹太国王所罗门。欧洲有谚语说,要聪明,找蚂蚁。人们说,这话是所罗门说的。
  ④丹麦民间有迷信,说,把一根剥了皮的树枝放在嘴里,人便会隐形不见。
  ⑤昔日丹麦人饮啤酒时,有时要掺些糖和烧酒,这样他们便用一根签子搅动啤酒,促使糖溶化。

第16篇、墨水笔和墨水瓶


  有人在一位诗人的房间里看见他桌子上摆着墨水瓶的时候,说了这样的话:“真奇怪,这么个墨水瓶里,竟然会生出这么些东西!真不知下一步又是些什么?是啊,真奇怪!”“就是的,”墨水瓶说道。“真不可思议!就是的,我常这样说!”它对羽毛笔说道,也是对桌子上其他能听到的东西说的。“真奇怪,从我身上竟生出了这么多东西!是啊,这几乎是令人不能相信的!而我自己也真不知道,当人在我里面醮的时候,下一步会是什么样。只要我的一滴就够写满半页纸,这半页纸上什么不能写。我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从我产生出了所有的诗人的作品!产生出了人们觉得自己认识的这许多活生生的人,这许多内心的感受,这种美好的心情,这些对秀丽的大自然的描写。我自己也不明白,因为我并不了解大自然。不过它却就在我体内!从我这儿产生出了一群四处闯荡的人,漂亮的姑娘,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皮尔·杜佛和基尔斯腾·基默①!是啊,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向您保证,我没有想着这一层。”
  “您是对的!”羽毛笔说道:“您根本没有想。因为要是您想,您便会明白,您只不过出了些水罢了!您提供水,这样我便可以表达,可以把我内心的东西表现在纸上,东西是我写下来的。写字的是笔呢!这一点任何人都不怀疑,大多数人对诗的了解和一个老墨水瓶是一样的。”
  “您只有很少的经验!”墨水瓶说道,“您服役还只不过一个星期就已经半秃了。您竟然就以为您就是诗人!您只是一个仆人罢了。您来以前,这类东西我就有过不少了。有的是从鹅家族来的,也有英国制造的。我知道羽毛笔和铁笔!为我服务过的墨水笔很多很多。当他,人,为我而写写划划的人来写下我内心的东西的时候,还会有更多的墨水笔为我服务。
  我现在倒很想知道,他首先从我身上拿出什么东西来。”“一滩黑水!”墨水笔说道。
  晚上很晚的时候,诗人回家来了。他去参加了一个音乐会,听了一位小提琴家的十分精彩的演奏,心中回荡着那位音乐家的优美乐声,他完全被他那无比优美的旋律所陶醉。小提琴家用他的乐器奏出了令人惊异极为丰富多彩的乐曲清泉:时而像清脆的粒粒水滴,颗颗珠子,时而像鸟儿在啾啾唧唧和谐地鸣唱,时而又像一阵狂风吹过云杉树林。诗人以为他听到了自己的心灵在哭泣,可是这是一种音乐,就像是能从妇女动人的声音中听出的那种和谐的乐声。就好像不仅是提琴的弦在发音,而且弦桥、弦栓及共鸣箱也都在鸣响。简直太不寻常了!演奏是很难的,但是却像一场游戏,就像弓只是在弦上来回奔跑,人人谁都会以为自己也会拉一样。提琴自己在响,弓自己在演奏,这一切好像就是琴和弓两个的作为。大家忘记了把握着这两样东西,给它们以生命和魂灵的大师;大师忘记了大家;但是诗人想着他,提到他,诗人把自己的思想这样写了下来:
  “要是弓和琴竟夸耀起自己的所作所为,那该是多么地愚蠢啊!而我们人,诗人、艺术家、科学上的发明家、将领,却常常这样干。我们夸耀自己,——而我们大家实则只不过都是上帝演奏的乐器罢了。光荣只属于他!我们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


  是的,诗人写下了这些,把它写成一篇寓言,把它称作《大师与乐器》。
  “您得到您的了,夫人!”它们两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墨水笔对墨水瓶这样说道。
  “您大约听到了他念的那些我所写下的东西了吧?”
  “是啊,得到了我给您,让您写下的东西,”墨水瓶说道。“那是针对您的自高自大写的!瞧您竟然连人取笑您都不懂!我从我内心刺您一下!不过我得承认我的恶意。”
  “装一肚子墨水的雌玩意儿!”笔说道。
  “胡写乱划的细签子!”墨水瓶说道。
  诸位都意识到它们两个都作了很好的对答,知道自己回答得不错是一件很愉快的事。这样便可以安然入睡,它们也睡得很安然。可是诗人没有睡,文思不断涌出,就像音乐从提琴涌出一样,像滚来滚去的珠子,像掠过树林的风暴。他感到了其中有自己的心,他瞥见了永恒的大师的光芒。光荣属于他!
  ①这是1500年前后罗斯基勒大教堂的大钟上的两个机械人形。

第17篇、牧羊女和扫烟囱的人


  你曾经看到过一个老木碗柜没有?它老得有些发黑了。
  它上面刻着许多蔓藤花纹和叶子。客厅里正立着这么一个碗柜。它是从曾祖母继承下来的;它从上到下都刻满了玫瑰和郁金香。它上面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蔓藤花纹,在这些花纹中间露出一只小雄鹿的头,头上有许多花角。在碗柜的中央雕刻了一个人的全身像。他看起来的确有些好笑,他露出牙齿——你不能认为这就是笑。他生有公羊的腿,额上长出一些小角,而且留了一把长胡须。
  房间里的孩子们总是把他叫做“公山羊腿——中将和少将——作战司令——中士”。这是一个很难念的名字,而得到这种头衔的人也并不多。不过把他雕刻出来倒也是一件不太轻松的工作。
  他现在就立在那儿!他老是瞧着镜子下面的那张桌子,因为桌子上有一个可爱的瓷做的小牧羊女。她穿着一双镀了金的鞋子;她的长衣服用一朵红玫瑰扎起来,显得很入时。她还有一顶金帽子和一根木杖。她真是动人!
  紧靠近她的身旁,立着一个小小的扫烟囱的人。他像炭一样黑,但是也是瓷做的。他的干净和整齐赛得过任何人。他是一个“扫烟囱的人”——这只不过是一个假设而已。做瓷器的人也可能把他捏成一个王子。如果他们有这种心情的话!
  他拿着梯子,站在那儿怪潇洒的。他的面孔有点儿发白,又有点儿发红,很像一个姑娘。这的确要算是一个缺点,因为他应该有点发黑才对。他站得离牧羊女非常近;他们两人是被安放在这样的一个地位上的。但是他们现在既然处在这个地位上,他们就订婚了。他们配得很好。两个人都很年轻,都是用同样的瓷做的,而且也是同样的脆弱。
  紧贴近他们有另一个人物。这人的身材比他们大三倍。他是一个年老的中国人。他会点头。他也是瓷做的;他说他是小牧羊女的祖父,不过他却提不出证明。他坚持说他有权管她,因此就对那位向小牧羊女求婚的“公山羊腿——中将和少将——作战司令——中士”点过头。
  “现在你可以有一个丈夫了!”年老的中国人说,“这人我相信是桃花心木做的。他可以使你成为一位‘公山羊腿——中将和少将——作战司令——中士’夫人。他除了有许多秘藏的东西以外,还有整整一碗柜的银盘子。”
  “我不愿意到那个黑暗的碗柜里去!”小牧羊女说。“我听说过,他在那儿藏有11个瓷姨太太。”
  “那么你就可以成为第12个呀,”中国人说。“今天晚上,当那个老碗柜开始嘎嘎地响起来的时候,你就算是结婚了,一点也不差,正如我是一个中国人一样!”于是他就点点头,睡去了。
  不过小牧羊女双眼望着她最心爱的瓷制的扫烟囱的人儿,哭起来了。
  “我要恳求你,”她说,“我要恳求你带着我到外面广大的世界里去。在这儿我是不会感到快乐的。”
  她的爱人安慰着她,同时教她怎样把小脚踏着雕花的桌角和贴金的叶子,沿着桌腿爬下来。他还把他的梯子也拿来帮助她。不一会儿,他们就走到地上来了。不过当他们抬头来瞧瞧那个老碗柜时,却听到里面起了一阵大的骚动声;所有的雕鹿都伸出头来,翘起花角,同时把脖子掉过来。“公山羊腿——中将和少将——作战司令——中士”向空中暴跳,同时喊着对面的那个年老的中国人,说:


  “他们现在私奔了!他们现在私奔了!”
  他们有点害怕起来,所以就急忙跳到窗台下面的一个抽屉里去了。
  这儿有三四副不完整的扑克牌,还有一座小小的木偶剧场——总算在可能的条件下搭得还像个样子。戏正在上演,所有的女士们——方块、梅花、红桃和黑桃①都坐在前一排挥动着郁金香做的扇子。所有的“贾克”都站在她们后面,表示他们上下都有一个头,正如在普通的扑克牌中一样。这出戏描写两个年轻人没有办法结成夫妇。小牧羊女哭起来,因为这跟她自己的身世有相似之处。
  ①这些都是扑克牌上的花色的名称。
  “我看不下去了,”她说。“我非走出这个抽屉不可!”
  不过当他们来到地上、朝桌上看一下的时候,那个年老的中国人已经醒了,而且全身在发抖——因为他下部是一个整块。
  “老中国人走来了!”小牧羊女尖叫一声。她的瓷做的膝头弯到地上,因为她是那么地惊惶。
  “我想到一个办法,”扫烟囱的人说。“我们钻到墙脚边的那个大混合花瓶①里去好不好?我们可以躺在玫瑰花和薰衣草里面。如果他找来的话,我们就撒一把盐到他的眼睛里去。”
  ①混合花瓶(PotpourriKrukken)是旧时欧洲的一种室内装饰品,里边一般盛着干玫瑰花瓣和其他的花瓣,使室内经常保持一种香气。为了使这些花瓣不致腐烂,瓶里经常放有一些盐。
  “那不会有什么用处,”她说。“而且我知道老中国人曾经跟混合花瓶订过婚。他们既然有过这样一段关系,他们之间总会存在着某种感情的。不成,现在我们没有其他的办法,只有逃到外面广大的世界里去了。”
  “你真的有勇气跟我一块儿跑到外边广大的世界里去么?”扫烟囱的人问。“你可曾想过外边的世界有多大,我们一去就不能再回到这儿来吗?”
  “我想过。”她回答说。
  扫烟囱的人直瞪瞪地望着她,于是他说:
  “我的道路是通过烟囱。你真的有勇气跟我一起爬进炉子、钻出炉身和通风管吗?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走进烟囱。到了那里,我就知道怎样办了。我们可以爬得很高,他们怎样也追不到我们。在那顶上有一个洞口通到外面的那个广大世界。”
  于是他就领着她到炉门口那儿去。
  “它里面看起来真够黑!”她说。但是她仍然跟着他走进去,走过炉身和通风管——这里面简直是漆黑的夜。
  “现在我们到了烟囱里面了,”他说,“瞧吧,瞧吧!上面那颗美丽的星星照得多么亮!”
  那是天上一颗真正的星。它正照着他们,好像是要为他们带路似的。他们爬着,他们摸着前进。这是一条可怕的路——它悬得那么高,非常之高。不过他拉着她,牵着她向上爬去。他扶着她,指导她在哪儿放下一双小瓷脚最安全。这样他们就爬到了烟囱口,在口边坐下来,因为他们感到非常疲倦——也应该如此。
  布满了星星的天空高高地悬着;城里所有的屋顶罗列在他们的下面。他们远远地向四周了望——远远地向这广大的世界望去。这个可怜的牧羊女从来没有想象到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她把她的小脑袋靠在扫烟囱的人身上,哭得可怜而又伤心,弄得缎带上的金色都被眼泪洗掉了。
  “这真是太那个了,”她说。“我吃不消。这世界是太广大了!我但愿重新回到镜子下面那个桌子上去!在我没有回到那儿去以前,我是永远也不会快乐的。现在我既然跟着你跑到这个茫茫的世界里来了,如果你对我有点爱情的话,你还得陪着我回去!”
  扫烟囱的人用理智的话语来劝她,并且故意提到那个中国老头儿和“公山羊腿——中将和少将——作战司令——中士”。但是她抽噎得那么伤心,并且吻着这位扫烟囱的人,结果他只好听从她了——虽然这是很不聪明的。
  所以他们又费了很大的气力爬下烟囱。他们爬下通风管和炉身。这一点也不愉快。他们站在这个黑暗的火炉里面,静静地在门后听,想要知道屋子里面的情况到底怎样。屋子里是一片静寂,他们偷偷地露出头来看。——哎呀!那个老中国人正躺在地中央!这是因为当他在追赶他们的时候,从桌子上跌下来了。现在他躺在那儿,跌成了三片。他的背跌落了,成为一片;他的头滚到一个墙角里去了。那位“公山羊腿——中将和少将——作战司令——中士”仍然站在他原来的地方,脑子里仿佛在考虑什么问题。
  “这真可怕!”小牧羊女说。“老祖父跌成了碎片。这完全是我们的过错。我再也活不下去了!”于是她悲恸地扭着一双小巧的手。
  “他可以补好的!”扫烟囱的人说,“他完全可以补好的!请不要过度地激动吧。只消把他的背粘在一起,再在他颈子上钉一个钉子,就可以仍然像新的一样,仍然可以对我们讲些不愉快的话了。”
  “你真的这样想吗?”她问。
  于是他们就又爬上桌子,回到他们原来的地方去。
  “你看,我们白白地兜了一个大圈子,”扫烟囱的人说。
  “我们大可不必找这许多的麻烦!”
  “我只希望老祖父被修好了!”牧羊女说。“这需要花很多的钱吗?”
  他真的被修好了。这家人设法把他的背粘好了,在他的颈子上钉了一根结实的钉子。他像新的一样了,只是不能再点头罢了。
  “自从你跌碎了以后,你倒显得自高自大起来。”“公山羊腿——中将和少将——作战司令——中士”说。“我看你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摆出这副架子。我到底跟她结婚呢,还是不跟她结婚?”
  扫烟囱的人和牧羊女望着这位老中国人,样子很可怜,因为他们害怕他会点头答应。但是他现在不能点头了,他同时又觉得怪不好意思告诉一个生人,说自己颈子里牢牢地钉着一根钉子。因此这一对瓷人就成为眷属了。他们祝福老祖父的那根钉子;他们相亲相爱,直到他们碎裂为止。(1845年)
  这篇故事发表于1845年,是安徒生在他童话创作最旺盛时期。那时他的幻想特别丰富,浪漫主义气息最浓。这里面有个中国老人,情节不多,但是老人的特点鲜明。作者本人并没有来过中国,因而这个老人也是他浪漫主义幻想的产物,但却真实地代表了老一代和年轻的一代(他的孙女和孙女的男朋友)在感情和思想上的矛盾:他要求孙女严守家规,在爱情问题上遵从他的意旨,而那年轻的一对则要求自由,也采取了行动,逃到外面广阔的天地里去。但现实究竟与幻想有距离,在幻想变成了失望以后,他们只好又回到现实中来。然而这不一定是悲剧,只说明幻想的天真可笑——也正是这一点,表现出了青春的美丽和可爱。安徒生是把这个故事当作一首诗、一个乐章来写的。他取得了这个效果。小孩子读到这篇故事会感到有趣,成年人,特别是老人,读到它的时候则会联想到自己青年时代类似的天真可笑,感到一点辛酸,但也会感到一点留恋。

第18篇、神方

  一位王子和一位公主现在还在度蜜月。他们感到自己非常幸福。只有一件事情使他们苦恼,那就是:怎样使他们永远像现在这样幸福。因此他们就想得到一个“神方”,用以防止他们夫妻生活中的不幸。他们常常听说深山老林里住着一位大家公认的智者,对于在困苦和灾难中的人,他都能做出最好的忠告。于是这位王子和公主特地去拜访他,同时把他们的心事也对他讲了。这位智者了解到他们的来意以后就说:“你们可以到世界各国去旅行一下。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你们碰到一对完全幸福的夫妇,就可以向他们要一块他们贴身穿的衣服的布片。你们必须把这块布片经常带在身边。这是唯一有效的办法。”

  王子和公主骑着马走了。不多久他们就听到一位骑士的名字。据说这位骑士和他的妻子过着最幸福的生活。他们来到他的城堡里,亲自问:他们的婚后生活是否真如传说的那样,过得非常美满。

  “一点也不错!”对方回答说,“只有一件事:我们没有孩子!”

  在这里是得不到“神方”了。王子和公主只好旅行得更远一点,去寻找绝对幸福的夫妇。

  他们来到一个城市。他们听说这里住着一位市民:他和他的妻子过着极端亲爱的满足的生活。他们去拜访他,问他是不是像大家所说的那样,过着真正美满的婚后生活。

  “对,我过着这样的生活!”这人说,“我的妻子和我共同过着最美满的生活,只可惜我们的孩子太多了——他们给我们带来许多苦恼和麻烦!”

  因此在这人身上也找不出什么“神方”。王子和公主向更远的地方去旅行,不断地探问是否有幸福的夫妇,但是一对也找不到。

  有一天,当他们正在田野和草场上走的时候,离开大路不远,他们遇见一个牧羊人。这人在快乐地吹一管笛子。正在这时候,他们看见一个女人怀里抱一个孩子,手上牵一个孩子,在向他走来。牧羊人一看见她,就马上向她走去,向她打招呼,同时把那个顶小的孩子接过来,吻一阵,然后又抚摸一阵。牧羊人的狗向那男孩子跑过去,舔他的手,狂叫一阵,然后又高兴地狂跳一阵。在这同时,女人把她带来的食物拿出来,说:“孩子他爸,过来,吃饭吧!”这男子坐下来,接过食物,把第一口让那个顶小的孩子吃,把剩下的分给男孩子和那只看羊狗。王子和公主亲眼看见、也亲耳听见这一切。他们走向前,对牧羊人这一家说:“你们一定是大家谈的最幸福、最满足的夫妇了吧?”

  “对,我们是的!”丈夫回答说,“感谢上帝!没有哪个王子和公主能够像我们这样快乐!”

  “请听着,”王子说,“我们有一件事要请求你帮助,你决不会后悔的。请你把你最贴身穿着的衣服撕一块给我们吧!”

  听到这句话,牧羊人和他的妻子就惊奇地彼此呆呆地望着。最后牧羊人说:“上帝知道,我们很愿意给你一块,不仅是布片,连整件衬衫或内衣都可以——只要我们有的话。不过我们连一件破衣都没有。”

  王子和公主没有办法,只好再旅行到更远的地方去。最后,他们对于这种漫长而无结果的漫游感到厌倦起来了,因此他们就回到家里来。当他们经过那智者的茅屋的时候,他们就责骂他,因为他所给的忠告是那么没有用。他们把旅行的经过全部告诉了他。

  这位智者微笑了一下,说,“你们的旅行是真的没有结果吗?你们现在不是带着更丰富的经验回家来了吗?”

  “是的,”王子回答说,“我已经体会到,‘满足’是这个世界上一件难得的宝贝。”

  “我也学习到,”公主说,“一个人要感到满足,没有别的办法——自己满足就得了!”

  于是王子拉着公主的手,互相望着,露出一种极端亲爱的表情。那位智者祝福他们,说:“你们在自己的心里已经找到了真正的‘神方’!好好地保存着吧,这样,那个‘不满足’的妖魔对你们就永远无能为力了!”

第19篇、旅伴

  可怜的约翰奈斯真是非常难过,因为他的父亲病得很厉害,不容易再好起来。这间小房子里只住着他们两人,此外,没有别人。桌上的灯已经快要灭了,夜已经很深了。

  “约翰奈斯,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病中的父亲说,“我们的上帝会在这个世界里帮助你的!”于是他庄严地、慈爱地望了他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就死了;好像是睡着了似的。约翰奈斯哭起来,他在这个世界上现在什么亲人也没有了,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没有姊妹,也没有兄弟。可怜的约翰奈斯!他跪在床面前,吻着他死去的父亲的手,流了很多辛酸的眼泪,不过最后他闭起眼睛,把头靠在硬床板上睡去了。

  这时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他看到太阳和月亮向他鞠躬,看到他的父亲又变得活泼和健康起来,听到他的父亲像平常高兴的时候那样又大笑起来。一位可爱的姑娘——她美丽的长发上戴着一顶金王冠——向约翰奈斯伸出手来。他的父亲说:“看到没有,你现在得到一位多么漂亮的新娘?她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姑娘!”于是他醒了,这一切美丽的东西也消逝了。他的父亲冰冷地、僵直地躺在床上,再没有别的人跟他们在一起。可怜的约翰奈斯!

  死者在第二周就埋葬了。约翰奈斯紧跟在棺材后面送葬;从此以后他再也看不见这个非常爱他的、慈祥的父亲了。他亲耳听见人们把土盖在棺材上,亲眼看到棺材的最后的一角。不过再加上一铲土,就连这一角也要不见了。这时他悲恸到了万分,他的心简直好像要裂成碎片。人们在他的周围唱起圣诗,唱得那么美丽,约翰奈斯不禁流出眼泪来。他大声地哭起来;在悲哀中哭一下是有好处的。太阳在绿色树上光耀地照着,好像是说:“约翰奈斯!你再也不会感到悲哀了,天空是那么美丽,一片蓝色,你看见了吗?你的父亲就在那上面,他在请求仁慈的上帝使你将来永远幸福!”

  “我要永远做一个好人,”约翰奈斯说,“好使我也能到天上去看我的父亲;如果我们再见面,我们将会多么快乐啊!我将有多少话要告诉他啊!他将会指许多东西给我看;他将会像活在人世间的时候一样,把天上许多美丽的东西教给我。哦,那该是多么快乐的事啊!”

  约翰奈斯想着这些情景,像亲眼看见过似的,他不禁笑起来。在这同时,他的眼泪仍然在脸上滚滚地流。小鸟们高高地栖在栗树上,唱道:“唧喳!唧喳!”虽然它们也参加了葬礼,却仍然很高兴;不过它们知道得很清楚,死者已经上了天,并且还长出了翅膀——这些翅膀比它们的还要宽广和美丽得多;他现在是幸福的,因为他生前曾经是一个好人。它们都为他高兴。约翰奈斯看到它们从绿树林里向广大的世界飞去,他自己也非常想跟它们一起飞。但是他先做了一个木十字架竖在他父亲的坟墓上。当他晚间把十字架送去时,坟墓上已经装饰着沙子和花朵——这都是一些陌生人做的,因为这些人都喜欢这位死去了的亲爱的父亲。

  第二天大清早约翰奈斯把他的一小捆行李打好,同时把他继承的全部财产——五十块钱和几个小银币——扎进他的腰带里。他带着这点东西走向这个茫茫的世界。但是他先到教堂墓地去看看父亲的坟,念了《主祷文》①;于是他说:“再会吧,亲爱的爸爸!我要永远做一个好人。你可以大胆地向好心肠的上帝祈祷,请他保佑我一切都好。”

  约翰奈斯在田野上走。田野里的花儿在温暖的太阳光中开得又鲜艳、又美丽。它们在风中点着头,好像是说:“欢迎你到绿草地上来。你看这儿好不好?”但是约翰奈斯掉转头又向那个老教堂望了一眼;他小时候就是在那里受洗礼的,他每个星期天跟父亲一道在那里做礼拜,唱赞美诗。这时他看到教堂的小妖精,高高地站在教堂塔楼上的一个窗洞里。他戴着尖顶小红帽,把手膀弯上来遮住脸,免得太阳射着他的眼睛。约翰奈斯对他点点头,表示告别。小妖精也挥着红帽,把手贴在心上,用手指飞吻了好几次,表示他多么希望约翰奈斯一切都好,能有一个愉快的旅程。

  约翰奈斯想,在这个广大而美丽的世界里,他将会看到多少好的东西啊。他越走越远——他以前从来没有走过怎样远的路。他所走过的城市,他所遇见的人,他全都不认识。他现在来到遥远的陌生人中间了。

  第一天夜里他睡在田野里的一个干草堆下,因为他没有别的床。不过他觉得这也很有趣;就是一个国王也不会有比这还好的地方。这儿是一大片田野,有溪流,有干草堆,上面还有蔚蓝的天;这的确算得是一间美丽的睡房。开着小红花和白花的绿草是地毯,接骨木树丛和野玫瑰篱笆是花束,盛满了新鲜清水的溪流是他的洗脸池。小溪里的灯芯草对他鞠躬,祝他“晚安”和“早安”。高高地挂在蓝天花板下的月亮,无疑的是一盏巨大的夜明灯,而这灯决不会烧着窗帘。约翰奈斯可以安安心心地睡着;他事实上也是这样。他一觉睡到太阳出来,周围所有的小鸟对他唱着歌:“早安!早安!你还没有起来吗?”

  做礼拜的钟声响起来了,这是星期天;大家都去听牧师讲道,约翰奈斯也跟着一块儿去。他唱了一首圣诗,听了上帝的教义。他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他受洗的那个老教堂里,跟父亲在一起唱圣诗。

  教堂的墓地里有许多坟墓,有几座坟还长满了很高的草。约翰奈斯这时想起了父亲的坟墓:那一定也是跟这些坟墓一样,因为他不能去锄草和修整它。因此他坐下来拔去那些荒草,把倒了的十字架重新竖起来,把风吹走了的花圈又搬到坟上来。在这同时,他想:“现在我既然不在家,也许有人会同样照料我父亲的坟墓吧!”

  教堂墓地门外有一个年老的乞丐。他拄着一根拐杖站着。约翰奈斯把他所有的几个银币全都给他了,然后带着愉快和高兴的心情继续向这茫茫大世界走去。

  到晚间,天气忽然变得非常坏。约翰奈斯急忙去找一个藏身的地方,但是马上黑夜就到来了。最后他在一个山上找到了一座孤寂的小教堂。很幸运地,门还没有关。他轻轻地走进去了:打算在里面呆到暴风雨停息为止。

  “我就在这个角落里坐下来吧!”他说:“我相当疲倦,需要休息一下。”于是他就坐下来了。他把双手合在一起,念了晚祷。外面正是雷鸣电闪,他在不知不觉之间就睡过去了,并且做起梦来。

  他醒来的时候,正是半夜,不过暴风雨已经过去了,月亮穿过窗子向他照进来。教堂的中央停着一具开着的棺材,里面躺着一个还没有埋葬的死人。约翰奈斯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的良心很平安;同时他也知道得很清楚,死人是不会害人的,能害人的倒还是活着的坏人。现在就有这样两个恶劣的人。他们就站在死人的旁边。这死人是停在教堂里,等待埋葬的。他们想害他一下,不让他睡在棺材里,而要把他扔到教堂门外去——可怜的死人啊!

  “你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呢?”约翰奈斯问,“这是不对的,恶劣的。看耶稣的面子,让他休息吧。”

  “废话!”这两个恶人说。“他骗了我们呀!他欠我们的钱,一直没有还;现在他又忽然死掉了,我们连一毛钱也收不回来!我们非报复他一下不可;我们要叫他像一只狗似的躺在教堂门外!”

  “我所有的钱还不到五十块大洋,”约翰奈斯说,“这是我所继承的全部遗产,可是我愿意把这钱送给你们,只要你们能老老实实地答应我让这个可怜的死人安静地睡着。没有钱我也可以活的。我年富力强,有一双健壮的手,一双健壮的脚,而且上帝也会帮助我的。”

  “好吧,”这两个丑恶的人说,“只要你能还他的债,我们当然可以放开他的,你尽管放心好了!”于是他们就把约翰奈斯所给的钱都接过来,大笑了一阵,觉得他太老实,随后他们就走开了。他把死人在棺材里放好,同时把死人的手合在一起。他说了一声“再会”,就很满意地走进一个大森林里去。

  周围有月光从树枝之间射进来,他看到许多可爱的小山精在快乐地玩耍。他们对他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们知道他是一个好人;只有坏人才看不惯小山精。他们有些还没有手指那样粗,他们长长的金发是用金梳子朝上扎着的。他们成双成对地骑着树叶和长草上的露珠摇来摇去。有时露珠一滚,他们就跌到长草之间的空隙里去了。这就使得其他的小山精大笑大叫起来。这真是好玩极了!他们唱着歌。约翰奈斯一下子就听出这都是他小时候学过的那些美丽的歌儿。戴着王冠的杂色蜘蛛,正在灌木林之间织着长长的吊桥和宫殿;当微小的露珠落到它们身上的时候,它们就像月光底下发亮的玻璃,直到太阳升起来时才不是这样。这时小山精就钻进花苞里去,风把他们的吊桥和宫殿吹走,它们成为一面大蜘蛛网,在空中飘荡。

  约翰奈斯这时走出了树林。他后面有一个人在高声喊他:“喂,朋友!你到什么地方去呀?”

  “到广大的世界里去!”约翰奈斯说,“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我是一个穷苦的孩子;但是上帝会帮助我!”

  “我也要到广大的世界里去,”这陌生人说,“我们两人一块儿走好吗?”

  “很好!”约翰奈斯说。于是他们就一起走了。不多久他们就建立起很好的友情,因为他们两个人都是好人。不过约翰奈斯发现这陌生人比自己聪明得多,他差不多走遍了全世界,什么事情都知道。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他们在一株大树下坐下来吃早餐。正在这时候,来了一个老太婆。咳!她的年纪才老呢。她拄着一根拐杖走路,腰弯得很厉害。她的背上背着一捆在树林里捡来的柴。她的围裙兜着东西,约翰奈斯看出里面是凤尾草杆子和杨柳枝。当她走近他们的时候,一只脚滑了一下。于是她大叫一声,倒下来了,因为她——可怜的老太婆——跌断了腿!

  约翰奈斯马上就说,他们应该把这老太婆背着送回家去。不过这陌生人把背包打开,取出一个小瓶子,说他有一种药膏可以使她的腿立刻长好和有气力,使她可以自己走回家去,好像没有跌断过腿一样。但是,他要求她把她兜在围裙里的三根枝条送给他。

  “那么你得到的酬劳就不小了!”老太婆说,同时很神秘地把头点了一下。她不愿意交出这几根枝条来,但是她又觉得腿断了,躺在这儿也不太舒服。因此她只好把这几根枝条送给他了。当他把药膏一涂到她腿上的时候,老太婆马上就站起来,走起路来比以前更有劲。这药膏的效力真不小,但是它在药房里是买不到的。

  “你要这几根枝条有什么用呢?”约翰奈斯问他的旅伴。

  “它们是三把漂亮的扫帚呀,”他回答说,“我就喜欢这些玩意儿,因为我是一个古怪的人。”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

  “你看天阴起来了,”约翰奈斯指着前面说,“那是一大堆可怕的乌云!”

  “你错了,”旅伴回答说,“那不是云块,那是高山呀。那是壮丽的大山。你一爬上山就钻进云层和新鲜的空气中去了。请相信我,这才是奇观呢!明天我们就可以走进这些山里去了!”

  不过这些山并不是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近。他们要走一整天才能到达。山上的黑森林长得很高,把天都遮着了;有些石头真大,跟整个的城市差不多。爬上这些山真是一趟艰难的旅程。因此约翰奈斯和他的旅伴就到一个旅店里歇下来,打算好好地休息一晚,养好了精神准备明天再旅行。

  这个旅店的客厅里坐着许多人,因为有一个人在演木偶戏。这人刚刚布置好了一个小舞台,大家坐在它的周围,准备看戏。坐在顶前面的是一个胖胖的老屠夫;他占了一个最好的位置。他有一只大哈巴狗,噢!它的样子才凶呢!它坐在他旁边。它像所有看戏的人一样,把眼睛睁得斗大。

  现在戏开演了。这是一出好戏,戏中有国王和王后。他们坐在华丽的皇位上,每人头上戴一顶金王冠;他的衣服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后裾,因为他们有钱可以这样摆阔。装了玻璃眼睛和大把胡子的漂亮木偶,站在门边开门和关门,使新鲜空气可以流进屋子里来。这是一出逗人喜欢的戏。一点也不悲惨。不过——正当那位王后立起来要走过舞台的时候——真是天晓得,不知那个哈巴狗的心里想着什么东西——胖屠夫没有抓住这只狗,它忽然跳上舞台,一口把王后纤细的腰咬住,同时说:“咬呀,咬呀!”这真吓人啦!

  演这出戏的人真可怜;他吓得不成样子。他替这个王后感到非常难过,因为她是他的一个最可爱的木偶,而现在这个丑恶的哈巴狗却把她的头咬掉了。不过大家散了以后,跟约翰奈斯一同来的那个陌生人说,他可以把她修好。于是他把他的小瓶子取出来,把药膏涂到木偶身上——这就是把那个老太婆跌断了的腿子治好过的药膏。木偶一涂上了药膏,马上就复原了。坠的,她甚至还可以自己动着手脚,再也不要人牵线了。这木偶现在好像是一个活人似的,只是不能说话罢了。木偶戏老板现在非常高兴,因为他不必再牵着木偶了。她可以自己跳舞。这一点别的木偶都做不到。

  夜深了。旅店的客人都上床去睡了。这时有一个人发出可怕的叹息声来。叹息声一直没有停,旅店的人都起来,要看看这究竟是一个什么人。演木偶戏的人跑到他的小剧场去,因为叹息声正是从那儿来的。所有的木偶,包括国王和他的随员们在内,都乱七八糟地滚作一团:原来是他们在可怜伤心地叹气。他们的玻璃眼睛在发呆,因为他们也希望像王后一样,能够涂上一点儿药膏,使自己动起来。王后马上跪到地上,举起她美丽的王冠,恳求说:“我把这送给你!不过请在我的丈夫和使臣们的身上涂点药膏!”

  可怜的剧场和木偶们的老板,不禁哭起来,因为他真是替他们难过。他马上跟旅伴说,只要他能把他四五个最漂亮的木偶涂上一点药膏,他愿意把第二天晚上演出的收入全部送给他。不过旅伴说他什么也不需要,他只是希望得到这人身边挂着的那把剑。他得到了这剑以后,就在六个木偶身上擦了药膏。这六个木偶马上就跳起舞来,而且跳得很可爱。在场的女子们——真正有生命的、人间的女子——也不禁一同跳起舞来了。马车夫跟女厨子跳舞,茶役跟女侍者跳舞。所有的客人,所有的火铲和火钳也都跳起舞来了。不过后面的这两件东西一开始跳就跌交。是的,这是欢乐的一夜!

  第二天早晨,约翰奈斯和旅伴就离开大家了,他们爬上高山,走过巨大的松树林。他们爬得非常高,下边的教堂尖塔看起来简直像绿树林中的小红浆果。他们可以望到很远、望到许多许多里以外他们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约翰奈斯从来没有在这个可爱的世界里一眼看到这么多的美景。太阳温暖地照着;在新鲜蔚蓝色的空中,他听到猎人在山上快乐地吹起号角。他高兴得流出眼泪,不禁大声说:“仁慈的上帝!我要吻您,因为您对我们是这样好,您把世界上最美的东西都拿给我们看!”

  旅伴也停下来,合着双手,朝着浸在温暖阳光中的森林和城市望。在这同时,他们的上空响起一个美丽的声音:他们抬头看见空中有一只大白天鹅在飞翔。这鸟儿非常美丽;它在唱歌——他们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听见任何鸟儿唱过歌。不过歌声慢慢地、慢慢地消沉下去:鸟儿垂下头,慢慢地落到他们脚下——这只美丽的鸟儿就躺在这儿死了。

  “这鸟儿的两只翅膀真漂亮,”旅伴说,“又白又宽,是很值钱的。我要把它们带走。有一把剑是很有用的,你现在可知道了吧?”

  于是他一下就把死天鹅的翅膀砍下来了,因为他要把它们带走。

  他们两人在山中又走了许多许多里路。后来他们看到一个很大的城市。城里有一百多尊塔,这些塔体像银子一样反射着太阳光。城中央有一座美丽的大理石宫殿。它的屋顶是用赤金盖的,国王就住在里面。

  约翰奈斯和他的旅伴不愿立刻就进城,他们停在城外的一个旅店里,打算换换衣服,因为他们希望走到街上去的时候,外表还像个样子。旅店的老板告诉他们说,国王是一个有德行的君主,从来不伤害任何人。不过他的女儿,糟糕得很,是一个很坏的公主。她的相貌是够漂亮的——谁也没有她那样美丽和迷人——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她是一个恶毒的巫婆,许多可爱的王子在她手上丧失了生命。任何人都可以向她求婚,这是她许可的。谁都可以来,王子也好,乞丐也好——对她都没有什么分别。求婚者只须猜出她所问的三件事情就得了。如果他能猜得出,他就可以和她结婚,而且当她的父亲死了以后,他还可以做全国的国王。但是如果他猜不出这三件事情,她就得把他绞死,或者砍掉他的脑袋!这个美丽的公主是那么坏和恶毒啦!

  她的父亲——这位老国王——心里非常难过。不过他没有办法叫她不要这样恶毒,因为他有一次答应过决不干涉任何与她的求婚者有关的事情——她喜欢怎么办就怎么办。每次一个王子来猜答案,想得到这位公主的时候,他总是失败,结果不是被绞死便是被砍掉脑袋。的确,他事先并不是没有得到警告的他很可以放弃求婚的念头。老国王对于这种痛苦和悲惨的事情,感到万分难过,所以每年都要花一整天的工夫和他所有的军队跪在地上祈祷,希望这个公主变好,可是她却偏偏不愿意改好。老太婆在喝白兰地的时候,总是先把它染上黑色②才吞下去,因为她们感到悲哀——的确,她们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丑恶的公主!”约翰奈斯说;“应该结结实实地把她抽一顿,这样对她才有好处。如果我是老国王的话,我要抽得她全身流血!”

  这时外面有人听到这话,他们都喊“好”!公主正在旁边经过,她的确是非常漂亮的,所以老百姓一时忘记了她的恶毒,也对着她叫:“好!”十二个美丽的年轻姑娘,穿着白色的绸衣,每人手中拿着一朵金色的郁金香,骑着十二匹漆黑的骏马,在她的两旁护卫。公主本人骑着一匹戴着钻石和红玉的白马。她骑马穿的服装是纯金做的,她手中的马鞭亮得像太阳的光线。她头上戴着的金冠像是从天上摘下来的小星星,她的外衣是用一千多只美丽的蝴蝶翅膀缝成的。但是她本人要比她的衣服美丽得多。

  约翰奈斯一看到她的时候,脸上就变得像血一样地鲜红。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公主的样子很像他在父亲死去的那个晚上所梦见的那个戴着金冠的美女子。他觉得她是那么动人,不禁也非常爱起她来。他说,他不相信她是一个恶毒的巫婆,专门把猜不出她的问题的人送上绞架或砍头。

  “她既然准许每个人向她求婚,甚至最穷的乞丐也包括在内,那么我也要到宫殿里去一趟,因为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大家都劝他不要尝试这件事,因为他所得到的结果一定会跟别人一样。他的旅伴也劝他不要这样做,但是约翰奈斯认为一切都会很顺利的。他把鞋子和上衣刷了,把脸和手也洗了,把他的美丽的黄头发也梳了。于是他独自进了城,直接向王官走去。

  “请进吧!”约翰奈斯敲门的时候,老国王说。

  约翰奈斯把门推开。老国王穿着长便服和绣花拖鞋来接见他。他的头上戴着王冠,一手拿着代表王权的王笏,一手拿着象征王权的金珠。“请等一下吧!”他说,同时把金珠夹在腋下,以便跟约翰奈斯握手。不过,当他一听到他的客人是一位求婚者的时候,他就开始抽咽地哭起来,他的王笏和金珠都滚到地上来了,同时不得不用睡衣来揩眼泪。可怜的老国王!

  “请你不要来!”他说。“你会像别人一样,碰上祸害的。你只要看看就知道!”

  于是他把约翰奈斯带到公主游乐的花园里去。那儿的情景才可怕呢!每一株树上悬着三四个王子的尸首。他们都是向公主求过婚的。但是他们都猜不出她所提的问题。微风一吹动,这些骸骨就吱格吱格地响起来,小鸟都吓跑了,再也不敢飞到花园里来。花儿都盘在人骨上;骷髅躺在花盆里,发出冷笑。这确实称得上是一个公主的花园。

  “你可以在这里仔细瞧瞧!”老国王说。“你所看到的这些人的命运,也会是你的命运。你最好还是放弃你的念头吧。我感到很难过,因为我关心这一件事情。”

  约翰奈斯把这和善老国王的手吻了一下;他说,结果会很好的,因为他很喜欢这位美丽的公主。

  这时公主带着所有的侍女骑着马走进宫殿的院子。他们都走过去问候她。她的样子真是非常美丽。她和约翰奈斯握手。约翰奈斯现在比从前更爱她了——她决不会像大家所说的那样,是一个恶毒的巫婆。他们一起走进大厅里去,小童仆们端出蜜饯和椒盐核桃仁来款待他们。可是老国王感到非常难过;他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当然椒盐核桃仁对他说来也是太硬了。

  他们约定好,第二天早晨约翰奈斯再到宫里来;那时法官和全体枢密大臣将到场来听他怎样回答问题。如果回答得好,他还要再来两次。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人能够通过第一关,因此他们都丧失了生命。

  约翰奈斯对于自己的命运一点也不感到难过。他反而感到快乐。他的心目中只有这个美丽的公主,同时觉得仁慈的上帝一定会来帮助他的,不过是怎样帮助法,他一点也不知道,同时他也不愿意想这件事情。他边走边跳地回到旅店来——他的旅伴正在等他。

  约翰奈斯说公主对他怎样好,公主是怎样美丽——他说得简直没有完。他渴望着第二天的到来,好到宫里去,碰碰自已猜谜的运气。不过旅伴摇摇头,非常难过。“我很喜欢你!”他说。“我们很可以在一起多呆一会儿,但是现在我却要失去你了!你,可怜的、亲爱的约翰奈斯!我真想哭一场,但是我不愿意扰乱你今晚的快乐心情,这可能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了。我们来欢乐吧,痛快地欢乐吧!明天早晨你走了以后,我再痛哭一番。”

  市民马上都知道公主又有了一位新的求婚者,对老百姓来说,这当然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戏院都关上门,卖糕饼的老太婆在糖猪身上系一条黑纱,国王和牧师们在教堂里跪着祈祷。处处是悲悼的情绪,因为大家都觉得约翰奈斯的运气决不会比别的求婚者好多少。

  晚上旅伴调了一大碗混合酒,对约翰奈斯说:“我们现在应该快乐一番,并且为公主的健康干杯。”不过约翰奈斯喝了两杯就想要睡,他的眼睛已睁不开,只好呼呼地睡去了。旅伴轻轻地把他从椅子上抱起来,放到床上。夜深的时候,他把那两只从天鹅身上砍下的大翅膀取出来,系到自己的肩上,同时把那个跌断了腿的老太婆的一根最长的枝条装进自己的袋里。然后他就打开窗子,飞到城里去,一直飞向王宫。他在面对公主睡房的一个窗子下边的角落里坐下来。

  全城都非常静寂。这时钟敲起来,时间是11点45分。窗子开了,公主穿着一件白色的长外衣,展开她的黑翅膀,越过城市的上空向一座大山飞去。旅伴隐去了自己的原形,她完全看不见他。他在公主后面跟着飞,用枝条抽打着她。枝条落到什么地方,血就流到什么地方。啊,这才算是空中旅行呢!风鼓起她的外衣,使它向四面张开,像一大片船帆。月光透射进去。

  “冰雹真厉害!冰雹真厉害!”公主被枝条抽一下就这样叫一声。这对她是一个教训;最后她飞到山上,在山上敲了一下。这时好像天在打雷,山裂开了。公主走进去,旅伴也跟着走进去。谁也没有看见他,因为他是看不见的。他们走进一条又长又宽的通道,两边壁上发出奇异的光。这是因为壁上有一千多只发亮的蜘蛛的缘故;它们在上上下下地爬行着,散出火一样的彩霞。他们走进一个用金银砌成的大厅。墙上有向日葵那么大的红花和蓝花,射出光来。可是谁也不能摘下这些花,因为花梗全是些丑恶的、有毒的长蛇。事实上这些花朵就是它们喷出的火焰。天花板上全是发亮的萤火虫和拍着薄翅膀的天蓝色的蝙蝠。这情景真有些吓人。地中央设有一个王座。它是由四匹死马的骸骨托着的。这些死马的挽具全是血红的蜘蛛所组成的。王座则是乳白色的玻璃做的,它的坐垫就是一堆互相咬着尾巴的小黑耗子。华盖是一面粉红色的蛛网;它里面镶着许多漂亮的、像宝石一样的小绿苍蝇。王座上坐着一个老巫师。他丑恶的头上戴着一顶王冠,手中拿着一个王笏。他在公主的额上吻了一下,请她在他身边、在这贵重的王座上坐下来。于是音乐奏起来了。巨大的黑蚱蜢弹起独弦琴,猫头鹰用翅膀敲着肚皮——因为她没有鼓。这真是一个很妙的合奏!许多小黑妖精,戴着镶有鬼火的帽子,在大厅里跳舞。可是谁也看不见旅伴,因为他隐身在王座后面。他什么都听见了。朝臣们这时都进来了。他们都神气十足,不可一世。不过有眼力的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些什么宝贝东西。他们原来是顶着几棵老白菜根的扫帚。魔法师只不过用魔力使它们有了生命,同时给它们穿上几件绣花衣服罢了。不过这倒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们在这儿只不过是摆摆场面。

  跳了一阵舞以后,公主告诉魔法师说,她又有一位新的求婚者。她问他,明天这人来到宫里的时候,他觉得她应该叫他猜一个什么问题好。

  “听着!”魔法师说,“我告诉你,你应该给他一件最容易的东西猜,这样他才想不到。你觉得你的一只鞋子怎样?这东西他一定是猜不着的。把他的头砍下来吧:不过请不要忘记明晚你来的时候,千万把他的眼珠带来,因为我想尝尝味道。”

  公主弯腰行了礼,同时答应地决不会忘记那对眼珠。魔法师于是就打开山。她又飞回家去。不过旅伴在跟着她,同时用技条拼命抽她。她不禁大声叹气,说冰雹真厉害。她加速地飞,希望早点飞进窗子,回到睡房里去。旅伴飞回旅店的时候,约翰奈斯还在熟睡。他摘下翅膀,也躺到床上睡了,因为他已经很疲倦了。

  当约翰奈斯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旅伴也起来了,并且说他昨夜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梦见公主和她的一只鞋子。因此旅伴就叫约翰奈斯问一问公主,她心里是不是在想一只鞋子!这正是他从山里魔法师口中所听到的东西。但是他一点也不把实情告诉约翰奈斯。他只是叫他问她是不是在想一只鞋子。

  “我当然可以问她这件事,正如我可以问她任何别的事一样,”约翰奈斯说。“也许你的梦是有道理的,因为我一直相信,上帝会帮助我。不过我现在得向你告别了,因为如果我猜错了的话,我就再也不能见到你了。”

  于是他们互相拥抱了一下。约翰奈斯走进城,直接到宫里去。大殿里挤满了人:裁判官都坐在靠椅上,而且还在脑袋后边垫了许多鸭绒枕头——因为他们有很多事情要费脑筋来想。老国王站起来,用一块白手帕措了一下眼睛。这时公主也进来了。她的样子比昨天还要漂亮。她很和气地向大家行礼,不过她对约翰奈斯伸出手来,说:“祝你平安!”

  现在约翰奈斯要猜猜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东西。老天爷!她瞧着他的那副样儿真可爱,不过当她一听到他说出“一只鞋子”以后,她脸上立刻变得比粉笔还要惨白。她的全身发抖,但是这也解决不了问题,因为他猜对了!真想不到:老国王才高兴呢!他翻了一个跟头,样子真好看。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他和约翰奈斯鼓掌——他是第一次猜中了的人!

  旅伴听到这个圆满的结果,也感到很高兴。但是约翰奈斯合着双手,感谢仁慈的上帝——他下一次一定也会帮助他的。第二天他又得去猜。

  这天晚上过得像昨天一样。当约翰奈斯睡着了的时候,旅伴仍旧跟在公主后面飞到山里去。他在路上把她拍得比上次还要厉害,因为这次他带着两根枝条。谁也看不见他,可是他什么都能听见。公主这次心里要想的是一只手套。旅伴把这事又作为一个梦告诉了约翰奈斯。因此约翰奈斯又猜中了。宫里的人全都非常高兴。所有的大臣,照上次他们看到国王翻跟头的那个样子,也都翻起跟头来。只有公主一个人躺在沙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现在的问题是:约翰奈斯是不是第三次也能猜得中呢?如果他能猜中的话,他不仅有了这位美丽的公主,还可以在国王死后继承整个的王国哩。如果他猜不中,他就要丧失生命,而且那个魔法师还要把他的那一对美丽的蓝眼珠吃掉。

  这天晚上约翰奈斯上床很早。他念了晚祷就安静地睡着了。不过旅伴照旧把翅膀系在背上,把宝剑挂在身边,拿起三根枝条,向宫中飞去。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风吹得厉害,连屋顶上的瓦都吹走了;花园里挂着骸骨的那些树,在暴风中像芦苇似地倒下来了。每秒钟都在闪电,雷声不停,好像只有这一个雷声整夜在响似的。这时窗子大开,公主向外飞出去了。她的面色像死人一样惨白,不过她仍然对这恶劣的天气发笑,觉得它还不够恶劣。她的白外衣在风中鼓动着,像一片大船帆。可是旅伴这次用三根枝条抽她,她的血直往地上滴,弄得她几乎没有气力再向前飞了。最后她好容易才飞到那个山上。

  “冰雹和狂风真厉害!”她说。‘哦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天气里飞过。”

  “好事多磨!”魔法师说。

  她把约翰奈斯第二天又猜中了的事情告诉他。如果他明天又猜中的话,那么他就胜利了,她将再也不能飞到山里来看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使魔法了,因此她现在感到非常难过。

  “这次决不叫他猜中,”魔法师说。“我要找出一件叫他连做梦也想不到的东西,如果他再猜中的话,那么他简直是一个比我还要高明的魔法师了。不过我们现在还是快乐一番吧。”

  于是他拉着公主的双手,跟屋子里所有的妖精和鬼火一同跳起舞来。红蜘蛛也同样在墙上跳上跳下,好像有许多火红的花朵在射出火花似的。猫头鹰在击鼓,蟋蟀在吹萧管,黑蚱蜢在弹着独弦琴。这真是一个欢乐的舞会!

  当他们舞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以后,公主就不得不回家去了,否则宫里的人就要找她了。魔法师说他愿意送她回去,因为这样他又可以跟她在一起多呆一段时间。

  他们在恶劣的天气中飞。旅伴把他的三根枝条都在他们背上抽断了。魔法师从来没有在这样厉害的冰雹中旅行过。他在宫殿前向公主告别,同时低声在她耳边说:“你心中想着我的头吧。”旅伴又听到了这句话。正在这时候,公主从窗子飞进她的睡房里去了。魔法师正要掉转身,旅伴就一把抓住他又长又黑的胡子,用剑把他的丑恶的脑袋砍下来,弄得魔法师连回头看他一下的机会都没有。他把他的尸体扔进海里去喂了鱼;至于他的脑袋,他只放进水里浸一下,然后把它包在湿手帕里,带回到旅店里来,接着他就躺在床上睡了。

  第二天早晨他把手帕交给约翰奈斯,但是他说:在公主没有要他猜测她心中所想的东西以前,切记不要打开。

  宫中的大殿里现在有许多人。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好像一大捆萝卜。裁判官坐在有柔软枕头的椅子上,老国王也换上了新衣服,金王冠和王笏也擦亮了,看起来非常漂亮。不过公主的面色惨白,她穿着一身深黑色的衣服,好像要去参加葬礼似的。

  “我现在心里想着什么东西呢?”她问。约翰立刻打开他的手帕。当他看见魔法师难看的脑袋时,他自己也大吃一惊。所有在场的人也都吓了一跳,因为这实在太可怕了。不过公主坐着像一尊石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她站起来,把手伸向约翰奈斯,因为他猜中了。她谁也不看,只是唉声叹气。她说:“你现在是我的主人了!今晚我们就举行婚礼吧。”

  “这才叫我高兴呢!”老国王说。“这满足了我的心愿。”

  所有在场的人都高呼:“万岁!”军乐队在街上奏起乐来,教堂的钟声响起来,卖糕饼的老太婆把糖猪身上的黑纱取下来,因为现在大家都非常快乐。三只烤熟了的整牛——肚里全填满了鸡鸭——现在放在市场中央,任何人都可以去割一块下来吃。喷泉现在流出美酒。老百姓只要到面包店去花一个毫子买一块面包,就可以同时得到六块甜面包的赠品——而且这些甜面包里还有葡萄干呢。

  夜里整个城市亮得像白天一样。兵士放礼炮,孩子放鞭炮。宫里在举行宴会,喝酒,干杯和跳舞。绅士和小姐们在成对跳舞。就是住在很远的人都能听到他们的歌声——

  这里有这么多的美女

  她们个个都喜欢跳舞。

  她们跳着《大鼓进行曲》,

  美丽的姑娘哟,旋转吧!。

  舞一步,又跳一步,

  一直跳到鞋底落下。

  然而这公主仍然是一个巫婆。她并不太喜欢约翰奈斯。这一点,旅伴早已料想到了,因此他给约翰奈斯三根天鹅翅上的羽毛,和一个装有几滴水的小瓶。他叫他在公主的床前放一个装满了水的澡盆,当公主要上床的时候,他可以把她轻轻一推,使她落到水里;他先把羽毛和瓶子里的水倒进去,然后把她按进水里三次;这样就可以使她失去魔力,热烈地爱起他来。

  约翰奈斯照旅伴说的话办了。当他把公主按进水里的时候,她大叫了一声,同时变成了一只睁着亮眼睛的黑天鹅,在他的手下面挣扎。这天鹅第二次冒出水面的时候,就变成了白色,只是头颈上有一道黑圈;约翰奈斯向上帝祈祷,然后又把这天鹅第三次按进水里。这时它立刻又变成一个可爱的公主。她比以前还要美丽。她感谢他,她的眼里含着水汪汪的泪珠,因为他把附在她身上的魔力驱走了。

  第二天老国王带着全体朝臣来了。盛大的庆祝会举运了一整天。旅伴是最后来的一位客人。他手里拄着手杖,背上背着行羹。约翰奈斯吻了他好几次,请他不要离开,请他和自己住在一起,因为约翰奈斯的幸福完全是他带来的。不过旅伴摇摇头,同时温和地、善意地说:“不行,我的时刻已经到了。我只不过是还清我的债务罢了。你记得两个坏人想要伤害的那具尸体吗?你把你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给他们,好叫死人能安静地睡在里面。我就是那个死人。”

  说完以后他就不见了。

  结婚的庆祝继续了一整个月。约翰奈斯和公主真诚地相亲相爱。老国王长时期过着愉快的日子;公主的孩子们骑在他的膝上,玩弄着他的王笏,后来约翰奈斯就成了整个国家的君主。

  ①这是《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里第六章九至十三节中的一段话。基督徒感谢上帝时都念这个祷告。

  ②根据欧洲的习惯,黑色象征哀伤。

第20篇、织补针


  从前有一根织补衣服的针。作为一根织补针来说,她倒还算细巧,因此她就想象自己是一根绣花针。
  “请你们注意你们现在拿着的这东西吧!”她对那几个取她出来的手指说。“你们不要把我失掉!我一落到地上去,你们就决不会找到我的,因为我是那么细呀!”
  “细就细好了,”手指说。它们把她拦腰紧紧地捏住。
  “你们看,我还带着随从啦!”她说。她后面拖着一根长线,不过线上并没有打结。
  手指正把这根针钉着女厨子的一只拖鞋,因为拖鞋的皮面裂开了,需要缝一下。
  “这是一件庸俗的工作,”织补针说。“我怎么也不愿钻进去。我要折断!我要折断了!”——于是她真的折断了。“我不是说过吗?”织补针说,“我是非常细的呀!”
  手指想:她现在没有什么用了。不过它们仍然不愿意放弃她,因为女厨子在针头上滴了一点封蜡,同时把她别在一块手帕上。
  “现在我成为一根领针(注:领针(brystnaal)是一种装饰*?,穿西装时插在领带上;针头上一般镶有一颗珍珠。)了!”织补针说。“我早就知道我会得到光荣的:
  一个不平凡的人总会得到一个不平凡的地位!”
  于是她心里笑了——当一根织补针在笑的时候,人们是没有办法看到她的外部表情的。她别在那儿,显得很骄傲,好像她是坐在轿车里,左顾右盼似的。
  “请准许我问一声:您是金子做的吗?”她问她旁边的一根别针。“你有一张非常好看的面孔,一个自己的头脑——只是小了一点。你得使它再长大一点才成,因为封蜡并不会滴到每根针头上的呀。”
  织补针很骄傲地挺起身子,结果弄得自己从手帕上落下来了,一直落到厨子正在冲洗的污水沟里去了。
  “现在我要去旅行了,”织补针说。“我只希望我不要迷了路!”
  不过她却迷了路。
  “就这个世界说来,我是太细了,”她来到了排水沟的时候说。“不过我知道我的身份,而这也算是一点小小的安慰!”
  所以织补针继续保持着她骄傲的态度,同时也不失掉她得意的心情。许多不同的东西在她身上浮过去了:菜屑啦,草叶啦,旧报纸碎片啦。
  “请看它们游得多么快!”织补针说。“它们不知道它们下面还有一件什么东西!我就在这儿,我坚定地坐在这儿!看吧,一根棍子浮过来了,它以为世界上除了棍子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它就是这样一个家伙!一根草浮过来了。你看它扭着腰肢和转动的那副样儿!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吧,你很容易撞到一块石头上去呀!一张破报纸游过来了!它上面印着的东西早已被人家忘记了,但是它仍然铺张开来,神气十足。我有耐心地、静静地坐在这儿。我知道我是谁,我永远保持住我的本来面目!”
  有一天她旁边躺着一件什么东西。这东西射出美丽的光彩。织补针认为它是一颗金刚钻。不过事实上它是一个瓶子的碎片。因为它发出亮光,所以织补针就跟它讲话,把自己介绍成为一根领针。


  “我想你是一颗钻石吧?”她说。
  “嗯,对啦,是这类东西。”
  于是双方就相信自己都是价值很高的物件。他们开始谈论,说世上的人一般都是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
  “我曾经在一位小姐的匣子里住过,”织补针说,“这位小姐是一个厨子。她每只手上有五个指头。我从来没有看到像这五个指头那样骄傲的东西,不过他们的作用只是拿着我,把我从匣子里取出来和放进去罢了。”
  “他们也能射出光彩来吗?”瓶子的碎片问。
  “光彩!”织补针说,“什么也没有,不过自以为了不起罢了。他们是五个兄弟,都属于手指这个家族。他们互相标榜,虽然他们是长短不齐:最前面的一个是‘笨摸’(注:“笨摸’、“餂罐”、“长人”、“金火”和“比尔——玩朋友”,是丹麦孩子对五个指头所起的绰号。大拇指摸东西不灵活,所以叫做“笨摸”;二指常常代替吞头伸到果酱罐里去餂东西吃,所以叫“餂罐”;四指因为戴戒指,所以看起来像有一道金火;小指叫做“比尔——玩朋友”,因为它什么用也没有。),又短又肥。他走在最前列,他的背上只有一个节,因此他只能同时鞠一个躬;不过他说,假如他从一个人身上砍掉的话,这人就不够资格服兵役了。第二个指头叫做‘餂罐’,他伸到酸东西和甜东西里面去,他指着太阳和月亮;当大家在写字的时候,他握着笔。第三个指头是‘长人’,他伸在别人的头上看东西。第四个指头是‘金火’,他腰间围着一条金带子。最小的那个是‘比尔——玩朋友’,他什么事也不做,而自己还因此感到骄傲呢。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吹牛,因此我才到排水沟里来了!”
  “这要算是升级!”瓶子的碎片说。
  这时有更多的水冲进排水沟里来了,漫得遍地都是,结果把瓶子的碎片冲走了。
  “瞧,他倒是升级了!”织补针说。“但是我还坐在这儿,我是那么细。不过我也正因此感到骄傲,而且也很光荣!”于是她骄傲地坐在那儿,发出了许多感想。
  “我差不多要相信我是从日光里出生的了,因为我是那么细呀!我觉得日光老是到水底下来寻找我。啊!我是这么细,连我的母亲都找不到我了。如果我的老针眼没有断了的话,我想我是要哭出来的——但是我不能这样做:哭不是一桩文雅的事情!”
  有一天几个野孩子在排水沟里找东西——他们有时在这里能够找到旧钉、铜板和类似的物件。这是一件很脏的工作,不过他们却非常欣赏这类的事儿。
  “哎哟!”一个孩子说,因为他被织补针刺了一下,“原来是你这个家伙!”
  “我不是一个家伙,我是一位年轻小姐啦!”织补针说。可是谁也不理她。她身上的那滴封蜡早已没有了,全身已经变得漆黑。不过黑颜色能使人变得苗条,因此她相信她比以前更细嫩。
  “瞧,一个蛋壳起来了!”孩子们说。他们把织补针插到蛋壳上面。
  “四周的墙是白色的,而我是黑色的!这倒配得很好!”织补针说。“现在谁都可以看到我了。——我只希望我不要晕船才好,因为这样我就会折断的!”不过她一点也不会晕船,而且也没有折断。
  “一个人有钢做的肚皮,是不怕晕船的,同时还不要忘记,我和一个普通人比起来,是更高一招的。我现在一点毛病也没有。一个人越纤细,他能受得住的东西就越多。”
  “砰!”这时蛋壳忽然裂开了,因为一辆载重车正在它上面碾过去。
  “我的天,它把我碾得真厉害!”织补针说。“我现在有点晕船了——我要折断了!我要折断了!”
  虽然那辆载重车在她身上碾过去了,她并没有折断。她直直地躺在那儿——而且她尽可以一直在那儿躺下去(1846年)
  这篇小故事,最初发表在《加埃亚》杂志上。它所表现的内容一看就清楚。1846年夏天,安徒生和他的朋友丹麦著名的雕刻家多瓦尔生,在丹麦的“新岛”度暑假。多瓦尔生一直喜爱安徒生的童话。有一天他对安徒生说:“‘好,请你给我们写一起新的故事——你的智慧连一根织补针都可以写出一起故事来’。于是,安徒生就写了《织补针》这个故事。”这是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写到的。

第21篇、雏菊

  现在请你听听——

  在乡间的一条大路边,有一座别墅。你一定看见过的!别墅前面有一个种满了花的小花园和一排涂了油漆的栅栏。在这附近的一条沟里,一丛美丽的绿草中长着一棵小小的雏菊。太阳温暖地、光明地照着它,正如太阳照着花园里那些大朵的美丽的花儿一样。因此它时时刻刻都在不停地生长。有一天早晨,它的花盛开了;它的光亮的小小花瓣,围绕一个金黄色的太阳的中心撒开来,简直像一圈光带。它从来没有想到,因为它生在草里,人们不会看到它,所以它要算是一种可怜的、卑微的小花。不,它却是很高兴,它把头掉向太阳,瞧着太阳,静听百灵鸟在高空中唱歌。

  小雏菊是那么快乐,好像这是一个伟大的节日似的。事实上这不过是星期一,小孩子都上学去了。当他们正坐在凳子上学习的时候,它就坐在它的小绿梗上向温暖的太阳光、向周围一切东西,学习了上帝的仁慈。雏菊觉得它在静寂中所感受到的一切,都被百灵鸟高声地、美妙地唱出来了。于是雏菊怀着尊敬的心情向着这只能唱能飞的鸟儿凝望,不过,它并不因为自己不能唱歌和飞翔就感到悲哀。

  “我能看,也能听,”它想。“太阳照着我,风吻着我。啊,我真是天生的幸运!”

  栅栏里面长着许多骄傲的名花——它们的香气越少,就越装模作样。牡丹尽量扩张,想要开得比玫瑰花还大,可是问题并不在于庞大。郁金香的颜色最华丽,它们也知道这个特点,所以它们就特别立得挺直,好叫人能更清楚地看到它们。它们一点也不理会外边的小雏菊,但是小雏菊却老是在看着它们。它心里想:“它们是多么富丽堂皇啊!是的,美丽的鸟儿一定会飞向它们,拜访它们!感谢上帝!我离它们那么近,我能有机会欣赏它们!”正当它在这样想的时候,“滴丽”——百灵鸟飞下来了,但是他并没有飞到牡丹或郁金香上面去——不,他却飞到草丛里微贱的小雏菊身边来了。雏菊快乐得惊惶起来,真是不知怎样办才好。

  这只小鸟在它的周围跳着舞,唱着歌。

  “啊,草是多么柔软!请看,这是一朵多么甜蜜的小花儿——它的心是金子,它的衣服是银子!”

  雏菊的黄心看起来也的确像金子,它周围的小花瓣白得像银子。

  谁也体会不到,小雏菊心里感到多么幸福!百灵鸟用嘴来吻它,对它唱一阵歌,又向蓝色的空中飞去。足足过了一刻钟以后,雏菊才清醒过来。它怀着一种羞怯而又快乐的心情,向花园里的花儿望了一眼。它们一定看见过它所得到的光荣和幸福,它们一定懂得这是多么愉快的事情。可是郁金香仍然像以前那样骄傲;它们的面孔也仍然很刻板和发红,因为它们在自寻烦恼。牡丹花也是头脑不清醒,唉,幸而它们不会讲话,否则雏菊就会挨一顿痛骂。这棵可怜的小花看得很清楚,它们的情绪都不好,这使得它感到苦恼。正在这时候,有一个小女孩子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到花园里来了。她一直走到郁金香中间去,把它们一棵一棵地都砍掉了。

  “唉,”小雏菊叹了一口气,“这真是可怕。它们现在一切都完了。”

  女孩子拿着郁金香走了,雏菊很高兴,自己生在草里,是一棵寒微的小花。它感到很幸运。当太阳落下去以后,它就卷起花瓣,睡着了,它一整夜梦着太阳和那只美丽的小鸟。

  第二天早晨,当这花儿向空气和阳光又张开它小手臂般的小白花瓣的时候,它听到了百灵鸟的声音;不过他今天唱得非常悲哀。是的,可怜的百灵鸟是有理由感到悲哀的:他被捕去了。他现在被关在敞开的窗子旁的一个笼子里。他歌唱着自由自在的、幸福的飞翔,他歌唱着田里嫩绿的麦苗,他歌唱着他在高空中快乐的飞行。可怜的百灵鸟的心情真是坏极了,因为他是坐在牢笼里的一个囚徒。

  小雏菊真希望能够帮助他。不过,它怎么才能办得到呢?是的,要想出一个办法来真不太容易。它现在也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景物是多么美丽,太阳照着多么温暖,它自己的花瓣白得多么可爱。啊!它心中只想着关在牢笼里的雀子,只感到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时候有两个男孩子从花园里走出来。有一个男孩子手里拿着一把又大又快的刀子——跟那个女孩子砍掉郁金香的那把刀子差不多。他们一直向小雏菊走来——它一点也猜不到他们的用意。

  “我们可以在这儿为百灵鸟挖起一块很好的草皮。”一个小孩子说。于是他就在雏菊的周围挖了一块四四方方的草皮,使雏菊恰好留在草的中间。

  “拔掉这朵花吧!”另一个孩子说。

  雏菊害怕得发起抖来,因为如果它被拔掉,它就会死去的。它现在特别需要活下去,因为它要跟草皮一道到被囚的百灵鸟那儿去。

  “不,留下它吧,”头一个孩子说,“它可以作为一种装饰品。”

  这么着,它就被留下来了,而且还来到关百灵鸟的笼子里去了。更多故事:

  不过这只可怜的鸟儿一直在为失去了自由而啼哭,他用翅膀打着牢笼的铁柱。小雏菊说不出话来,它找不出半个字眼来安慰百灵鸟——虽然它很愿意这么做。一整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这儿没有水喝,”被囚禁的百灵鸟说。“大家都出去了,一滴水也没有留给我喝。我的喉咙在发干,在发焦。我身体里像有火,又像有冰,而且空气又非常沉闷,啊!我要死了!我要离开温暖的太阳、新鲜的绿草和上帝创造的一切美景!”

  于是他把嘴伸进清凉的草皮里去,希望尝到一点凉味。这时他发现了雏菊,于是对它点头,用嘴亲吻它,同时说:“你也只好在这儿枯萎下去了——你这可怜的小花儿!他们把你和跟你生长在一起的这一小块绿草送给我,来代替我在外面的那整个世界!对于我说来,现在每根草就是一株绿树,你的每片白花瓣就是一朵芬芳的花!啊,你使我记起,我丧失了真不知多少东西!”

  “我希望我能安慰他一下!”小雏菊想。

  但是它连一片花瓣都不能动。不过它精致的花瓣所发出的香气,比它平时所发出的香气要强烈得多。百灵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虽然他渴得要昏倒,他只是吃力地啄着草叶,而不愿意动这棵花。

  天已经黑了,还没有人来送一滴水给这只可怜的鸟儿。他展开美丽的翅膀,痉挛地拍着。他的歌声变成了悲哀的尖叫,他的小头向雏菊垂下来——百灵鸟的心在悲哀和渴望中碎裂了。雏菊再也不像前天晚上那样又把花瓣合上来睡一觉。它的心很难过,它的身体病了,它的头倒在土上。

  小孩子在第二天早晨才走过来。当他们看见雀子死了的时候,他们都哭起来——哭出许多眼泪。他们为百灵鸟掘了一个平整的坟墓,并且用花瓣把他装饰了一番。百灵鸟的尸体躺在一个美丽的红匣子里,因为他们要为他——可怜的鸟儿——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在他活着能唱歌的时候,人们忘记他,让他坐在牢笼里受苦受难;现在他却得到了尊荣和许多眼泪!

  可是那块草皮连带着雏菊被扔到路上的灰尘里去了。

  谁也没有想到它,而最关心百灵鸟、最愿意安慰他的,却正是它。

第22篇、贝脱、比脱和比尔


  现在的小孩子所知道的事情真多,简直叫人难以相信!你很难说他们有什么事情不知道。说是鹳鸟把他们从井里或磨坊水闸里捞起来,然后把他们当做小孩子送给爸爸和妈妈——他们认为这是一个老故事,半点也不会相信。但是这却是唯一的真事情。
  不过小孩子又怎样来到磨坊水闸和井里的呢?的确,谁也不知道,但同时却又有些人知道。你在满天星斗的夜里仔细瞧过天空和那些流星吗?你可以看到好像有星星在落下来,不见了!连最有学问的人也没有办法把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解释清楚。不过假如你知道的话,你是可以作出解释的。那是像一根圣诞节的蜡烛;它从天上落下来,便熄灭了。它是来自上帝身边的一颗“灵魂的大星”。它向地下飞;当它接触到我们的沉浊的空气的时候,就失去了光彩。它变成一个我们的肉眼无法看见的东西,因为它比我们的空气还要轻得多:它是天上送下来的一个孩子——一个安琪儿,但是没有翅膀,因为这个小东西将要成为一个人。它轻轻地在空中飞。风把它送进一朵花里去。这可能是一朵兰花,一朵蒲公英,一朵玫瑰花,或是一朵樱花,它躺在花里面,恢复它的精神。
  它的身体非常轻灵,一个苍蝇就能把它带走;无论如何,蜜蜂是能把它带走的,而蜜蜂经常飞来飞去,在花里寻找蜜。如果这个空气的孩子在路上捣蛋,它们决不会把它送回去,因为它们不忍心这样做。它们把它带到太阳光中去,放在睡莲的花瓣上。它就从这儿爬进水里;它在水里睡觉和生长,直到鹳鸟看到它、把它送到一个盼望可爱的孩子的人家里去为止。不过这个小家伙是不是可爱,那完全要看它是喝过了清洁的泉水,还是错吃了泥巴和青浮草而定——后者会把人弄得很不干净。
  鹳鸟只要第一眼看到一个孩子就会把他衔起来,并不加以选择。这个来到一个好家庭里,碰上最理想的父母;那个来到极端穷困的人家里——还不如呆在磨坊水闸里好呢。
  这些小家伙一点也记不起,他们在睡莲花瓣下面做过一些什么梦。在睡莲花底下,青蛙常常对他们唱歌:“阁,阁!呱,呱!”在人类的语言中这就等于是说:“请你们现在试试,看你们能不能睡着,做个梦!”他们现在一点也记不起自己最初是躺在哪朵花里,花儿发出怎样的香气。但是他们长大成人以后,身上却有某种品质,使他们说:“我最爱这朵花!
  ”这朵花就是他们作为空气的孩子时睡过的花。
  鹳鸟是一种很老的鸟儿。他非常关心自己送来的那些小家伙生活得怎样,行为好不好?他不能帮助他们,或者改变他们的环境,因为他有自己的家庭。但是他在思想中却没有忘记他们。
  我认识一只非常善良的老鹳鸟。他有丰富的经验,他送过许多小家伙到人们的家里去,他知道他们的历史——这里面多少总是牵涉到一点磨坊水闸里的泥巴和青浮草的。我要求他把他们之中随便哪个的简历告诉我一下。他说他不止可以把一个小家伙的历史讲给我听,而且可以讲三个,他们都是发生在贝脱生家里的。
  贝脱生的家庭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家庭。贝脱生是镇上32个参议员中的一员,而这是一种光荣的差使。他成天跟这32个人一道工作,经常跟他们一道消遣。鹳鸟送一个小小的贝脱到他家里来——贝脱就是一个孩子的名字。第二年鹳鸟又送一个小孩子来,他们把他叫比脱。接着第三个孩子来了;他叫比尔,因为贝脱、比脱和比尔都是贝脱生这个姓的组成部分。


  这样他们就成了三兄弟。他们是三颗流星,在三朵不同的花里睡过,在磨坊水闸的睡莲花瓣下面住过。鹳鸟把他们送到贝脱生家里来。这家的屋子位于一个街角上,你们都知道。
  他们在身体和思想方面都长成了大人。他们希望成为比那32个人还要伟大一点的人物。
  贝脱说,他要当一个强盗。他曾经看过《魔鬼兄弟》(注:①原文是“EraDiavolo”。这是法国歌剧作曲家奥柏(D.E.E.Auber,1782—1871)于1830年初次演出的一部歌剧。“魔鬼兄弟”是意大利一个“匪徒”MichellePezza(1771—1806)的绰号。他因为领导游击队从法国人手中收复意大利的失地那不勒斯而被枪杀。)这出戏,所以他肯定地认为做一个大盗是世界上最愉快的事情。
  比脱想当一个收破烂的人。至于比尔,他是一个温柔和蔼的孩子,又圆又肥,只是喜欢咬指甲——这是他唯一的缺点。他想当“爸爸”。如果你问他们想在世界上做些什么事情,他们每个人就这样回答你。
  他们上学校。一个当班长,一个考倒数第一名,第三个不好不坏。虽然如此,他们可能是同样好,同样聪明,而事实上也是这样——这是他们非常有远见的父母说的话。
  他们参加孩子的舞会。当没有人在场的时候,他们抽雪茄烟。他们得到学问,交了许多朋友。
  正如一个强盗一样,贝脱从极小的时候起就很固执。他是一个非常顽皮的孩子,但是妈妈说,这是因为他身体里有虫的缘故。顽皮的孩子总是有虫——肚皮里的泥巴。他生硬和固执的脾气有一天在妈妈的新绸衣上发作了。
  “我的羔羊,不要推咖啡桌!”她说。“你会把奶油壶推翻,在我的新绸衣上弄出一大块油渍来的!”
  这位“羔羊”一把就抓住奶油壶,把一壶奶油倒在妈妈的衣服上。妈妈只好说:“羔羊!羔羊!你太不体贴人了!”但是她不得不承认,这孩子有坚强的意志。坚强的意志表示性格,在妈妈的眼中看来,这是一种非常有出息的现象。
  他很可能成为一个强盗,但是他却没有真正成为一个强盗。他只是样子像一个强盗罢了:他戴着一顶无边帽,打着一个光脖子,留着一头又长又乱的头发。他要成为一个艺术家,不过只是在服装上是这样,实际上他很像一株蜀葵。他所画的一些人也像蜀葵,因为他把他们画得都又长又瘦。他很喜欢这种花,因为鹳鸟说,他曾经在一朵蜀葵里住过。
  比脱曾经在金凤花里睡过,因此他的嘴角边现出一种黄油的表情(注:金凤花在丹麦文里是“SmArblomst”,照字面译是“黄油花”的意思,因为这花很像黄油。“黄油的表情”(SmArret)是安徒生根据这种意思创造出来的一个词儿。);他的皮肤是黄的,人们很容易相信,只要在他的脸上划一刀,就有黄油冒出来。他很像是一个天生卖黄油的人;他本人就是一个黄油招牌。但是他内心里却是一个“卡嗒卡嗒人”(注:原文是“skraldemand”,即“清道夫”。安徒生在这儿作了一个文字游戏。skraldemand是由skralde和mand两个字合成的。Skralde一字单独的意思是一种发出单调的“卡嗒卡嗒”声的乐*?。)。他代表贝脱生这一家在音乐方面的遗传。“不过就他们一家说来,音乐的成分已经够多了!”领居们说。他在一个星其中编了17支新的波尔卡舞曲,而他配上喇叭和卡嗒卡嗒,把它们组成一部歌剧。唔,那才可爱哩!
  比尔的脸上有红有白,身材矮小,相貌平常。他在一朵雏菊里睡过。当别的孩子打他的时候,他从来不还手。他说他是一个最讲道理的人,而最讲道理的人总是让步的。他是一个收藏家;他先收集石笔,然后收集印章,最后他弄到一个收藏博物的小匣子,里面装着一条棘鱼的全部骸骨,三只用酒精浸着的小耗子和一只剥制的鼹鼠。比尔对于科学很感兴趣,对于大自然很能欣赏。这对于他的父母和自己说来,都是很好的事情。
  他情愿到山林里去,而不愿进学校;他爱好大自然而不喜欢纪律。他的兄弟都已经订婚了,而他却只想着怎样完成收集水鸟蛋的工作。他对于动物的知识比对于人的知识要丰富得多。他认为在我们最重视的一个问题——爱情问题上,我们赶不上动物。他看到当母夜莺在孵卵的时候,公夜莺就整夜守在旁边,为他亲爱的妻子唱歌:嘀嘀!吱吱!咯咯——丽!像这类事儿,比尔就做不出来,连想都不会想到。当鹳鸟妈妈跟孩子们睡在窠里的时候,鹳鸟爸爸就整夜用一只腿站在屋顶上。比尔这样连一个钟头都站不了。
  有一天当他在研究一个蜘蛛网里面的东西时,他忽然完全放弃了结婚的念头。蜘蛛先生忙着织网,为的是要网住那些粗心的苍蝇——年轻的、年老的、胖的和瘦的苍蝇。他活着是为了织网养家,但是蜘蛛太太却只是专为丈夫而活着。她为了爱他就一口把他吃掉:她吃掉他的心、他的头和肚皮。只有他的一双又瘦又长的腿还留在网里,作为他曾经为全家的衣食奔波过一番的纪念。这是他从博物学中得来的绝对真理。比尔亲眼看见这事情,他研究过这个问题。“这样被自己的太太爱,在热烈的爱情中这样被自己的太太一口吃掉。不,人类之中没有谁能够爱到这种地步,不过这样爱值不值得呢?”
  比尔决定终身不结婚!连接吻都不愿意,他也不希望被别人吻,因为接吻可能是结婚的第一步呀。但是他却得到了一个吻——我们大家都会得到的一个吻:死神的结实的一吻。等我们活了足够长的时间以后,死神就会接到一个命令:“把他吻死吧!”于是人就死了。上帝射出一丝强烈的太阳光,把人的眼睛照得看不见东西。人的灵魂,到来的时候像一颗流星,飞走的时候也像一颗流星,但是它不再躺在一朵花里,或睡在睡莲花瓣下做梦。它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它飞到永恒的国度里去;不过这个国度是什么样子的,谁也说不出来。谁也没有到它里面去看过,连鹳鸟都没有去看过,虽然他能看得很远,也知道很多东西。他对于比尔所知道的也不多,虽然他很了解贝脱和比脱。不过关于他们,我们已经听得够多了,我想你也是一样。所以这一次我对鹳鸟说:“谢谢你。”但是他对于这个平凡的小故事要求三个青蛙和一条小蛇的报酬,因为他是愿意得到食物作为报酬的。你愿不愿意给他呢?
  我是不愿意的。我既没有青蛙,也没有小蛇呀。(1868年)
  这篇作品,发表在哥本哈根1868年1月12日出版的《费加罗》(Eigaro)杂志。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写道:“《贝脱·比脱和比尔》,像《小小的绿东西》一样,来源于一个舒适的住处,可以使人产生得意和自满之感的这种情境。”但这里却是写平凡的人生。一个人从出生到成长,以及他在一生中所追求的东西都不一样,但殊途同归,“等我们活了足够长的时间以后,死神就会接到一个命令:把他吻死吧!于是人就死了。”他的灵魂就“飞到永恒的国度里去;不过这个国度是什么样子的,谁也说不出来。”安徒生对此也不能解答。

第23篇、香肠栓熬的汤①


  1.香肠栓熬的汤
  “昨天有一个出色的宴会!”一个年老的女耗子对一个没有参加这盛会的耗子说。“我在离老耗子王的第二十一个座位上坐着,所以我的座位也不算太坏!你要不要听听菜单子?出菜的次序安排得非常好——发霉的面包、腊肉皮、蜡烛头、香肠——接着同样的菜又从头到尾再上一次。这简直等于两次连续的宴会。大家的心情很欢乐,闲聊了一些愉快的话,像跟自己家里的人在一起一样。什么都吃光了,只剩下香肠尾巴上的香肠栓。我们于是就谈起香肠栓来,接着就谈起‘香肠栓熬的汤’这个问题。的确,每个人都听到过这件事,但是谁也没有尝过这种汤,更谈不上知道怎样去熬它。大家提议:谁发明这种汤,就为他干一杯,因为这样的人配做一个济贫院的院长!这句话不是很有风趣的么?老耗子王站起来说,谁会把这种汤做得最好吃,他就把她立为皇后。研究时间为一年。”
  ①香肠的末梢总是打着结;这个结总是连在一个木栓上,以便于挂起来,这叫香肠栓。“香肠栓熬的汤”是丹麦的一个成语,意思是:“闲扯大半天,都是废话!”
  “这倒很不坏!”另一个耗子说,“不过这种汤的做法是怎样呢?”
  “是的,怎样做法呢?”这正是所有的女耗子——年轻的和年老的——所要问的一个问题。她们都想当皇后,但是她们却怕麻烦,不愿意跑到广大的世界里去学习做这种汤;而她们却非这样办不可!不过每个耗子都没有离开家和那些自己所熟悉的角落的本事。在外面谁也不能找到乳饼壳或者臭腊肉皮吃。不,谁也会挨饿,可能还会被猫子活活地吃掉呢。
  无疑地,这种思想把大部分的耗子都吓住了,不敢到外面去求得知识。只有四只耗子站出来说,她们愿意出去。她们是年轻活泼的,可是很穷。世界有四个方向,她们每位想出一个方向;问题是谁的运气最好。每位带着一根香肠栓,为的是不要忘记这次旅行的目的。她们把它当做旅行的手杖。
  她们是在5月初出发的。到第二年5月开始的时候,她们才回来。不过她们只有三位报到。第四位不见了,也没有送来任何关于她的消息,而现在已经是决赛的日期了。
  “最愉快的事情也总不免有悲哀的成分!”耗子王说。但是他下了一道命令,把周围几里路以内的耗子都请来。她们将在厨房里集合。那三位旅行过的耗子将单独站在一排;至于那个失了踪的第四个耗子,大家竖了一个香肠栓,上面挂着一块黑纱作为纪念。在那三只耗子没有发言以前,在耗子王没有作补充讲话以前,谁也不能发表意见。
  现在我们听吧!
  2.第一只小耗子的旅行见闻
  “当我走到茫茫的大世界里去的时候,”小耗子说,“像许多与我年纪相仿的耗子一样,我以为我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东西。不过实际情况不是这样。一个人要花许多年的工夫才能达到这种目的。我立刻动身航海去。我坐在一条开往北方的船上。我听说,在海上当厨子的人要知道怎样随机应变。不过如果一个人有许多腊肉、整桶的腌肉和发霉的面粉的时候,随机应变也就够容易了。人们吃得很讲究!但是人们却没有办法学会用香肠栓做汤。我们航行了许多天和许多夜。船簸动得很厉害,我们身上都打湿了。当我们最后到达了我们要去的地方的时候,我就离开了船。那是在遥远的北方。


  “离开自己家里的一个角落远行,真是一件快事。坐在船上,这当然也算是一种角落。但是忽然间你却来到数百里以外的地方,住在外国。那里有许多原始森林,长满了赤杨。它们发出的香气是太强烈了!这个我不太喜欢!这些原始植物发出辛辣的气味,弄得我打起喷嚏来,同时也想起香肠来。那儿还有许多湖。我走近一看,水是非常清亮的;不过在远处看来,湖水都是像墨一般地黑。白色的天鹅浮在湖水上面,起初我以为天鹅是泡沫。它们一动也不动。不过当我看到它们飞和走动的时候,我就认出它们了。它们属于鹅这个家族,从它们走路的样子就可以看得出来。谁也隐藏不住自己的家族的外貌!我总是跟我的族人在一起。我总是跟松鼠和田鼠来往。它们无知得可怕,特别是关于烹调的事情——我出国去旅行也是为了这个问题。我们认为香肠栓可以做汤的这种想法,在他们看来,简直是惊人的思想。所以这件事立刻就传遍了整个的森林。不过他们认为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我也没有想到,就在这儿,在这天晚上,我居然探求到做这汤的秘法。这时正是炎热的夏天,因此——它们说——树林才发出这样强烈的气味,草才是那么香,湖水才是那么黑而亮,上面还浮着白色的天鹅。
  “在树林的边缘上,在四五座房屋之间,竖着一根竿子。它和船的主桅差不多一般高,顶上悬着花环和缎带。这就是大家所谓的五月柱。年轻女子和男子围着它跳舞,配合着提琴手所奏出的提琴调子,高声唱歌。太阳下山以后,他们还在月光中尽情地欢乐了一番,不过一个小耗子跟一个森林舞会有什么关系呢?我坐在柔软的青苔上,紧紧地捏着我的香肠栓。月亮特别照着一块地方。这儿有一株树,这儿的青苔长得真嫩——的确,我相信比得上耗子王的皮肤。不过它的颜色是绿的;这对于眼睛说来,是非常舒服的。
  “忽然间,一群最可爱的小人物大步地走出来了。他们的身材只能达到我的膝盖。他们的样子像人,不过他们的身材长得很相称。他们把自己叫做山精;他们穿着用花瓣做的漂亮衣服,边缘上还饰着苍蝇和蚊蚋的翅膀,很好看。他们一出现就好像是要找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不过他们有几位终于向我走来;他们的首领指着我的香肠栓,说:‘这正是我们所要的那件东西!——它是尖的——它再好也没有!’他越看我的旅行杖,他就越感到高兴。
  “‘你们可以把它借去,’我说,‘但是不能不还!’“‘不能不还!’他们重复着说。于是他们就把香肠栓拿去了。我也只好让他们拿去。他们拿着它跳舞,一直跳到长满了嫩青苔的那块地方。他们把木栓插在这儿的绿地上,他们也想有他们自己的五月柱,而他们现在所得到的一根似乎正合他们的心意。他们把它装饰了一番。这真值得一看!
  “小小的蜘蛛们在它上面织出一些金丝,然后在它上面挂起飘扬的面纱和旗帜。它们是织得那么细致,在月光里被漂得那么雪白,把我的眼睛都弄花了。他们从蝴蝶翅膀上摄取颜色,把这些颜色撒在白纱上,而白纱上又闪着花朵和珍珠,弄得我再也认不出我的香肠栓了。像这样的五月柱,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根。现在那一大队的山精先到场。他们什么衣服也没有穿,然而他们是再文雅不过了。他们请我也去参加这个盛会,但是我得保持相当的距离,因为对他们说来,我的体积是太大了。
  “现在音乐也开始了!这简直像几千只铃儿在响,声音又圆润又响亮。我真以为这是天鹅在唱歌呢。的确,我也觉得我可以听到了杜鹃和画眉的声音。最后,整个的树林似乎都奏起音乐来了。我听到孩子的说话声,铃的铿锵声和鸟儿的歌唱声。这都是最美的旋律,而且都是从山精的五月柱上发出来的。这全是钟声的合奏,而这是从我的香肠栓上发出来的。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它会奏出这么多的音调,不过这要看它落到了什么人的手中。我非常感动;我快乐得哭起来,像一个小耗子那样哭。
  “夜是太短了!不过在这个季节里,它是不能再长了。风在天刚亮的时候就吹起来,树林里一平如镜的湖面上出现了一层细细的波纹,飘荡着的幔纱和旗帜都飞到空中去了。蜘蛛网所形成的波浪形的花圈,吊桥和栏杆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从这片叶子飞到那片叶子上,都化为乌有。六个山精把我的香肠栓扛回送还给我,同时问我有没有什么要求,他们可以让我满足。因此我就请他们告诉我怎样用香肠栓做出汤来。
  “‘我们怎样做吗?’山精们的首领带笑地说。‘嗨,你刚才已经亲眼看到过了!你再也认不出你的香肠栓吧?’
  “‘你说得倒轻松!’我回答说。于是我就直截了当地把我旅行的目的告诉他,并且也告诉他,家里的人对于我这次旅行所作的希望。‘我在这儿所看到的这种欢乐景象,’我问,‘对我们耗子王和对我们整个强大的国家,有什么用呢?我不能够把这香肠栓摇几摇,说:看呀,香肠栓就在这儿,汤马上就出来了!恐怕这种菜只有当客人吃饱了饭以后才能拿出来!’
  “山精于是把他的小指头接进一朵蓝色的紫罗兰花里去,同时对我说:
  “‘请看吧!我要在你的旅行杖上擦点油;当你回到耗子王的宫殿里去的时候,你只须把这手杖朝他温暖的胸口顶一下,手杖上就会开满紫罗兰花,甚至在最冷的冬天也是这样。
  所以你总算带了一点什么东西回去——恐怕还不止一点什么东西呢!’”不过在这小耗子还没有说明这个“一点什么东西”以前,她就把旅行杖伸到耗子王的胸口上去。真的,一束最美丽的紫罗兰花开出来了。花儿的香气非常强烈,耗子王马上下一道命令,要那些站得离烟囱最近的耗子把尾巴伸进火里去,以便烧出一点焦味来,因为紫罗兰的香味使他吃不消;这完全不是他所喜欢的那种气味。
  “不过你刚才说的‘一点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呢?”耗子王问。
  “哎,”小耗子说,“我想这就是人们所谓的‘效果’吧!”
  于是她就把这旅行杖掉转过来。它上面马上一朵花也没有了。
  她手中只是握着一根光秃秃的棍子。她把它举起来,像一根乐队指挥棒。
  “‘紫罗兰花是为视觉、嗅觉和感觉而开出来的,’那个山精告诉过我,‘因此它还没有满足听觉和味觉的要求。’”
  于是小耗子开始打拍子,于是音乐奏出来了——不是树林中山精欢乐会的那种音乐;不是的,是我们在厨房中所听到的那种音乐。乖乖!这才热闹呢!这声音是忽然而来,好像风灌进了每个烟囱管似的;锅儿和罐儿沸腾得不可开交;大铲子在黄铜壶上乱敲;接着,在不意之间,一切又忽然变得沉寂。人们听到茶壶发出低沉的声音。说来也奇怪,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是快要结束呢,还是刚刚开始唱。小罐子在滚滚地沸腾着,大罐子也在滚滚地沸腾着;它们谁也不关心谁,好像罐子都失去了理智似的。小耗子挥动着她的指挥棒,越挥越激烈;罐子发出泡沫,冒出大泡,沸腾得不可开交;风儿在号,烟囱在叫。哎呀!这真是可怕,弄得小耗子自己把指挥棒也扔掉了。
  “这种汤可不轻松!”老耗子王说。“现在是不是要把它拿出来吃呢?”
  “这就是汤呀!”小耗子说,同时鞠了一躬。
  “这就是吗?好吧,我们听听第二位能讲些什么吧。”耗子王说。
  3.第二只小耗子讲的故事
  “我是在宫里的图书馆里出生的,”第二只耗子说。“我和我家里别的人从来没有福气到餐厅里去过,更谈不上到食物储藏室里去。只有在旅途中和今天的这种场合,我才第一次看到一个厨房。我们在图书馆里,的确常常在挨饿,但是我们却得到不少的知识。我们听到一个谣传,说谁能够在香肠栓上做出汤来,谁就可以获得皇家的奖金。我的老祖母因此就拉出一卷手稿来。她当然是不会念的,但是她却听到别人念过。那上面写道:‘凡是能写诗的人,都能在香肠栓上做出汤来。’她问我是不是一个诗人。我说我对于此道一窍不通。她说我得想办法做一个诗人。于是我问做诗人的条件是什么,因为这对于我说来是跟做汤一样困难。不过祖母听到许多人念过。她说,这必须具有三个主要的条件:‘理解、想象和感觉!如果你能够使你具备这几样东西,你就会成为一个诗人,那么香肠栓这类事儿也就自然很容易了。’
  “于是我就出去了,向西方走,到茫茫的大世界里去,为的是要成为一个诗人。
  “我知道,最重要的东西是理解。其余的两件东西不会得到同样的重视!因此我第一件事就是去追求理解。是的,理解住在什么地方呢?到蚂蚁那儿去,就可以得到智慧!犹太人的伟大国王这样说过①。我是从图书馆中知道这事情的。在我来到第一个大蚁山以前,我一直没有停步。我待在这儿观察,希望变得聪明。①这句话源出于所罗门所作的《箴言集》。原文是:“懒惰人哪,你去察看蚂蚁的动作,就可得智慧。”见《圣经·旧约·箴言》第六章第六节。
  “蚂蚁是一个非常值得尊敬的种族。他们本身就是‘理解’。他们所做的每件事情,像计算好了的数学题一样,总是正确的。他们说,工作和生蛋的意义就是为现在生活,为将来作准备,而他们就是照这个宗旨行事的。他们把自己分成为清洁的和肮脏的两种蚂蚁。他们的等级是用一个数目来代表的;蚂蚁皇后的数目是第一号。她的见解是唯一正确的见解,因为她已经吸收了所有的智慧。认识这一点,对我说来是很重要的。
  “她的话说得很多,而且说得都很聪明,叫我听起来很像废话。她说她的蚁山是世界上最高大的东西,但是蚁山旁边就有一棵树,而且比起它来,不消说要高大得多——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因此关于这树她就一字不提。一天晚上,有一只蚂蚁在这树上失踪了。他沿着树干爬上去,但并没有爬到树顶上去——只是爬到别的蚂蚁还没有爬到过的高度。当他回到家来的时候,他谈论起他所发现的比蚁山还要高的东西。但是别的蚂蚁都认为他的这番话对于整个蚂蚁社会是一种侮辱,因此这只蚂蚁就受到惩罚,戴上了一个口罩,并且永远被隔离开来。
  “不久以后,另一只蚂蚁爬到树上去了。他作了同样的旅行,而且发现了同样的东西。不过这只蚂蚁谈论这件事情的时候,取一种大家所谓的冷静和模糊的态度,此外他是一只有身份的蚂蚁,而且是纯种,因此大家就都相信他的话。当他死了以后,大家就用蚂蚁蛋为他立了一个纪念碑,表示他们都尊敬科学。”
  小耗子继续说:“我看到蚂蚁老是背着他们的蛋跑来跑去,他们有一位把蛋跑掉了;他费了很大的气力想把它捡起来,但是没有成功。这时另外两只蚂蚁来了,尽他们最大的努力来帮助他,结果他们自己背着的蛋也几乎弄得滚下来了。所以他们就立刻不管了。因为人们得先考虑自己——而且蚂蚁皇后也谈过这样的问题,说这种做法既可表示出同情心,同时又可表示出理智。这两个方面‘使我们蚂蚁在一切有理智的动物中占最高的位置。理智应该是、而且一定是最主要的东西,而我在这方面恰恰最突出!’于是她就用她的后腿站起来,好使得人们一眼就可以看清她……我再也不会弄错了;我一口把她吃掉。到蚁群中去,学习智慧吧!我都装进肚皮里去了!
  “我现在向刚才说的那株大树走去。它是一棵栎树,有很高的躯干和浓密的树顶;它的年纪也很老。我知道这儿住着一个生物——一个女人——人们把她叫树精:她跟树一起生下来,也跟树一起死去。这件事是我在图书馆里听到的;现在我算是看到这样一棵树和这样一个栎树精了。当她看到我走得很近的时候,她就发出一个可怕的尖叫声来。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她非常害怕耗子。比起别人来,她更有害怕的理由,因为我可以把树咬断,她没有树就没有生命。我以一种和蔼和热诚的态度和她谈话,给她勇气。她把我拿到她柔嫩的手里。当她知道了我旅行到这个茫茫大世界里来的目的时,她答应我说,可能就在这天晚上我会得到我所追求的两件宝物之一。
  “她告诉我说,幻想是她最好的朋友,他是像爱情一样美丽,他常常到这树枝的浓叶中来休息——这时树枝就在他们两人头上摇得更起劲。她说:他把她叫做树精,而这树就是他的树,因为这棵瘤疤很多的老栎树是他所喜爱的一棵树,它的根深深地钻进土里,它的躯干和簇顶高高地伸到新鲜的空气中去,它对于飘着的雪、锐利的风和暖和的太阳,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是的,她这样说过,‘鸟儿在那上面唱着歌,讲着一些关于异国的故事!在那唯一的死枝上鹳鸟筑了一个与树儿非常相称的窠,人们可以从它们那里听到一些关于金字塔的国度的事情,幻想非常喜欢这类的事情,但是这还不能满足他。我还把这树在我小时的生活告诉他;那时这树很嫩,连一棵荨麻都可以把它掩盖住——我得一直讲到这树怎么长得现在这样粗大为止。请你在车叶草下面坐着,注意看吧。当幻想到来的时候,我将要找一个机会来捻住他的翅膀,扯下他的一根小羽毛来。把这羽毛拿去吧——任何诗人都不能得到比这更好的东西——你有这就够了!’
  “当幻想到来的时候,羽毛就被拔下一根来了。我赶快把它抢过来,”小耗子说。“我把它捏着放在水里,使它变得柔软!把它吃下去是很不容易的,但我却把它啃掉了!现在我已经有了两件东西:幻想和理解。通过这两件东西,我知道第三件就可以在图书馆里找得到了。一位伟人曾经写过和说过:有些长篇小说唯一的功用是它们能够减轻人们多余的眼泪,因为它们是像海绵一样,能把情感吸收进去。我记起一两本这类的书;我觉得它们很合人的胃口;它们不知被人翻过多少次,油腻得很,无疑地它们已经吸收了许多人们的感情。
  “我回到那个图书馆里去,生吞活剥地啃掉了一整部长篇小说——这也就是说,啃掉了它柔软的部分,它的精华,它的书皮和装订我一点也没有动。我把它消化了,接着又啃掉了一本。这时我已经感觉它们在身体内动起来,于是我又把第三本咬了几口。这样我就成了一个诗人了。我对我自己这样讲,对别人也这样讲。我有点头痛,有点胃痛,还有我讲不出来的一些别种的痛。我开始思索那些与香肠栓联系起来的故事。于是我心中就想起了许多香肠栓,这一定是因为那位蚂蚁皇后有特别细致的理智的原故。我记得有一个人把一根白色的木栓塞进嘴里去,于是他那根木栓都变得看不见了。我想到浸在陈啤酒里的木栓、垫东西的木栓、塞东西的木栓和钉棺材的木栓。我所有的思想都环绕着栓而活动!当一个人是诗人的时候,他就可以用诗把这表达出来;而我是一个诗人,因为我费了很大的气力来做一个诗人!因此每星期,每一天,我都可以用一个栓——一个故事——来侍候你。是的,这就是我的汤。”
  “我们听听第三位有什么话讲吧!”耗子王说。
  “吱!吱!”这是厨房门旁发出的一个声音。于是一只小耗子——她就是大家认为死去了的第四只耗子——跳出来了。她绊倒了那根系着黑纱的香肠栓。她一直日夜都在跑,只要她有机会,她不惜在铁路上坐着货车走,虽然如此,她几乎还是要迟到了。她一口气冲进来,全身的毛非常乱。她已经失去了她的香肠栓,可是却没有失去她的声音,因此她就立刻发言,好像大家只是在等着她、等着听她讲话,除此以外,世界上再没有别的重要事情似的。她立刻发言,把她所要讲的话全都讲了出来。她来得这么突然,当她在讲话的时候,谁也没有时间来反对她或她的演词。现在我们且听听吧!
  4.第四只耗子在第三只耗子
  没有发言以前所讲的故事
  “我立刻就到一个最大的城市里去,”她说。“这城的名字我可记不起来了——我老是记不住名字。我乘着载满没收物资的大车到市政府去。然后我跑到监狱看守那里去。他谈起他的犯人,特别谈到一个讲了许多鲁莽话的犯人。这些话引起另外许多话,而这另外许多话被讨论了一番,受到了批评。
  “‘这完全是一套香肠栓熬的汤,’他说,‘但这汤可能弄得他掉脑袋!’”
  “这引起了我对于那个犯人的兴趣,”小耗子说,“于是我就找到一个机会,溜到他那儿去——因为在锁着的门后面总会有一个耗子洞的!他的面色惨白,满脸都是胡子,睁着一对大眼睛。灯在冒着烟,不过墙壁早已习惯于这烟了,所以它并不显得比烟更黑。这犯人在黑色的墙上画出了一些白色的图画和诗句,不过我读不懂。我想他一定感到很无聊,而欢迎我这个客人的。他用面包屑,用口哨和一些友善的字眼来诱惑我:他很高兴看到我,而我也只好信任他;因此我们就成了朋友。
  “他把他的面包和水分给我吃;他还送给我乳饼和香肠。我生活得很阔绰。我得承认,主要是因为这样好的交情我才在那儿住下来。他让我在他的手中,在他的臂上乱跑;让我钻进他的袖子里去,让我在他的胡子里爬;他还把我叫做他的亲爱的朋友。我的确非常喜欢他,因为我们应该礼尚往来!我忘记了我在这个广大世界里旅行的任务,我忘记了放在地板裂缝里的香肠栓——它还藏在那儿。我希望住下来,因为如果我离开了,这位可怜的犯人就没有什么朋友了——像这样活在世界上就太没有意义了!我待下来了,可是他却没有待下来。在最后的一次,他跟我说得很伤心,给了我比平时多一倍的面包和乳饼皮,用他的手对我飞吻。他离去了,再也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的结果。
  “‘香肠栓熬的汤!’看守说——我现在到他那儿去了,但是我不能信任他。的确,他也把我放在他的手里,不过他却把我关进一个笼子里——一部踏车里去了。这真可怕!你在里面转来转去,一步也不能向前走,只是叫大家笑你!
  “看守的孙女是一个可爱的小东西。她的卷发是那么金黄,她的眼睛是那么快乐,她的小嘴老是在笑。
  “‘你这个可怜的小耗子!’她说,同时偷偷地向我的这个丑恶的笼子里看。她把那根铁插销抽掉了,于是我就跳到窗板上,然后从那儿再跳到屋顶上的水笕里去。自由了!自由了!我只能想这件事情,我旅行的目的现在顾不到了。
  “天很黑,夜到来了。我藏进一座古老的塔里面去。这儿住着一个守塔人和一只猫头鹰。这两位我谁也不能信任,特别是那只猫头鹰。这家伙很像猫子,有一个喜欢吃耗子的大缺点。不过人们很容易看不清真相,我就是这样。这家伙是一个非常有礼貌、非常有教养的老猫头鹰。她的知识跟我一样丰富,比那个守塔人还要丰富。一些年轻的猫头鹰对于什么事情都是大惊小怪;但她只是说:‘不要弄什么香肠栓熬汤吧!’她是那么疼爱她的家庭,她听说的最厉害的话也不过是如此。我对她是那么信任,我从我躲藏的小洞里叫了一声:‘吱!’我对她的信任使她非常高兴。她答应保护我,不准任何生物伤害我。她要把我留下来,留待粮食不足的冬天给她自己受用。
  “无论从哪方面讲,她要算是一个聪明人。她证明给我看,说守塔人只能‘吹几下’挂在他身边的那个号角,‘他因此就觉得了不起,以为他就是塔上的猫头鹰!他想要做大事情,但是他却是一个小人物——香肠栓熬的汤!’“我要求猫头鹰给我做这汤的食谱。于是她就解释给我听。
  “‘香肠栓熬的汤,’她说,‘只不过是人间的一个成语罢了。每人对它有自己不同的体会:各人总以为自己的体会最恰当,不过事实上这整个的事儿没有丝毫意义!’
  “‘没有丝毫意义!’我说。这使我大吃一惊!真理并不是老使人高兴的事情,但是真理高于一切。老猫头鹰也是这样说的。我想了一想,我觉得,如果我把‘高于一切的东西’带回的话,那么我倒是带回了一件价值比香肠栓汤要高得多的东西呢。因此我就赶快离开,好使我能早点回家,带回最高、最好的东西——真理。耗子是一个开明的种族,而耗子王则是他们之中最开明的。为了尊重真理,他是可能立我为皇后的。”
  “你的真理却是谎言!”那个还没有发言的耗子说。“我能做这汤,而且我说得到就做得到!”
  5.汤是怎样熬的
  “我并没有去旅行,”第四只耗子说。“我留在国内——这样做是正确的!我们没有旅行的必要。我们在这儿同样可以得到好的东西。我没有走!我的知识并不是从神怪的生物那儿得来的,也不是狼吞虎咽地啃来的,也不是跟猫头鹰说话学来的。我是从自己的思索中得来的。请你们把水壶拿来,装满水吧!请把水壶下面的火点起来吧!让水煮开吧——它得滚开!好,请把栓放进去!现在请国王陛下把尾巴伸进开水里去搅几下!陛下搅得越久,汤就熬得越浓。它并不花费什么东西!并不需要别的什么材料——只须搅它就得了!”
  “是不是别的耗子可以做这事情呢?”国王问。
  “不成,”耗子说。“只有耗子王的尾巴有这种威力。”
  水在沸腾着。耗子王站在水壶旁边——这可算说是一种危险的事儿。他把他的尾巴伸出来,好像别的耗子在牛奶房的那副样儿——它们用尾巴挑起盘子里的乳皮,然后再去舔这尾巴。不过他把他的尾巴伸进滚水里没有多久就赶快跳开了。
  “不成问题——你是我的皇后了!”他说。“我们等到我们金婚节的时候再来熬这汤吧,这样我们穷苦的子民就可以快乐一番——大大地快乐一番!”
  于是他们马上就举行了婚礼。不过许多耗子回到家来的时候说:“我们不能把这叫做香肠栓熬的汤:它应该叫做耗子尾巴做的汤才对!”他们说,故事中有些地方讲得很好;可是整个的事儿不一定要这样讲。
  “我就会如此这般地讲,不会别样讲!——”
  这是批评家说的话。他们总是事后聪明的。
  这个故事传遍了全世界。关于它的意见很多,不过这个故事本身保持了它的原样。不管大事也好,小事也好,能做到这种地步就要算是最好的了,香肠栓做的汤也是如此。不过要想因此而得到感激可就错了!(1858年)
  在1858—1872年间,安徒生把他写的童话作品以《新的童话和故事》的书名出版。这篇作品收集在1858年3月2日出版这本书的第一卷第一部里。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写道:“在我们的谚语和成语中,有时就蕴藏着一个故事的种子。我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作为证明我就写了《香肠栓熬的汤》这篇故事。”这个故事的篇名是丹麦的一个成语,意思是:“闲扯大半天,都是废话!”这篇故事确有点像闲扯,但不无寓意:“我留在国内——这样做是正确的!……我在这儿同样可以得到好的东西。我没有走!我的知识并不是从神怪生物那儿得来的……我是从自己的思索中得来的。”人云亦云,“随大流”,自己不用头脑,花了一大堆气力,其结果倒要真像“香肠栓熬的汤”了。

第24篇、踩着面包走的女孩

  你早就听见说过,有一个女子,为了怕弄脏鞋,就踩在面包上走路;后来她可吃了苦头。这件事被写下来了,也被印出来了。

  她是一个穷苦的孩子,但是非常骄傲,自以为了不起,正如俗话所说的,她的本性不好。当她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她最高兴做的事是捉苍蝇;她把它们的翅膀拉掉,使它们变成爬虫。她还喜欢捉金龟子和甲虫,把它们一个个串在针上,然后在它们脚旁边放一片绿叶子或一片纸。这些可怜的生物就抓着纸,而且抓得很紧,把它翻来翻去,挣扎着,想摆脱这根针。

  “金龟子在读书啦!”小英格儿说。“你看,它在翻这张纸!”

  她越长大就越变得顽皮。但是她很美丽;这正是她的不幸。要不然的话,她也许会被管教得不像现在这个样子。

  “你的顽固需要一件厉害的东西来打破它!”她的妈妈说。“你小时常常踩在我的围裙上;恐怕有一天你会踩在我的心上。”

  这正是她所做的事情。

  现在她来到乡下,在一个有钱人家里当佣人。主人待她像自己的孩子,把她打扮得也像自己的孩子。她的外表很好看,结果她就更放肆了。

  她工作了将近一年以后,女主人对她说:“英格儿,你应该去看看你的父母了!”

  她当真去了,不过她是为了要表现自己,叫他们看看她现在是多么文雅才去的。她来到村边的时候,看见许多年轻的农夫和女人站在那儿闲谈;她自己的妈妈也在他们中间,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面前放着她在树林里捡的一捆柴。英格儿这时转身就走,因为她觉得很羞耻;像她这样一个穿得漂亮的女子,居然有这样一个褴楼的母亲,而且要到树林里去捡柴!她回头走了,并不觉得难过,她只是感到有些烦恼。

  又有半年过去了。“英格儿,你应该回家去一趟,去看看你年老的父母!”女主人说。“我给你一条长面包,你可以把它送给他们。他们一定很高兴看到你的。”

  英格儿穿上她最好的衣服和新鞋子。她提起衣襟小心翼翼地走,为的是要使她的脚不沾上脏东西。这当然是不能责备她的。不过她来到一块沼泽地,有好长一段路要经过泥巴和水坑。于是她便把那条面包扔进泥巴里,在上面踩过去,以免把脚打湿。不过,当她的一只脚踏在面包上、另一只脚跷起来打算向前走的时候,面包就和她一道沉下去了,而且越沉越深,直到她沉得没了顶。现在只剩下一个冒着泡的黑水坑。

  这就是那个故事。英格儿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她到熬酒的沼泽女人那儿去了。沼泽女人是许多小女妖精的姨妈——这些小妖精是相当驰名的,关于她们的歌已经写得不少了,关于她们的图画也绘得不少了,不过,关于这个沼泽女人,人们所知道的只有这一点:在夏天,凡是草地冒出蒸汽,那就是因为她在熬酒。英格儿恰恰是陷落到她的酒厂里去了;在这儿谁也忍受不了多久。跟沼泽女人的酒厂相比,一个泥巴坑要算是一个漂亮的房间。每一个酒桶都发出一种怪味,可以使人昏倒。这些酒桶紧紧地挨在一起。如果它们之间有什么空隙可以使人走过去的话,你也没有办法通过,因为这儿有许多癞蛤蟆和火蛇,纠作一团。英格儿恰恰落到这些东西中间去了。这一大堆可怕的爬行的活物是冰冷的,弄得她四肢发抖。的确,她慢慢地冻得僵硬起来。她紧紧地踏着面包,而面包拉着她往下沉,像一颗琥珀钮扣吸住一根稻草一样。

  沼泽女人正在家里。这天魔鬼和他的老祖母来参观酒厂。老祖母是一个恶毒的女人;她是永远不会闲着的。她出来拜访别人的时候,手头总是带着工作做;她来到这儿也是一样。她正在男人的鞋子上缝“游荡的皮”,使得他们东飘西荡,在任何地方也安居不下来。她编一些谎话,把人们所讲的一些谰言收集到一起。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损害人类。的确,这个老祖母知道怎样缝,怎样编,怎样收集!

  她一看到英格儿,就戴起双层眼镜,把这个女孩仔细地看了又看:“这是一个很能干的女孩子!”她说。“我要求你把这小东西送给我,作为我来拜访的一个纪念品。她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石像立在我孙子的前房里。”

  英格儿就这样被送给她了。英格儿就是这样走进地狱里来的。人们并不是直接落进那里去的。只要你有那个倾向,你总会间接走进那里的。

  那是一个没有止境的前房。你如果向前望,你的头就会发昏;你如果向后望,你的头更会发昏。一大堆面黄肌瘦的人正在等待慈善的门向他们打开——他们要等很久!庞大的。肥胖的、蹒跚地走着的蜘蛛,在他们的脚上织出有一千年那样陈旧的蛛网。这些网像脚镣似地磨痛他们,像铜链子似地绑着他们。每个人的心里有一种不安的情绪——一种苦痛的不安的心情。这儿有一个守财奴,他忘记了把保险箱的钥匙带来,他知道钥匙插在锁里没有拿下来。要把人们在这里所体验到的形形色色的苦痛心情描写出来,的确得花很多时间。英格儿作为一尊石像站在那儿,不免也感觉到这种痛苦,因为她是紧紧地焊在这条面包上的。

  “一个人如果怕弄脏脚,就会得到这个结果,”她对自己说。“你看大家在怎样死死地望着我!”是的,大家的确在望着她;他们的罪恶思想在眼睛里射出光来。他们在讲着话,但是嘴唇上却没有什么声音发出来:他们的样子真可怕。

  “瞧着我一定很愉快!”英格儿想,“的确,我有漂亮的面孔和整齐的衣服。”于是她把眼睛掉转过去;她的脖子太硬了,掉转不动。嗨,她的衣服在沼泽女人的酒厂里弄得多脏啊,她真没有想到。她的衣服全糊满了泥;她的头发里盘着一条蛇,并且悬在她的背上。她衣服的每个褶纹里有一只癞蛤蟆在朝外面望,像一个患喘息病的狮子狗。这真是非常难看。“不过这儿一切别的东西也都可怕得很!”她自己安慰着自己。

  最糟糕的是,她感到十分饥饿。她能不能弯下腰来,把她踩着的面包弄一块下来吃呢?不能,她的背是僵硬的,她整个身体像一尊石像。她只能尽量把脑袋上的眼睛向一侧膘过去,以便看到她的后面;这可难看极了。苍蝇飞过来,在她的眉间爬来爬去。她眨着眼睛,但是苍蝇并不飞开,因为飞不动;它的翅膀被拉掉了,变成了爬虫。这是一种痛苦;饥饿则是另一种痛苦。是的,最后她觉得她的内脏在吃掉自己,她的内部完全空了,可怕地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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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一直这样下去,那么我就支持不住了!”她说。

  但是她得支持下去。事情就是这个样子,而且将会一直是这个样子。

  这时一滴热泪落到她的头上来了,沿着她的脸和胸脯流下来,一直流到她踩着的面包上面。另一滴眼泪也流下来了。接着许多许多颗流下来了,谁在为英格儿哭呢?她不是在人世间有一个妈妈吗?母亲为儿女流的悲痛的眼泪,总会流到自己孩子身边去的;但是眼泪并不会减轻悲痛,它会燃烧起来,把悲痛扩大。再加上这无法忍受的饥饿,同时又摸不到她的脚所踩着的那条面包!最后她感觉到她身体里的一切已经把自己吃光了,她自己就好像一根又薄又空的芦苇,能够收到所有的声音,因为她能清楚地听到上面世界里的人们所谈的关于她的一切话语,而人们所谈的都很苛刻和怀有恶意。她的母亲的确为她哭得又可怜又伤心。但是她还是说:“骄傲是你掉下去的根由。英格儿,这就是你的不幸。你使你的母亲多难过啊!”

  她的母亲和地上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罪过,都知道她曾经踩着一条面包沉下去了,不见了,这是山坡上的一个牧童讲出来的。

  “英格儿,你使你的母亲多难过啊!”母亲说。“是的,我早就想到了!”

  “我只愿我没有生到这个世界上来!”英格儿想。“那么事情就会好得多了。不过现在妈妈哭又有什么用处呢?”

  于是她听到曾经对她像慈爱的父母一样的主人这样说:“她是一个有罪过的孩子!”他们说,“她不珍爱上帝的礼物,把它们踩在脚下,她是不容易走进宽恕的门的。”

  “他们要是早点惩罚我倒好了,”英格儿想。“把我脑子里的那些性思想赶出去——假如我有的话。”

  她听到人们怎样为她编了一支完整的歌:“一个怕弄脏鞋子的傲慢姑娘。”这支歌全国的人都在唱。

  “为了这件事我得听多少人唱啊!为了这件事我得忍受多少痛苦啊!”英格儿想。“别的人也应该为他们自己的罪过而得到惩罚呀。是的,应该惩罚的人多着呢。啊,我是多么痛苦啊!”

  她的内心比她的身体变得更僵硬。

  “在这里,跟这些东西在一起,一个人是没有办法变好的!而我也不希望变好!看吧,他们是怎样在瞪着我啊!”

  现在她的心对一切的人都感到愤怒和憎恨。

  “现在他们总算有些闲话可以聊了!啊,我是多么痛苦啊!”

  于是她听到人们把她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那些小家伙把她叫做不信神的英格儿——“她是多么可增啊!”他们说,“多么坏,应该重重地受到惩罚!”

  连孩子们也严厉地指责她。

  不过有一天,当悲哀和饥饿正在咬噬着她空洞的身躯的时候,当她听到她的名字和故事被讲给一个天真的小孩听的时候,她发现这个小女孩为了这个骄傲和虚荣的英格儿的故事而流出眼泪来。

  “难道她再也不能回到这地面上来吗?”小女孩问。回答是:“她永远也不能回来了。”

  “不过假如她请求赦罪,答应永远不再像那个样子呢!”

  “但是她不会请求赦罪的,”回答说。

  “如果她会的话,我将是多么高兴啊,”小女孩说。她是非常难过的。“只要她能够回到地上来,我愿献出我所有的玩具。可怜的英格儿——这真可怕!”

  这些话透进英格儿的心里去,似乎对她起了好的作用。这算是第一次有人说出“可怜的英格儿!”这几个字,而一点也没有强调她的罪过。现在居然有一个天真的孩子在为她哭,为她祈祷。这使得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自己也想哭一场,但是她哭不出来——这本身就是一种痛苦。

  地上的岁月一年一年地过去了,而下边的世界却一点也没有改变。她不再听到上面的人谈起她的事情了。人们不大谈到她。最后有一天她听到一声叹息:“英格儿!英格儿!你使我多伤心啊2我早就想到了!”这是她将死的母亲的叹息声。

  她可以偶尔听到,她以前的老主人提起了她的名字。女主人说的话是最和善的。她说:“英格儿,难道我再也看不到你么?人们不知道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过英格儿知道得很清楚,好心的女主人决没有办法到她这儿来的。

  时间慢慢地过去——漫长和苦痛的时间。

  英格儿又听到别人提起她的名字,并且看到头上好像有两颗明亮的星星在照耀着。这是地上闭着的两颗温柔的眼睛。自从那个小女孩伤心地哭着“可怜的英格儿”的时候起,已经有许多年过去了。小女孩现在已经成了一个老太婆,快要被上帝召回去了。在弥留之际正当她一生的事情都在眼前出现的时候,这位老太婆记起,当她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她曾经听到英格儿的遭遇,并且为她痛哭过。那个时刻,那个情景,都在这位老太婆最后的一分钟里出现了。她差不多大声地叫起来:“上帝啊,我不知道我是否也像英格儿一样,常常无心地踩着您赐给我的礼物,我不知道我心里是否也充满了傲慢的思想,但是您在慈悲之中并没有让我坠下去。却把我托了起来!请您不要在我最后的一瞬间离开我!”

  这个老太婆的眼睛合起来了,但她的灵魂的眼睛却是对着一切隐藏着的东西张开着的。英格儿在她最后的思想中生动地出现,她现在看到了她,看到她沉得多么深。这景象使这个虔诚的女人流出泪来。她像一个小孩子似地在天国里站着,为可怜的英格儿流泪。她的眼泪和祈祷,在这个受苦的、被囚禁的、无望的女子周围的暗空中,听起来像一个回声。这种来自上面的、不曾想到过的爱,把她征服了,因为有一个安琪儿在为她流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赐给她呢?这个苦难中的灵魂似乎回忆起了她在地上所做的每件事情;她哭得全身抽动起来,英格儿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她对于自己感到非常悲哀。她觉得宽恕的门永远不会为她打开。当她在悔恨中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马上一线光明就向地下的深渊射来。它的力量比那融掉孩子们在花园里所做的雪人的太阳光还强,它比落在孩子们的热嘴唇上的雪花融化成水滴的速度还要快。于是僵化了的英格儿就变成了一阵烟雾;于是一只小鸟,以闪电的速度,飞到人世间去。不过这只鸟儿对于周围的一切感到非常羞怯,它对自己感到惭愧,害怕遇见任何生物,它飞进一个倒塌的墙上的黑洞里去躲藏起来。它在里面缩作一团,全身发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这是因为它没有声音。它在那里藏了很久以后才能安静地看出和辨别出周围的美丽景物。的确,周围是很美的:空气是新鲜和温和的;月亮照得那么明朗;树和灌木发出清香。它栖身的那个地方是那么舒适;它的羽衣是那么净洁。啊,天地万物都表示出美和爱!这只鸟儿想把在它心里激动着的思想全都唱出来,但是它没有这种力量。它真希望能像春天的杜鹃和夜莺那样唱一阵歌呢。我们的上帝,他能听出蠕虫无声的颂歌,也能听出这鸟儿胸中颤动着的赞美曲,正如他能听出大卫心里还没有形成歌词的圣诗一样①。

  这些无声的歌,在鸟儿的心中波动了好几个星期。只要好的行为一开始,这些歌马上就要飞翔出来,而现在也应该有一件好的行为了。

  最后,神圣的圣诞节到来了。一个农人在一口古井旁竖起一根竿子,上面绑了些麦穗,好叫天上的鸟儿也过一个愉快的圣诞节,在我们救主的这个节日里能满意地吃一餐。

  圣诞节的早晨,太阳升起来了,照在麦穗上面。所有歌唱着的小鸟绕着竿子飞。这时那个墙洞里也发出“叽叽”的声音。那动荡着的思想现在变成了歌。那柔弱的叽叽声现在成了一首完整的欢乐颂。要做出一件好的行为——这思想已经活跃起来了。这只鸟儿从它藏身处飞出来。天国里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只什么鸟儿。

  这是一个严峻的冬天。水池里都结满了冰。田野里的动物和高空中的鸟儿都因为没有食物而感到苦恼。这只小鸟儿飞到公路上去;它在雪橇的辙印里找到一些麦粒,在停留站里找到一些面包屑。在它找到的这些东西中,它自己只吃很少的一部分,却把大部分用来请许多别的饥饿的鸟儿来共享。它飞到城里去,在四处寻找。当它看到窗台上有许多慈善的手为鸟儿撒了一些面包屑时,它自己只吃一丁点,而把其余的都送给别的鸟儿。

  在这整个冬天,这只鸟儿收集得来和送给别的鸟儿的面包屑,已经比得上英格儿为了怕弄脏鞋子而踩着的那条面包。当它找到了最后一块面包屑,把它献出来的时候,它的灰色的翅膀就变成了白色的,并且伸展开来。

  “请看那一只海燕,它在横渡大海,”孩子们看到这只白鸟的时候说。它一会儿向海面低飞,一会儿向明朗的太阳光上升。它发出闪光。谁也不知道它飞向什么地方去了;有的人说,它直接飞向了太阳。

  

  ①据传说,《圣经·旧约全书》里的《诗篇》和《雅歌》等卷主要是以色列王大卫和所罗门所作。

第25篇、小精灵和太太


  小精灵你是知道的,可是你知道太太——花匠的太太吗?她有学问,能背诗,自己还能轻松自如地写诗。只是那写作的韵律,她把它叫做“丁当响”的那东西,却很令她伤脑筋。
  她有写作的才能,有讲话的才能,她满可以成为一位牧师,至少当一位牧师的妻子。
  “穿着星期日盛装的大地真漂亮!”她说道。她把这个想法写成了文字,还让它“丁当响”,凑成了一篇美丽的长诗。专科学生吉瑟俄普先生——这个名字和这个故事没有关系——是她的外甥,来花匠家串门。他听了太太的诗,觉得很好。他说真不错。“你很有灵气,舅妈!”他说道。
  “别瞎说了!”花匠说道。“别把这东西灌给她!妇人重要的是身体,要有像样的身体。看着你的锅去吧,别让粥焦了。”“我拿块木炭便可以去掉粥的焦味!”太太说,“你身上的焦味,我吻一下便可以去掉。人家都以为你只想着白菜土豆,可你喜欢花呢!”于是她便吻了他一下。“花就是灵气呢!”她说道。
  “看着你的锅去吧!”他说道,走进园子里去了。那是他的锅,他照料着它。
  但是,专科学生却和太太坐在一起,和太太谈话。对她那句精彩的话“大地真漂亮”发表了一大通议论,当然是以他自己的方式。
  “大地真漂亮,治理它吧,有人这么说①,我们成了主人。有的用精神,有的以身躯来当主人,有的降生在世上就像一个惊叹号,有的像一个破折号。人们要问,他干什么来了?一个当主教,另一个只是个穷专科学生,但是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大地是漂亮的,总是穿着星期日盛装!这本身就是发人深思的诗,舅妈,这里面充满了感情和地理知识。”
  “您有灵气,吉瑟俄普先生!”太太说道。“很有灵气,这我可以向您保证!听君一席高论,对自己便完全清楚了。”他们继续谈下去,十分有趣,十分美妙。但是在厨房里另有一位在谈话,那便是那穿灰衣戴红帽的小精灵。你是知道他的!小精灵坐在厨房里看着饭锅。他在说话,可是除了被太太称作“奶油小偷”的那只大黑猫外,谁也没有听到他的话。
  小精灵对太太十分气愤,因为她不相信他的存在,他知道。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可是凭她那渊博的学识,她总应该知道他是存在的,总该给他一些注意。圣诞夜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分给他哪怕一小匙粥。这粥他的先人总是分得到的,分粥的还总是一些没有学识的夫人;粥里漂着厚厚的一层黄油和奶油。那只猫一听到这些,口水便流到小胡子上。
  “她说我只是一个概念!”小精灵说道。“这可是超出我的全部概念之外的!她否认我嘛!我听到过这话,现在又听到了。她坐在那里跟那个专整治小孩的人,那个专科学生瞎聊。我对老爹说,‘当心你的锅!’她不理会。现在我要让它潽出来。”
  小精灵吹着火,火燎得高高的,发着亮光。“苏——噜——潽”锅溢出来了。


  “现在,我要进去在老头的袜子上咬些洞!”小精灵说道。“我要在袜子趾头和后跟上咬出大洞,这样她不写诗时,便有东西可以缝缝补补了。诗太太,补老头的袜子去!”
  猫听到了这里打了个喷嚏。他着凉了,尽管他总是穿着裘衣。
  “我把餐厅的门打开了,”小精灵说道,“里面摆着熬好的奶油,稠得和浆糊一样。你要不要舔一舔!我可得舔一下!”“如果罪名由我承担,我得挨打,”猫说道,“那让我也舔上一口奶油吧!”
  “先舔,再挨揍!”小精灵说道。“不过现在我得到专科学生的屋子里去,把他的腰带挂到镜子上,把他的袜子扔到水盆里,好让他觉得混合酒太烈,让他晕头涨脑。夜里我要在狗棚里的柴禾堆上过夜,我很喜欢逗那只看家狗。我把腿吊着晃来晃去,狗无论跳多高,都够不着我的腿,这使它很恼火。它汪汪叫个不停,我晃个不停;简直太好玩儿了。专科学生被吵醒了,三次爬了起来朝外望。不过他看不见我,尽管他戴着眼镜;他总是戴着眼镜睡觉。”
  “太太来时告诉我一声!”猫说道。“我的耳朵不好使,我今天不舒服。”
  “你害的是没有东西舔的病!”小精灵说道。“把病舔好!把病舔跑!但是先把胡子擦干净,别让奶油挂在上面!我现在要去偷听了。”
  小精灵站在门旁,门半掩着。除了太太和专科学生外,屋里没有旁人。他们在讨论专科学生非常优雅地称之为每个家庭都应该置于锅碗之上的问题:灵气的问题。
  “吉瑟俄普先生!”太太说道,“现在我要趁这个机会,给您看一些我从未给世上任何人,特别是男人看过的小诗。有几首,要知道,还真是蛮长的,我把它叫做《一位闺秀丁当之作》!我喜欢古丹麦文。”
  “是的,应该坚持用古文!”专科学生说道,“应该把德文从语言中清除掉②!”
  “我也是这样做的!”太太说道。“您永远也听不到我说‘Kleiner’或‘Butterdeig’③,我总是说Eedtkager和Bleddeig④”。
  于是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写字本,绿色封面,上面还有两滴墨水渍。
  “这个本子里的东西都是很费了一番心血的!”她说道。“我对伤感的东西感触最深。
  这几首叫《夜间的叹息》、《我的晚霞》和《当我得到克莱门森的时候》。克莱门森是我的丈夫,这首您可以跳过去,尽管它很富感情,很有思想。《家庭主妇的职责》是最好的一首!全都很伤感,我在这方面有才能。只有一首是幽默的,那一首的思想是活泼的。要知道,快活的思想总还是会有的。想——您不要笑话我啊!——想——当个女诗人。这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抽屉知道。现在您,吉瑟俄普先生,也知道了!我喜欢诗,它控制着我,它和我开玩笑,给我出主意,还管着我。我用《小精灵》这个题目来表达这些。您当然知道那个关于屋子里总有一个看家小精灵在调皮捣蛋的古老迷信。我想过,我自己就是屋子。诗,我内心的感受便是小精灵;有很大的一种激情在主宰着我;我在《小精灵》中歌颂了他的力量和伟大!可是您得把手搁在心上对我发誓永不把这些泄露给我丈夫或者别人。大声地读,让我看看您是否懂得我写的东西。”
  于是专科学生读了起来,太太听着,小精灵听着。你知道,他在偷听,而且恰好是在念到《小精灵》的时候来的。“这和我有关呀!”他说道。“她会怎么写我?是的,我得咬她,咬她的鸡蛋,咬她的小鸡,把她身上的肥牛似的膘都弄掉。瞧我怎么整治这位夫人!”
  他努起了嘴,伸长了耳朵听着。但是他听到的都是讲小精灵了不起的地方,他的威力,他对夫人的统治,这是诗的艺术,你当然知道她的意思是什么,可是小精灵只是从题目的字面上理解。小家伙越来越高兴,他高兴得眼睛闪闪发光,嘴角上露出惬意。他跷起了脚后跟,用脚尖站着,一下子比以前长高了一寸。他对说到小精灵的地方很高兴。
  “太太很有灵气,很有教养!我真委屈了她!她把我收进了她的《丁当集》,这集子是要印出来的,要被人读到的!现在可不能让猫去吃她的奶油了,我留着自己吃!一个人吃掉的总比两个吃掉的少,这总是一种节省。我要实行这种规矩,尊敬的可贵的太太!”
  “瞧他这样,这小精灵!”老猫说道。“太太只要甜甜地喵地叫一声,喵地讲一番他,他立刻就改变了自己的主意。她够精明的,这太太!”
  但是她并不精明,而是小精灵像是一个人。
  如果你不明白这个故事,那你便去问问别人。可是你别去问小精灵,也不要问太太。
  ①“治理它吧”引自圣经旧约《创世纪》第1章第28句。
  ②这是讽刺1848—1850年及1860年丹麦败给普鲁士之后的民族主义情绪的。
  ③德文。两字的意思是小点心和奶油糕。
  ④与前面相应的两个丹麦文。

第26篇、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是的,这就是一支唱给顶小的孩子听的歌!”玛勒姑妈肯定地说。“尽管我不反对它,我却不懂这套‘舞吧,舞吧,我的玩偶’的意思!”
  但是小小的爱美莉却懂得。她只有三岁,她跟玩偶一道玩耍,而且把它们教养得跟玛勒姑妈一样聪明。
  有一个学生常常到她家里来;他教她的哥哥做功课。他和小爱美莉和她的玩偶讲了许多话,而且讲得跟所有的人都不同。这位小姑娘觉得他非常好玩,虽然姑妈说过他不懂得应该怎样跟孩子讲话——小小的头脑是装不进那么多的闲聊的。但是小爱美莉的头脑可装得进。她甚至把学生教给她的这支歌都全部记住了:“舞吧,舞吧,我的玩偶!”她还把它唱给她的三个玩偶听呢——两个是新的: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姑娘;第三个是旧的,名叫丽莎。她也听这支歌,甚至她就在歌里面呢。
  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嗨,姑娘正是美的时候!
  年轻绅士也是同样美好,
  戴着礼帽,也戴着手套,
  穿着白裤子和蓝色短袄,
  大脚趾上长一个鸡眼包。
  他和她正是在美的时候。
  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这儿是年老的妈妈丽莎!
  从去年起她就来到这家;
  她的头发换上新的亚麻,
  她的脸用黄油擦了几下:
  她又美得像年轻的时候,
  请过来吧,我的老朋友!
  请你们三个人旋舞几圈。
  看一看这光景就很值钱。
  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步子必须跳得合乎节奏!
  伸出一只脚,请你站好,
  样子要显得可爱和苗条!
  一弯,一扭,向后一转,
  这就使你变得非常康健!
  这个样儿真是极端美丽。
  你们三个人全都很甜蜜!
  玩偶们都懂得这支歌;小爱美莉也懂得。学生也懂得——因为这支歌是他自己编的。他还说这支歌真是好极了。只有玛勒姑妈不懂得。不过她已经跳过了儿童时代的这道栅栏。
  “一支无聊的歌!”她说。小爱美莉可不认为是这样。她唱着这支歌。
  我们就是从她那里听来的。(1871年)
  这篇很有风趣的作品最初发表在1871年11月15日哥本哈根出版的《儿童画报》上。这是安徒生所写的最后几篇童话之一。这也说明虽然安徒生已经接近他生命的尾声,他的“童心”仍未衰。“只有玛勒姑妈不懂得它(这支歌)”,“不过她已经跳过了儿童时代的这道栅栏。”但安徒生的心却永远留在儿童时代。

第27篇、海的女儿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联起来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这下面。

  不过人们千万不要以为那儿只是一片铺满了白砂的海底。不是的,那儿生长着最奇异的树木和植物。它们的枝干和叶子是那么柔软,只要水轻微地流动一下,它们就摇动起来,好像它们是活着的东西。所有的大小鱼儿在这些枝子中间游来游去,像是天空的飞鸟。海里最深的地方是海王宫殿所在的处所。它的墙是用珊瑚砌成的,它那些尖顶的高窗子是用最亮的琥珀做成的;不过屋顶上却铺着黑色的蚌壳,它们随着水的流动可以自动地开合。这是怪好看的,国为每一颗蚌壳里面含有亮晶晶的珍珠。随便哪一颗珍珠都可以成为皇后帽子上最主要的装饰品。

  住在那底下的海王已经做了好多年的鳏夫,但是他有老母亲为他管理家务。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可是对于自己高贵的出身总是感到不可一世,因此她的尾巴上老戴着一打的牡蛎——其余的显贵只能每人戴上半打。除此以外,她是值得大大的称赞的,特别是因为她非常爱那些小小的海公主——她的一些孙女。她们是六个美丽的孩子,而她们之中,那个顶小的要算是最美丽的了。她的皮肤又光又嫩,像玫瑰的花瓣,她的眼睛是蔚蓝色的,像最深的湖水。不过,跟其他的公主一样,她没有腿:她身体的下部是一条鱼尾。

  她们可以把整个漫长的日子花费在皇宫里,在墙上生有鲜花的大厅里。那些琥珀镶的大窗子是开着的,鱼儿向着她们游来,正如我们打开窗子的时候,燕子会飞进来一样。

  不过鱼儿一直游向这些小小的公主,在她们的手里找东西吃,让她们来抚摸自己。

  宫殿外面有一个很大的花园,里边生长着许多火红和深蓝色的树木;树上的果子亮得像黄金,花朵开得像焚烧着的火,花枝和叶子在不停地摇动。地上全是最细的砂子,但是蓝得像硫黄发出的光焰。在那儿,处处都闪着一种奇异的、蓝色的光彩。你很容易以为你是高高地在空中而不是在海底,你的头上和脚下全是一片蓝天。当海是非常沉静的时候,你可瞥见太阳:它像一朵紫色的花,从它的花萼里射出各种色彩的光。

  在花园里,每一位小公主有自己的一小块地方,在那上面她可以随意栽种。有的把自己的花坛布置得像一条鲸鱼,有的觉得最好把自己的花坛布置得像一个小人鱼。可是最年幼的那位却把自己的花坛布置得圆圆的,像一轮太阳,同时她也只种像太阳一样红的花朵。她是一个古怪的孩子,不大爱讲话,总是静静地在想什么东西。当别的姊妹们用她们从沉船里所获得的最奇异的东西来装饰她们的花园的时候,她除了像高空的太阳一样艳红的花朵以外,只愿意有一个美丽的大理石像。这石像代表一个美丽的男子,它是用一块洁白的石头雕出来的,跟一条遭难的船一同沉到海底。她在这石像旁边种了一株像玫瑰花那样红的垂柳。这树长得非常茂盛。它新鲜的枝叶垂向这个石像、一直垂到那蓝色的砂底。它的倒影带有一种紫蓝的色调。像它的枝条一样,这影子也从不静止,树根和树顶看起来好像在做着互相亲吻的游戏。

  她最大的愉快是听些关于上面人类的世界的故事。她的老祖母不得不把自己所有一切关于船只和城市、人类和动物的知识讲给她听。特别使她感到美好的一件事情是:地上的花儿能散发出香气来,而海底上的花儿却不能;地上的森林是绿色的,而且人们所看到的在树枝间游来游去的鱼儿会唱得那么清脆和好听,叫人感到愉快。老祖母所说的“鱼儿”事实上就是小鸟,但是假如她不这样讲的话,小公主就听不懂她的故事了,因为她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一只小鸟。

  “等你满了十五岁的时候,”老祖母说,“我就准许你浮到海面上去。那时你可以坐在月光底下的石头上面,看巨大的船只在你身边驶过去。你也可以看到树林和城市。”

  在这快要到来的一年,这些姊妹中有一位到了十五岁;可是其余的呢——晤,她们一个比一个小一岁。因此最年幼的那位公主还要足足地等五个年头才能够从海底浮上来,来看看我们的这个世界。不过每一位答应下一位说,她要把她第一天所看到和发现的东西讲给大家听,因为她们的祖母所讲的确是不太够——她们所希望了解的东西真不知有多少!

  她们谁也没有像年幼的那位妹妹渴望得厉害,而她恰恰要等待得最久,同时她是那么地沉默和富于深思。不知有多少夜晚她站在开着的窗子旁边,透过深蓝色的水朝上面凝望,凝望着鱼儿挥动着它们的尾巴和翅。她还看到月亮和星星——当然,它们射出的光有些发淡,但是透过一层水,它们看起来要比在我们人眼中大得多。假如有一块类似黑云的东西在它们下面浮过去的话,她便知道这不是一条鲸鱼在她上面游过去,便是一条装载着许多旅客的船在开行。可是这些旅客们再也想像不到,他们下面有一位美丽的小人鱼,在朝着他们船的龙骨伸出她一双洁白的手。

  现在最大的那位公主已经到了十五岁,可以升到水面上去了。

  当她回来的时候,她有无数的事情要讲:不过她说,最美的事情是当海上风平浪静的时候,在月光底下躺在一个沙滩上面,紧贴着海岸凝望那大城市里亮得像无数星星似的灯光,静听音乐、闹声、以及马车和人的声音,观看教堂的圆塔和尖塔,倾听叮当的钟声。正因为她不能到那儿去,所以她也就最渴望这些东西。

  啊,最小的那位妹妹听得多么入神啊!当她晚间站在开着的窗子旁边、透过深蓝色的水朝上面望的时候,她就想起了那个大城市以及它里面熙熙攘攘的声音。于是她似乎能听到教堂的钟声在向她这里飘来。

  第二年第二个姐姐得到许可,可以浮出水面,可以随便向什么地方游去。她跳出水面的时候,太阳刚刚下落;她觉得这景象真是美极了。她说,这时整个的天空看起来像一块黄金,而云块呢——唔,她真没有办法把它们的美形容出来!它们在她头上掠过,一忽儿红,一忽儿紫。不过,比它们飞得还要快的、像一片又自又长的面纱,是一群掠过水面的野天鹅。它们是飞向太阳,她也向太阳游去。可是太阳落了。一片玫瑰色的晚霞,慢慢地在海面和云块之间消逝了。

  又过了一年,第三个姐姐浮上去了。她是她们中最大胆的一位,因此她游向一条流进海里的大河里去了。她看到一些美丽的青山,上面种满了一行一行的葡萄。宫殿和田庄在郁茂的树林中隐隐地露在外面;她听到各种鸟儿唱得多么美好,太阳照得多么暖和,她有时不得不沉入水里,好使得她灼热的面孔能够得到一点清凉。在一个小河湾里她碰到一群人间的小孩子;他们光着身子,在水里游来游去。她倒很想跟他们玩一会儿,可是他们吓了一跳,逃走了。于是一个小小的黑色动物走了过来——这是一条小狗,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小狗。它对她汪汪地叫得那么凶狠,弄得她害怕起来,赶快逃到大海里去。可是她永远忘记不了那壮丽的森林,那绿色的山,那些能够在水里游泳的可爱的小宝宝——虽然他们没有像鱼那样的尾巴。

  第四个姐姐可不是那么大胆了。她停留在荒凉的大海上面。她说,最美的事儿就是停在海上:因为你可以从这儿向四周很远很远的地方望去,同时天空悬在上面像一个巨大的玻璃钟。她看到过船只,不过这些船只离她很远,看起来像一只海鸥。她看到过快乐的海豚翻着筋斗,庞大的鲸鱼从鼻孔里喷出水来,好像有无数的喷泉在围绕着它们一样。

  现在临到那第五个姐姐了。她的生日恰恰是在冬天,所以她能看到其他的姐姐们在第一次浮出海面时所没有看到过的东西。海染上了一片绿色,巨大的冰山在四周移动。

  她说每一座冰山看起来像一颗珠子,然而却比人类所建造的教堂塔还要大得多。它们以种种奇奇怪怪的形状出现;它们像钻石似的射出光彩。她曾经在一个最大的冰山上坐过,让海风吹着她细长的头发,所有的船只,绕过她坐着的那块地方,惊惶地远远避开。不过在黄昏的时分,天上忽然布起了一片乌云。电闪起来了,雷轰起未了。黑色的巨浪掀起整片整片的冰块,使它们在血红的雷电中闪着光。所有的船只都收下了帆,造成一种惊惶和恐怖的气氛,但是她却安静地坐在那浮动的冰山上,望着蓝色的网电,弯弯曲曲地射进反光的海里。

  这些姊妹们中随便哪一位,只要是第一次升到海面上去,总是非常高兴地观看这些新鲜和美丽的东西。可是现在呢,她们已经是大女孩子了,可以随便浮近她们喜欢去的地方,因此这些东西就不再太引起她们的兴趣了。她们渴望回到家里来。一个来月以后,她们就说:究竟还是住在海里好——家里是多么舒服啊!

  在黄昏的时候,这五个姊妹常常手挽着手地浮上来,在水面上排成一行。她们能唱出好听的歌声——比任何人类的声音还要美丽。当风暴快要到来、她们认为有些船只快要出事的时候,她们就浮到这些船的面前,唱起非常美丽的歌来,说是海底下是多么可爱,同时告诉这些水手不要害怕沉到海底;然而这些人却听不懂她们的歌词。他们以为这是巨风的声息。他们也想不到他们会在海底看到什么美好的东西,因为如果船沉了的话,上面的人也就淹死了,他们只有作为死人才能到达海王的官殿。

  有一天晚上,当姊妹们这么手挽着手地浮出海面的时候,最小的那位妹妹单独地呆在后面,瞧着她们。看样子她好像是想要哭一场似的,不过人鱼是没有眼泪的,因此她更感到难受。

  “啊,我多么希望我已经有十五岁啊!”她说。“我知道我将会喜欢上面的世界,喜欢住在那个世界里的人们的。”

  最后她真的到了十五岁了。

  “你知道,你现在可以离开我们的手了,”她的祖母老皇太后说。“来吧,让我把你打扮得像你的那些姐姐一样吧。”

  于是她在这小姑娘的头发上戴上一个百合花编的花环,不过这花的每一个花瓣是半颗珍珠。老太太又叫八个大牡蛎紧紧地附贴在公主的尾上,来表示她高贵的地位。

  “这叫我真难受!”小人鱼说。

  “当然咯,为了漂亮,一个人是应该吃点苦头的,”老祖母说。

  哎,她倒真想能摆脱这些装饰品,把这沉重的花环扔向一边!她花园里的那些红花,她戴起来要适合得多,但是她不敢这样办。“再会吧!”她说。于是她轻盈和明朗得像一个水泡,冒出水面了。

  当她把头伸出海面的时候,太阳已经下落了,可是所有的云块还是像玫瑰花和黄金似地发着光;同时,在这淡红的天上,大白星已经在美丽地、光亮地眨着眼睛。空气是温和的、新鲜的。海是非常平静,这儿停着一艘有三根桅杆的大船。船上只挂了一张帆,因为没有一丝儿风吹动。水手们正坐在护桅索的周围和帆桁的上面。

  这儿有音乐,也有歌声。当黄昏逐渐变得阴暗的时候,各色各样的灯笼就一起亮起来了。它们看起来就好像飘在空中的世界各国的旗帜。小人鱼一直向船窗那儿游去。每次当海浪把她托起来的时候,她可以透过像镜子一样的窗玻璃,望见里面站着许多服装华丽的男子;但他们之中最美的一位是那有一对大黑眼珠的王子:无疑地,他的年纪还不到十六岁。今天是他的生日,正因为这个缘故,今天才这样热闹。

  水手们在甲板上跳着舞。当王子走出来的时候,有一百多发火箭一齐向天空射出。

  天空被照得如同自昼,因此小人鱼非常惊恐起来,赶快沉到水底。可是不一会儿她文把头伸出来了——这时她觉得好像满天的星星都在向她落下,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焰火。许多巨大的太阳在周围发出嘘嘘的响声,光耀夺目的大鱼在向蓝色的空中飞跃。这一切都映到这清明的、平静的海上。这船全身都被照得那么亮,连每根很小的绳子都可以看得出来,船上的人当然更可以看得清楚了。啊,这位年轻的王子是多么美丽啊!当音乐在这光华灿烂的夜里慢慢消逝的时候,他跟水手们握着手,大笑,微笑……

  夜已经很晚了,但是小人鱼没有办法把她的眼睛从这艘船和这位美丽的王子撇开。

  那些彩色的灯笼熄了,火箭不再向空中发射了,炮声也停止了。可是在海的深处起了一种嗡嗡和隆隆的声音。她坐在水上,一起一伏地漂着,所以她能看到船舱里的东西。可是船加快了速度:它的帆都先后张起来了。浪涛大起来了,沉重的乌云浮起来了,远处掣起闪电来了。啊,可怕的大风暴快要到来了!水手们因此都收下了帆。这条巨大的船在这狂暴的海上摇摇摆摆地向前急驶。浪涛像庞大的黑山似地高涨。它想要折断桅杆。

  可是这船像天鹅似的,一忽儿投进洪涛里面,一忽儿又在高大的浪头上抬起头来。

  小人鱼觉得这是一种很有趣的航行,可是水手们的看法却不是这样。这艘船现在发出碎裂的声音;它粗厚的板壁被袭来的海涛打弯了。船桅像芦苇似的在半中腰折断了。

  后来船开始倾斜,水向舱里冲了进来。这时小人鱼才知道他们遭遇到了危险。她也得当心漂流在水上的船梁和船的残骸。

  天空马上变得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当闪电掣起来的时候,天空又显得非常明亮,使她可以看出船上的每一个人。现在每个人在尽量为自己寻找生路。她特别注意那位王子。当这艘船裂开、向海的深处下沉的时候,她看到了他。她马上变得非常高兴起来,因为他现在要落到她这儿来了。可是她又记起人类是不能生活在水里的,他除非成了死人,是不能进入她父亲的官殿的。

  不成,决不能让他死去!所以她在那些漂着的船梁和木板之间游过去,一点也没有想到它们可能把她砸死。她深深地沉入水里,接着又在浪涛中高高地浮出来,最后她终于到达了那王子的身边,在这狂暴的海里,他决没有力量再浮起来。他的手臂和腿开始支持不住了。他美丽的眼睛已经闭起来了。要不是小人鱼及时赶来,他一定是会淹死的。

  她把他的头托出水面,让浪涛载着她跟他一起随便漂流到什么地方去。

  天明时分,风暴已经过去了。那条船连一块碎片也没有。鲜红的太阳升起来了,在水上光耀地照着。它似乎在这位王子的脸上注入了生命。不过他的眼睛仍然是闭着的。

  小人鱼把他清秀的高额吻了一下,把他透湿的长发理向脑后。她觉得他的样子很像她在海底小花园里的那尊大理石像。她又吻了他一下,希望他能苏醒过来。

  现在她看见她前面展开一片陆地和一群蔚蓝色的高山,山顶上闪耀着的白雪看起来像睡着的天鹅。沿着海岸是一片美丽的绿色树林,林子前面有一个教堂或是修道院——她不知道究竟叫做什么,反正总是一个建筑物罢了。它的花园里长着一些柠檬和橘子树,门前立着很高的棕榈。海在这儿形成一个小湾。水是非常平静的,但是从这儿一直到那积有许多细砂的石崖附近,都是很深的。她托着这位美丽的王子向那儿游去。她把他放到沙上,非常仔细地使他的头高高地搁在温暖的太阳光里。

  钟声从那幢雄伟的白色建筑物中响起来了,有许多年轻女子穿过花园走出来。小人鱼远远地向海里游去,游到冒在海面上的几座大石头的后面。她用许多海水的泡沫盖住了她的头发和胸脯,好使得谁也看不见她小小的面孔。她在这儿凝望着,看有谁会来到这个可怜的王子身边。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子走过来了。她似乎非常吃惊,不过时间不久,于是她找了许多人来。小人鱼看到王子渐渐地苏醒过来了,并且向周围的人发出微笑。可是他没有对她作出微笑的表情:当然,他一点也不知道救他的人就是她。她感到非常难过。因此当他被抬进那幢高大的房子里去的时候,她悲伤地跳进海里,回到她父亲的宫殿里去。

  她一直就是一个沉静和深思的孩子,现在她变得更是这样了。她的姐姐们都问她,她第一次升到海面上去究竟看到了一些什么东西,但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有好多晚上和早晨,她浮出水面,向她曾经放下王子的那块地方游去。她看到那花园里的果子熟了,被摘下来了;她看到高山顶上的雪融化了;但是她看不见那个王子。

  所以她每次回到家来,总是更感到痛苦。她的唯一的安慰是坐在她的小花园里,用双手抱着与那位王子相似的美丽的大理石像。可是她再也不照料她的花儿了。这些花儿好像是生长在旷野中的东西,铺得满地都是:它们的长梗和叶子跟树枝交叉在一起,使这地方显得非常阴暗。

  最后她再也忍受不住了。不过只要她把她的心事告诉给一个姐姐,马上其余的人也就都知道了。但是除了她们和别的一两个人鱼以外(她们只把这秘密转告给自己几个知己的朋友),别的什么人也不知道。她们之中有一位知道那个王子是什么人。她也看到过那次在船上举行的庆祝。她知道这位王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的王国在什么地方。

  “来吧,小妹妹!”别的公主们说。她们彼此把手搭在肩上,一长排地升到海面,一直游到一块她们认为是王子的宫殿的地方。

  这宫殿是用一种发光的淡黄色石块建筑的,里面有许多宽大的大理石台阶——有一个台阶还一直伸到海里呢。华丽的、金色的圆塔从屋顶上伸向空中。在围绕着这整个建筑物的圆柱中间,立着许多大理石像。它们看起来像是活人一样。透过那些高大窗子的明亮玻璃,人们可以看到一些富丽堂皇的大厅,里面悬着贵重的丝窗帘和织锦,墙上装饰着大幅的图画——就是光看看这些东西也是一桩非常愉快的事情。在最大的一个厅堂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喷泉在喷着水。水丝一直向上面的玻璃圆屋顶射去,而太阳又透过这玻璃射下来,照到水上,照到生长在这大水池里的植物上面。

  现在她知道王子住在什么地方。在这儿的水上她度过好几个黄昏和黑夜。她远远地向陆地游去,比任何别的姐姐敢去的地方还远。的确,她甚至游到那个狭小的河流里去,直到那个壮丽的大理石阳台下面——它长长的阴影倒映在水上。她在这儿坐着,瞧着那个年轻的王子,而这位王子却还以为月光中只有他一个人呢。

  有好几个晚上,她看到他在音乐声中乘着那艘飘着许多旗帜的华丽的船。她从绿灯芯草中向上面偷望。当风吹起她银白色的长面罩的时候,如果有人看到的话,他们总以为这是一只天鹅在展开它的翅膀。

  有好几个夜里,当渔夫们打着火把出海捕鱼的时候,她听到他们对于这位王子说了许多称赞的话语。她高兴起来,觉得当浪涛把他冲击得半死的时候,是她来救了他的生命;她记起他的头是怎样紧紧地躺在她的怀里,她是多么热情地吻着他。可是这些事儿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他连做梦也不会想到她。

  她渐渐地开始爱起人类来,渐渐地开始盼望能够生活在他们中间。她觉得他们的世界比她的天地大得多。的确,他们能够乘船在海上行驶,能够爬上高耸入云的大山,同时他们的土地,连带着森林和田野,伸展开来,使得她望都望不尽。她希望知道的东西真是不少,可是她的姐姐们都不能回答她所有的问题。因此她只有问她的老祖母。她对于“上层世界”——这是她给海上国家所起的恰当的名字——的确知道得相当清楚。

  “如果人类不淹死的话,”小人鱼问,“他们会永远活下去么?他们会不会像我们住在海里的人们一样地死去呢?”

  “一点也不错,”老太太说,“他们也会死的,而且他们的生命甚至比我们的还要短促呢。我们可以活到三百岁,不过当我们在这儿的生命结束的时候,我们就变成了水上的泡沫。我们甚至连一座坟墓也不留给我们这儿心爱的人呢。我们没有一个不灭的灵魂。我们从来得不到一个死后的生命。我们像那绿色的海草一样,只要一割断了,就再也绿不起来!相反地,人类有一个灵魂;它永远活着,即使身体化为尘土,它仍是活着的。它升向晴朗的天空,一直升向那些闪耀着的星星!正如我们升到水面、看到人间的世界一样,他们升向那些神秘的、华丽的、我们永远不会看见的地方。”

  “为什么我们得不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呢?”小人鱼悲哀地问。“只要我能够变成人、可以进入天上的世界,哪怕在那儿只活一天,我都愿意放弃我在这儿所能活的几百岁的生命,”

  “你决不能起这种想头,”老太太说。“比起上面的人类来,我们在这儿的生活要幸福和美好得多!”

  “那么我就只有死去,变成泡沫在水上漂浮了。我将再也听不见浪涛的音乐,看不见美丽的花朵和鲜红的太阳吗?难道我没有办法得到一个永恒的灵魂吗?”

  “没有!”老太太说。“只有当一个人爱你、把你当做比他父母还要亲切的人的时候:只有当他把他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放在你身上的时候;只有当他让牧师把他的右手放在你的手里、答应现在和将来永远对你忠诚的时候,他的灵魂才会转移到你的身上去,而你就会得到一份人类的快乐。他就会分给你一个灵魂,而同时他自己的灵魂又能保持不灭。但是这类的事情是从来不会有的!我们在这儿海底所认为美丽的东西——你的那条鱼尾——他们在陆地上却认为非常难看: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美丑。在他们那儿,一个人想要显得漂亮,必须生有两根呆笨的支柱——他们把它们叫做腿!”

  小人鱼叹了一口气,悲哀地把自己的鱼尾巴望了一眼。

  “我们放快乐些吧!”老太太说。“在我们能活着的这三百年中,让我们跳和舞吧。

  这究竟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以后我们也可以在我们的坟墓里①愉快地休息了。今晚我们就在宫里开一个舞会吧!”

  那真是一个壮丽的场面,人们在陆地上是从来不会看见的。这个宽广的跳舞厅里的墙壁和天花板是用厚而透明的玻璃砌成的。成千成百草绿色和粉红色的巨型贝壳一排一排地立在四边;它们里面燃着蓝色的火焰,照亮整个的舞厅,照透了墙壁,因而也照明了外面的海。人们可以看到无数的大小鱼群向这座水晶官里游来,有的鳞上发着紫色的光,有的亮起来像白银和金子。一股宽大的激流穿过舞厅的中央,海里的男人和女人,唱着美丽的歌,就在这激流上跳舞,这样优美的歌声,住在陆地上的人们是唱不出来的。

  coc1①上回说人鱼死后变成海上的泡沫,这儿却说人鱼死后在坟墓里休息。大概作者写到这儿忘记了前面的话。coc2

  在这些人中间,小人鱼唱得最美。大家为她鼓掌;她心中有好一会儿感到非常快乐,因为她知道,在陆地上和海里只有她的声音最美。不过她马上又想起上面的那个世界。

  她忘不了那个美貌的王子,也忘不了她因为没有他那样不灭的灵魂而引起的悲愁。因此她偷偷地走出她父亲的宫殿:当里面正是充满了歌声和快乐的时候,她却悲哀地坐在她的小花园里。忽然她听到一个号角声从水上传来。她想:“他一定是在上面行船了:他——我爱他胜过我的爸爸和妈妈;他——我时时刻刻在想念他;我把我一生的幸福放在他的手里。我要牺牲一切来争取他和一个不灭的灵魂。当现在我的姐姐们正在父亲的官殿里跳舞的时候,我要去拜访那位海的巫婆。我一直是非常害怕她的,但是她也许能教给我一些办法和帮助我吧。”

  小人鱼于是走出了花园,向一个掀起泡沫的漩涡走去——巫婆就住在它的后面。她以前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路。这儿没有花,也没有海草,只有光溜溜的一片灰色沙底,向漩涡那儿伸去。水在这儿像一架喧闹的水车似地漩转着,把它所碰到的东西部转到水底去。要到达巫婆所住的地区,她必须走过这急转的漩涡。有好长一段路程需要通过一条冒着热泡的泥地:巫婆把这地方叫做她的泥煤田。在这后面有一个可怕的森林,她的房子就在里面,所有的树和灌木林全是些珊瑚虫——一种半植物和半动物的东西。它们看起来很像地里冒出来的多头蛇。它们的枝桠全是长长的、粘糊糊的手臂,它们的手指全是像蠕虫一样柔软。它们从根到顶都是一节一节地在颤动。它们紧紧地盘住它们在海里所能抓得到的东西,一点也不放松。

  小人鱼在这森林面前停下步子,非常惊慌。她的心害怕得跳起来,她几乎想转身回去。但是当她一想起那位王子和人的灵魂的时候,她就又有了勇气。她把她飘动着的长头发牢牢地缠在她的头上,好使珊瑚虫抓不住她。她把双手紧紧地贴在胸前,于是她像水里跳着的鱼儿似的,在这些丑恶的珊瑚虫中间,向前跳走,而这些珊瑚虫只有在她后面挥舞着它们柔软的长臂和手指。她看到它们每一个都抓住了一件什么东西,无数的小手臂盘住它,像坚固的铁环一样。那些在海里淹死和沉到海底下的人们,在这些珊瑚虫的手臂里,露出白色的骸骨。它们紧紧地抱着船舵和箱子,抱着陆上动物的骸骨,还抱着一个被它们抓住和勒死了的小人鱼——这对于她说来,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情。

  现在她来到了森林中一块粘糊糊的空地。这儿又大又肥的水蛇在翻动着,露出它们淡黄色的、奇丑的肚皮。在这块地中央有一幢用死人的白骨砌成的房子。海的巫婆就正坐在这儿,用她的嘴喂一只癫蛤蟆,正如我们人用糖喂一只小金丝雀一样。她把那些奇丑的、肥胖的水蛇叫做她的小鸡,同时让它们在她肥大的、松软的胸口上爬来爬去。

  “我知道你是来求什么的,”海的巫婆说。“你是一个傻东西!不过,我美丽的公主,我还是会让你达到你的目的,因为这件事将会给你一个悲惨的结局。你想要去掉你的鱼尾,生出两根支柱,好叫你像人类一样能够行路。你想要叫那个王子爱上你,使你能得到他,因而也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这时巫婆便可憎地大笑了一通,癫蛤蟆和水蛇都滚到地上来,在周围爬来爬去。“你来得正是时候,”巫婆说。“明天太阳出来以后,我就没有办法帮助你了,只有等待一年再说。我可以煎一服药给你喝。你带着这服药,在太阳出来以前,赶快游向陆地。你就坐在海滩上,把这服药吃掉,于是你的尾巴就可以分做两半,收缩成为人类所谓的漂亮腿子了。可是这是很痛的——这就好像有一把尖刀砍进你的身体。凡是看到你的人,一定会说你是他们所见到的最美丽的孩子!你将仍旧会保持你像游泳似的步子,任何舞蹈家也不会跳得像你那样轻柔。不过你的每一个步子将会使你觉得好像是在尖刀上行走,好像你的血在向外流。如果你能忍受得了这些苦痛的话,我就可以帮助你。”

  “我可以忍受,”小人鱼用颤抖的声音说。这时她想起了那个王子和她要获得一个不灭灵魂的志愿。

  “可是要记住,”巫婆说,“你一旦获得了一个人的形体,你就再也不能变成人鱼了,你就再也不能走下水来,回到你姐姐或你爸爸的官殿里来了。同时假如你得不到那个王子的爱情,假如你不能使他为你而忘记自己的父母、全心全意地爱你、叫牧师来把你们的手放在一起结成夫妇的话,你就不会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了。在他跟别人结婚的头一天早晨,你的心就会裂碎,你就会变成水上的泡沫,”

  “我不怕!”小人鱼说。但她的脸像死一样惨白。

  “但是你还得给我酬劳!”巫婆说,“而且我所要的也并不是一件微小的东西。在海底的人们中,你的声音要算是最美丽的了。无疑地,你想用这声音去迷住他,可是这个声音你得交给我。我必须得到你最好的东西,作为我的贵重药物的交换品!我得把我自己的血放进这药里,好使它尖锐得像一柄两面部快的刀子!”

  “不过,如果你把我的声音拿去了,”小人鱼说,“那么我还有什么东西剩下呢?”

  “你还有美丽的身材呀,”巫婆回答说,“你还有轻盈的步子和富于表情的眼睛呀。

  有了这些东西,你就很容易迷住一个男人的心了。唔,你已经失掉了勇气吗?伸出你小小的舌头吧,我可以把它割下来作为报酬,你也可以得到这服强烈的药剂了。”

  “就这样办吧。”小人鱼说。巫婆于是就把药罐准备好,来煎这服富有魔力的药了。

  “清洁是一件好事,”她说;于是她用几条蛇打成一个结,用它来洗擦这罐子。然后她把自己的胸口抓破,让她的黑血滴到罐子里去。药的蒸气奇形怪状地升到空中,看起来是怪怕人的。每隔一会儿巫婆就加一点什么新的东西到药罐里去。当药煮到滚开的时候,有一个像鳄鱼的哭声飘出来了。最后药算是煎好了。它的样子像非常清亮的水。

  “拿去吧!”巫婆说。于是她就把小人鱼的舌头割掉了。小人鱼现在成了一个哑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说话。

  “当你穿过我的森林回去的时候,如果珊瑚虫捉住了你的话,”巫婆说,“你只须把这药水洒一滴到它们的身上,它们的手臂和指头就会裂成碎片,向四边纷飞了。”可是小人鱼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固为当珊瑚虫一看到这亮晶晶的药水——它在她的手里亮得像一颗闪耀的星星——的时候,它们就在她面前惶恐地缩回去了。这样,她很快地就走过了森林、沼泽和激转的漩涡。

  她可以看到她父亲的官殿了。那宽大的跳舞厅里的火把已经灭了,无疑地,里面的人已经入睡了。不过她不敢再去看他们,因为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哑巴,而且就要永远离开他们。她的心痛苦得似乎要裂成碎片。她偷偷地走进花园,从每个姐姐的花坛上摘下一朵花,对着皇官用手指飞了一千个吻,然后他就浮出这深蓝色的海。

  当她看到那王子的宫殿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她庄严地走上那大理石台阶。

  月亮照得透明,非常美丽。小人鱼喝下那服强烈的药剂。她马上觉到好像有一柄两面都快的刀子劈开了她纤细的身体。她马上昏了。倒下来好像死去一样。当太阳照到海上的时候,她才醒过来,她感到一阵剧痛。这时有一位年轻貌美的王子正立在她的面前。他乌黑的眼珠正在望着她,弄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这时她发现她的鱼尾已经没有了,而获得一双只有少女才有的、最美丽的小小白腿。可是她没有穿衣服,所以她用她浓密的长头发来掩住自己的身体。王子问她是谁,怎样到这儿来的。她用她深蓝色的眼睛温柔而又悲哀地望着他,因为她现在已经不会讲话了。他挽着她的手,把她领进宫殿里去。

  正如那巫婆以前跟她讲过的一样,她觉得每一步都好像是在锥子和利刀上行走。可是她情愿忍受这苦痛。她挽着王子的手臂,走起路来轻盈得像一个水泡。他和所有的人望着她这文雅轻盈的步子,感到惊奇。

  现在她穿上了丝绸和细纱做的贵重衣服。她是宫里一个最美丽的人,然而她是一个哑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讲话。漂亮的女奴隶,穿着丝绸,戴着金银饰物,走上前来,为王子和他的父母唱着歌。有一个奴隶唱得最迷人,王子不禁鼓起掌来,对她发出微笑。

  这时小人鱼就感到一阵悲哀。她知道,有个时候她的歌声比那种歌声要美得多!她想:

  “啊!只愿他知道,为了要和他在一起,我永远牺牲了我的声音!”

  现在奴隶们跟着美妙的音乐,跳起优雅的、轻飘飘的舞来。这时小人鱼就举起她一双美丽的、白嫩的手,用脚尖站着,在地板上轻盈地跳着舞——从来还没有人这样舞过。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衬托出她的美。她的眼珠比奴隶们的歌声更能打动人的心坎。

  大家都看得入了迷,特别是那位王于——他把她叫做他的“孤儿”。她不停地舞着,虽然每次当她的脚接触到地面的时候,她就像是在快利的刀上行走一样。王子说,她此后应该永远跟他在一起;因此她就得到了许可睡在他门外的一个天鹅绒的垫子上面。

  他叫人为她做了一套男子穿的衣服,好使她可以陪他骑着马同行。他们走过香气扑鼻的树林,绿色的树枝扫过他们的肩膀,鸟儿在新鲜的叶子后面唱着歌。她和王子爬上高山。虽然她纤细的脚已经流出血来,而且也叫大家都看见了,她仍然只是大笑,继续伴随着他,一直到他们看到云块在下面移动、像一群向遥远国家飞去的小鸟为止。

  在王子的宫殿里,夜里大家都睡了以后,她就向那宽大的台阶走去。为了使她那双发烧的脚可以感到一点清凉,她就站进寒冷的海水里。这时她不禁想起了住在海底的人们。

  有一天夜里,她的姐姐们手挽着手浮过来了。她们一面在水上游泳,一面唱出凄怆的歌。这时她就向她们招手。她们认出了她;她们说她曾经多么叫她们难过。这次以后,她们每天晚上都来看她。有一晚,她遥远地看到了多年不曾浮出海面的老祖母和戴着王冠的海王。他们对她伸出手来,但他们不像她的那些姐姐,没有敢游近地面。

  王子一无比一天更爱她。他像爱一个亲热的好孩子那样爱她,但是他从来没有娶她为皇后的思想。然而她必须做他的妻子,否则她就不能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而且会在他结婚的头一个早上就变成海上的泡沫。

  “在所有的人中,你是最爱我的吗?”当他把她抱进怀里吻她前额的时候,小人鱼的眼睛似乎在这样说。

  “是的,你是我最亲爱的人!”王子说,“因为你在一切人中有一颗最善良的心。

  你对我是最亲爱的,你很像我某次看到过的一个年轻女子,可是我永远再也看不见她了。

  那时我是坐在一艘船上——这船已经沉了。巨浪把我推到一个神庙旁的岸上。有几个年轻女子在那儿作祈祷。她们最年轻的一位在岸旁发现了我,因此救了我的生命。我只看到过她两次:她是我在这世界上能够爱的唯一的人,但是你很像她,你几乎代替了她留在我的灵魂中的印象。她是属于这个神庙的,因此我的幸运特别把你送给我。让我们永远不要分离吧!”

  “啊,他却不知道我救了他的生命!”小人鱼想。“我把他从海里托出来,送到神庙所在的一个树林里。我坐在泡沫后面,窥望是不是有人会来。我看到那个美丽的姑娘——他爱她胜过于爱我。”这时小人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哭不出声来。“那个姑娘是属于那个神庙的——他曾说过。她永不会走向这个人间的世界里来——他们永不会见面了。我是跟他在一起,每天看到他的。我要照看他,热爱他,对他献出我的生命!”

  现在大家在传说王子快要结婚了,她的妻子就是邻国国王的一个女儿。他为这事特别装备好了一艘美丽的船。王子在表面上说是要到邻近王国里去观光,事实上他是为了要去看邻国君主的女儿。他将带着一大批随员同去。小人鱼摇了摇头,微笑了一下。她比任何人都能猜透王子的心事。

  “我得去旅行一下!”他对她说过,“我得去看一位美丽的公主,这是我父母的命令,但是他们不能强迫我把她作为未婚妻带回家来!我不会爱她的。你很像神庙里的那个美丽的姑娘,而她却不像。如果我要选择新嫁娘的话,那未我就要先选你——我亲爱的、有一双能讲话的眼睛的哑巴孤女。”

  于是他吻了她鲜红的嘴唇,摸抚着她的长头发、把他的头贴到她的心上,弄得她的这颗心又梦想起人间的幸福和一个不灭的灵魂来。

  “你不害怕海吗,我的哑巴孤儿?”他问。这时他们正站在那艘华丽的船上,它正向邻近的王国开去。他和她谈论着风暴和平静的海,生活在海里的奇奇怪怪的鱼,和潜水夫在海底所能看到的东西。对于这类的故事,她只是微微地一笑,因为关于海底的事儿她比谁都知道得清楚。

  在月光照着的夜里,大家都睡了,只有掌舵人立在舵旁。这时她就坐在船边上,凝望着下面清亮的海水,她似乎看到了她父亲的王宫。她的老祖母头上戴着银子做的皇冠,正高高地站在王宫顶上;她透过激流朝这条船的龙骨了望。不一会,他的姐姐们都浮到水面上来了,她们悲哀地望着她,苦痛地扭着她们白净的手。她向她们招手,微笑,同时很想告诉她们,说她现在一切都很美好和幸福。不过这时船上的一个侍者忽然向她这边走来。她的姐姐们马上就沉到水里,侍者以为自己所看到的那些白色的东西,不过只是些海上的泡沫。

  第二天早晨,船开进邻国壮丽皇城的港口。所有教堂的钟都响起来了,号笛从许多高楼上吹来,兵士们拿着飘扬的旗子和明晃的刺刀在敬礼。每天都有一个宴会。舞会和晚会在轮流举行着,可是公主还没有出现。人们说她在一个遥远的神庙里受教育,学习皇家的一切美德。最后她终于到来了。

  小人鱼迫切地想要看看她的美貌。她不得不承认她的美了,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比这更美的形体。她的皮肤是那么细嫩,洁白;在她黑长的睫毛后面是一对微笑的、忠诚的、深蓝色的眼珠。

  “就是你!”王子说,“当我像一具死尸躺在岸上的时候,救活我的就是你!”于是他把这位羞答答的新嫁娘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啊,我太幸福了!”他对小人鱼说,“我从来不敢希望的最好的东西,现在终于成为事实了。你会为我的幸福而高兴吧,因为你是一切人中最喜欢我的人!”

  小人鱼把他的手吻了一下。她觉得她的心在碎裂。他举行婚礼后的头一个早晨就会带给她灭亡,就会使她变成海上的泡沫。

  教堂的钟都响起来了,传令人骑着马在街上宣布订婚的喜讯。每一个祭台上,芬芳的油脂在贵重的油灯里燃烧。祭司们挥着香炉,新郎和新娘互相挽着手来接受主教的祝福。小人鱼这时穿着丝绸,戴着金饰,托着新嫁娘的披纱,可是她的耳朵听不见这欢乐的音乐,她的眼睛看不见这神圣的仪式。她想起了她要灭亡的早晨,和她在这世界已经失去了的一切东西。

  在同一天晚上,新郎和新娘来到船上。礼炮响起来了,旗帜在飘扬着。一个金色和紫色的皇家帐篷在船中央架起来了,里面陈设得有最美丽的垫子。在这儿,这对美丽的新婚夫妇将度过他们这清凉和寂静的夜晚。

  风儿在鼓着船帆。船在这清亮的海上,轻柔地航行着,没有很大的波动。

  当暮色渐渐垂下来的时候,彩色的灯光就亮起来了,水手们愉快地在甲板上跳起舞来。小人鱼不禁想起她第一次浮到海面上来的情景,想起她那时看到的同样华丽和欢乐的场面。她于是旋舞起来,飞翔着,正如一只被追逐的燕子在飞翔着一样。大家都在喝采,称赞她,她从来没有跳得这么美丽。快利的刀子似乎在砍着她的细嫩的脚,但是她并不感觉到痛,因为她的心比这还要痛。

  她知道这是她看到他的最后一晚——为了他,她离开了她的族人和家庭,她交出了她美丽的声音,她每天忍受着没有止境的苦痛,然而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是她能和他在一起呼吸同样空气的最后一晚,这是她能看到深沉的海和布满了星星的天空的最后一晚。同时一个没有思想和梦境的永恒的夜在等待着她——没有灵魂、而且也得不到一个灵魂的她。一直到半夜过后,船上的一切还是欢乐和愉快的。她笑着,舞着,但是她心中怀着死的思想。王子吻着自己的美丽的新娘:新娘抚弄着他的乌亮的头发。他们手搀着手到那华丽的帐篷里去休息。

  船上现在是很安静的了。只有舵手站在舵旁。小人鱼把她洁白的手臂倚在舷墙上,向东方凝望,等待着晨曦的出现——她知道,头一道太阳光就会叫她灭亡,她看到她的姐姐们从波涛中涌现出来了。她们是像她自己一样地苍白。她们美丽的长头发已经不在风中飘荡了——因为它已经被剪掉了。

  “我们已经把头发交给了那个巫婆,希望她能帮助你,使你今后不至于灭亡。她给了我们一把刀子。拿去吧,你看,它是多么快!在太阳没有出来以前,你得把它插进那个王子的心里去。当他的热血流到你脚上上时,你的双脚将会又联到一起,成为一条鱼尾,那么你就可以恢复人鱼的原形,你就可以回到我们这儿的水里来;这样,在你没有变成无生命的咸水泡沫以前,你仍旧可以活过你三百年的岁月。快动手!在太阳没有出来以前,不是他死,就是你死了!我们的老祖母悲恸得连她的白发都落光了,正如我们的头发在巫婆的剪刀下落掉一样。刺死那个王子,赶快回来吧!快动手呀!你没有看到天上的红光吗,几分钟以后,太阳就出来了,那时你就必然灭亡!”

  她们发出一个奇怪的、深沉的叹息声,于是她们便沉入浪祷里去了。

  小人鱼把那帐篷上紫色的帘子掀开,看到那位美丽的新娘把头枕在王子的怀里睡着了。她弯下腰,在王子清秀的眉毛上亲了一吻,于是他向天空凝视——朝霞渐渐地变得更亮了。她向尖刀看了一跟,接着又把眼睛掉向这个王子;他正在梦中喃喃地念着他的新嫁娘的名字。他思想中只有她存在。刀子在小人鱼的手里发抖。但是正在这时候,她把这刀子远远地向浪花里扔去。万子沉下的地方,浪花就发出一道红光,好像有许多血滴溅出了水面。她再一次把她迷糊的视线投向这王子,然后她就从船上跳到海里,她觉得她的身躯在融化成为泡沫。

  现在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了。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因为小人鱼并没有感到灭亡。她看到光明的太阳,同时在她上面飞着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透过它们,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彩云。它们的声音是和谐的音乐。可是那么虚无缥缈,人类的耳朵简直没有办法听见,正如地上的眼睛不能看见它们一样。它们没有翅膀,只是凭它们轻飘的形体在空中浮动。小人鱼觉得自己也获得了它们这样的形体,渐渐地从泡沫中升起来。

  “我将向谁走去呢?”她问。她的声音跟这些其他的生物一样,显得虚无缥缈,人世间的任何音乐部不能和它相比。

  “到天空的女儿那儿去呀!”别的声音回答说。“人鱼是没有不灭的灵魂的,而且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灵魂,除非她获得了一个凡人的爱情。她的永恒的存在要依靠外来的力量。天空的女儿也没有永恒的灵魂,不过她们可以通过善良的行为而创造出一个灵魂。我们飞向炎热的国度里去,那儿散布着病疫的空气在伤害着人民,我们可以吹起清凉的风,可以把花香在空气中传播,我们可以散布健康和愉快的精神。三百年以后,当我们尽力做完了我们可能做的一切善行以后,我们就可以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就可以分享人类一切永恒的幸福了。你,可怜的个人鱼,像我们一样,曾经全心全意地为那个目标而奋斗。你忍受过痛苦;你坚持下去了;你已经超升到精灵的世界里来了。通过你的善良的工作,在三百年以后,你就可以为你自己创造出一个不灭的灵魂。”

  小人鱼向上帝的太阳举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要流出眼泪。

  在那条船上,人声和活动又开始了。她看到王子和他美丽的新娘在寻找她。他们悲悼地望着那翻腾的泡沫,好像他们知道她已经跳到浪涛里去了似的。在冥冥中她吻着这位新嫁娘的前额,她对王子微笑。于是她就跟其他的空气中的孩子们一道,骑上玫瑰色的云块,升人天空里去了。

  “这样,三百年以后,我们就可以升入天国!”

  “我们也许还不须等那么久!”一个声音低语着。“我们无形无影地飞进人类的住屋里去,那里面生活着一些孩子。每一天如果我们找到一个好孩子,如果他给他父母带来快乐、值得他父母爱他的话,上帝就可以缩短我们考验的时间。当我们飞过屋子的时候,孩子是不会知道的。当我们幸福地对着他笑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在这三百年中减去一年;但当我们看到一个顽皮和恶劣的孩子、而不得不伤心地哭出来的时候,那未每一颗眼泪就使我们考验的日子多加一天。”

  (1837)

第28篇、阳光的故事

  现在我要讲一个故事!”风儿说。
  “不成,请原谅我,”雨儿说,“现在轮到我了!
  你在街头的一个角落里待得已经够久了,你已经拿出你最大的气力,大号大叫了一通!”
  “这就是你对我的感谢吗?”风儿说,“为了你,我把伞吹得翻过来;是的,当人们不愿意跟你打交道的时候,我甚至还把它吹破呢!”
  “我要讲话了!”阳光说。“大家请不要作声!”这话说得口气很大,因此风儿就乖乖地躺下来,但是雨儿却摇着风,同时说:“难道我们一定要忍受这吗?这位阳光太太老是插进来。
  我们不要听她的话!那不值得一听!”
  于是阳光就讲了:“有一只天鹅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飞翔。它的每根羽毛像金子一样地发亮。有一根羽毛落到一条大商船上面。这船正挂着满帆在行驶。羽毛落到一个年轻人的卷发上。他管理货物,因此人们把他叫‘货物长’。幸运之鸟的羽毛触到了他的前额,变成了他手中的一杆笔,于是他不久就成了一个富有的商人。他可以买到金马刺,用金盘改装成为贵族的纹章。我在它上面照过。”阳光说。
  “这只天鹅在绿色的草原上飞。那儿有一棵孤独的老树;一个七岁的牧羊孩子躺在它下面的荫处休息。天鹅飞过的时候吻了这树上的一片叶子。叶子落到这孩子的手中;这一片叶子变成了三片叶子,然后10片,然后成了一整本书。他在这本书里面读到了自然的奇迹,祖国的语言、信仰和知识。在睡觉的时候,他把这本书枕在他的头下,以免忘记他到的东西。这书把他领到学校的凳子和书桌那儿去。我在许多学者之中读到过他的名字!”阳光说。
  “天鹅飞到孤寂的树林中去,在那儿沉静、阴暗的湖上停下来。睡莲在这儿生长着,野苹果在这儿生长着,杜鹃和斑鸠在这儿建立起它们的家。
  “一个穷苦的女人在捡柴火,在捡落下的树枝。她把这些东西背在背上,把她的孩子抱在怀里,向家里走来。她看到一只金色的天鹅——幸运的天鹅——从长满了灯芯草的岸上飞起来。那儿有什么东西在发着亮呢?有一个金蛋。她把它放在怀里,它仍然是很温暖的;无疑地蛋里面还有生命。是的,蛋壳里发出一个敲击的声音来;她听到了,而且以为这是她自己的心跳。
  “在她家里简陋的房间里,她把金蛋取出来。‘嗒!嗒!’它说,好像它是一个很有价值的金表似的,但是它是一个有生命的蛋。这个蛋裂开了,一只小天鹅把它的头伸出来,它的羽毛黄得像真金子。它的颈上有四个环子。因为这个可怜的女人有四个孩子——三个留在家里,第四个她抱着一起到孤寂的森林里去——她马上就懂得了,她的每个孩子将有一个环子。当她一懂得这件事的时候,这只小小的金鸟就飞走了。
  “她吻了每一个环子,同时让每一个孩子吻一个环子。她把它放在孩子的心上,戴在孩子的手指上。”
  “我看到了!”阳光说,“我看到了随后发生的事情!


  “头一个孩子坐在泥坑里,手里握着一把泥。他用指头捏它,它于是就变成了取得金羊毛的雅森①的像。
  ①雅森(Jason)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人物。他父亲的王国被他的异母兄弟贝立亚斯(Pelian)占领。他长大了去索取这个王国;贝立亚斯说,如果雅森能把被一条恶龙看守着的金羊的毛取来,他就可以交还王国。雅森终于把恶龙降服,取来了金羊毛。
  “第二个孩子跑到草原上去,这儿开着种种不同颜色的花。他摘下一把;他把它们捏得那么紧,甚至把它们里面的浆都挤出来了,射到他的眼睛里去,把那个环子打湿了,刺激着他的思想和手。几年以后,京城的人都把他称为伟大的画家。
  “第三个孩子把这个环子牢牢地衔在嘴里,弄出响声——他心的深处的一个回音。思想和感情像音乐似的飞翔,然后又像天鹅似的俯冲到深沉的海里去——思想的深沉的海里去。他成了一个伟大的音乐家。每个国家现在都在想,‘他是属于我的!’
  “至于第四个孩子呢,咳,他是一个无人理的人。人们说他是个疯子。因此他应该像病鸡一样,吃些胡椒和黄油!‘吃胡椒和黄油。’他们这么着重地说;他也就吃了。不过我给了他一个阳光的吻。”阳光说。“他一下子得到了我的10个吻。他有诗人的气质,因此他一方面挨了打,一方面又得到了吻。不过他从幸运的金天鹅那里得到了一个幸运的环子。他的思想像一只金蝴蝶似的飞出去了——这是‘不朽’的象征!”
  “这个故事太长!”风儿说。
  “而且讨厌!”雨儿说,“请在我身上吹几下吧,好使得我的头脑清醒起来。”
  于是风儿就吹起来。阳光继续说:
  “幸运的天鹅在深沉的海湾上飞过去了。渔夫在这儿下了网。他们之中有一个最穷的渔人。他想要结婚,因此他就结婚了。“天鹅带了一块琥珀给他;琥珀有吸引力,把心都吸到家里去了。琥珀是最可爱的香料。它发出一股香气,好像是从教堂里发出来的;它发出上帝的大自然的香气。他们感到真正的家庭幸福,满足于他们的简朴生活,因此他们的生活成了一个真正的阳光的故事。”
  “我们停止好不好?”风儿说。“阳光已经讲得够长了。我听厌了!”
  “我也听厌了!”雨儿说。
  “我们听到这些故事的人怎么说呢?”
  我们说:“现在它们讲完了!”
  (1869年)
  这篇作品最初发表在1869年5月出版的《青少年河边杂志》第三卷,随后于1869年11月又发表在丹麦的《北国诗人选集》里。这是一首诗,它以这样一段话作为点题:“天鹅带了一块琥珀给他(一个最穷的渔人),琥珀有吸引力,把心都吸引到家里去了。……他们感到真正的家庭幸福,满足于他们的简朴生活,因此他们的生活成了一个真正的阳光的故事。”

第29篇、屎壳郎


  皇帝的马钉上了金掌,两只蹄子上各一个。
  为什么它会得到金马掌?
  它是最漂亮的动物,有漂亮的腿,眼睛露出很机智的神情,马鬃散挂在脖子上像一片丝纱。它曾驮着它的主人奔驰于枪林弹雨之中,听到过子弹呼啸。敌人逼近的时候,它用口咬,用腿踢四周的敌人,参加了战斗。它驮着自己的皇帝一步纵过倒下的敌人的马,拯救了自己皇帝的赤金皇冠,拯救了自己皇帝的比金冠还重要的性命。因此,皇帝的马得了金掌,两只蹄子上各一个。
  屎壳郎往前爬了过来。
  “先给大的钉,再给小的钉,”它说道,“然而,并不是尺寸的问题。”于是它伸出了它那些又瘦又细的腿来。
  “你要干什么?”铁匠问道。
  “金掌!”屎壳郎回答道。
  “你怕是头脑发昏了吧!”铁匠说道,“你也要金掌?”“金掌!”屎壳郎说道,“难道我不是跟那头大兽一样地货真价实吗?有人照料它,给它刷洗,伺候它,喂它吃,喂它喝。难道我不也是皇帝马厩里的吗?”
  “可是,那匹马是怎么得到金掌的?”铁匠问道,“你不清楚吗?”
  “清楚?我清楚,这是对我的蔑视,”屎壳郎说道,“这是一种侮辱——现在,所以我要出走到大世界里去了。”
  “去你的吧!”铁匠说道。
  “粗暴的家伙!”屎壳郎说道。之后便走出去了。飞了一小程,它便来到了一个可爱的小花园,那里飘着玫瑰和薰衣草的香味。
  “这儿不是很漂亮吗?”一只小瓢虫说道。小瓢虫拍着它那像盾牌一样坚硬的带黑点的红翅膀飞来飞去。“这儿的气味多香甜,这儿多美丽!”
  “我住惯更好的地方,”屎壳郎说道,“你说这儿美丽?这儿连一堆粪都没有。”
  于是它继续往前爬去,爬进了一大丛紫罗兰的荫影中。紫罗兰上爬着一只毛毛虫。
  “世界还真是美丽啊!”毛毛虫说道,“太阳暖暖的!一切都这么美好!有朝一日我睡着了,而且像人们说的那样死掉,那么,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变成一只蝴蝶了。”
  “亏你想得出来!”屎壳郎说道,“现在我们像蝴蝶一样飞起来了!我是皇帝马厩里来的。可是那里,就连皇帝那匹蹄上钉了我不要的金掌的宝贝宠马,都没有这种非分之想。长上翅膀!飞啊!是啊,现在我们飞了!”接着屎壳郎便飞了起来。“我不要生气的,可是我仍然有气了。”
  之后,它落到了一大块草皮上。它在这里躺了一小会儿,接着就睡着了。
  天呀!好急的雨哟!雨点声把屎壳郎吵醒了,它立刻就想钻到地里去,但是没有办到。
  它翻了过来,一会儿肚子朝下,一会儿又肚子朝天地游了一程。飞起来是连想都不能想的事,看来它是无法活着逃出这片草地了。他干脆就在它躺的地方躺下来,就那么躺着。
  后来,雨小了一些。屎壳郎眨眨眼,甩掉蒙在眼上的雨水。它隐约地看到了有点白色的东西,那是一块人家准备漂白的床单。它爬到那里,爬到了湿床单的一个摺缝里去。这真不像躺在马厩里那暖和的粪堆里。可是,现在这里比这再舒服的地方是没有了。于是它在这里呆了一天,又一夜,雨还是不停地下着。清早,屎壳郎爬了出来,它对天气恼火极了。


  床单上有两只青蛙,它们那明亮的眼睛闪着欢快的光。“这天气真舒服!”一只青蛙说道。“多么清新!床单又兜了这么多的水!我的后脚有些发痒,就好像我要游水了一样。”“我真不知道,”另外一只说道,“那到处飞来飞去的燕子,它在国外的旅行中,是否发现过有比我们国家天气更好的地方。蒙蒙的细雨,潮湿的空气!就好像你是躺在一条潮湿的水沟里一样!要是有人不喜欢这个,那他真叫是不爱国了。”“这么说,你们从来没有去过皇帝的马厩里,是不是?”屎壳郎问道。“那里面的那种潮湿是又温暖又有滋味!我习惯那种气候,那是我的天气,可是,那是无法带着出门的。这园子里,没有那种像我这样体面的人可以爬进去舒服舒服的地方吗?”
  但是,青蛙不明白它说的,或许是不愿意明白。
  “我是从来不问第二遍的,”屎壳郎在他说了第三遍而没有得到回答时这么说道。
  于是它又往前爬了一程,到了一块破花盆片的地方。它本不该在这个地方,但是既然已经在这儿,于是这里便成了可以蔽身的地方。有几家蠼螋住在这里。它们要求的居住空间不大,只要求大家挤在一起。雌的特别有母性,所以它们的每个孩子都是最漂亮的,最聪明的。
  “我们的儿子订婚了,”有一位母亲说道,“我那可爱的天真活泼的小宝宝!他的最高的愿望就是有那么一天,能爬到一个牧师的耳朵里去。他非常可爱,非常天真,订了婚会对他有所约束;当妈妈的是非常高兴的。”
  “我们的儿子,”另外一位母亲说道,“刚从蛋壳出来便玩耍起来。他精力充沛得不得了,把自己头上的须子都跑丢了。做妈妈的简直太高兴了!是不是?屎壳郎先生?”它们从它的长相认出了它来。
  “你们两位都是对的,”屎壳郎说道。接着它便被邀请进屋去,一直深到破盆片下面能爬到的地方。
  “现在您也该看看我的小蠼螋了,”第三位、第四位母亲说道,“他们真是最可爱的孩子了,非常有趣!他们从来不调皮,除非他们肚子疼。可是,他们这些个孩子,肚子疼的事是常有的事。”
  接着,一位位当母亲的都讲起了自己的孩子。孩子们也参加谈论,而且还用他们的尾铗子去捋屎壳郎嘴上的须子。“他们总是什么都要摸摸动动的,这些小混帐!”几位母亲都说道,流露出了深深的母爱。可是,屎壳郎觉得太无聊了,于是它打听是不是离开粪肥堆很远。
  “那真是远在天边,在沟的那边,”蠼螋说道,“那么远,我真的希望我的孩子谁也别跑到那边去,那样我就活不成了。”
  “那么远,我倒要试试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屎壳郎说道,连道别一声都没有说便走开了。这样对待女性可真够体面的了。
  在水沟旁边,它遇到了几位自己一类的东西,全是屎壳郎。
  “我们住在这儿,”它们说道。“我们过得挺自在!热忱欢迎您到我们这块肥沃的地方!旅途一定叫您疲乏了。”
  “就是的,”屎壳郎说道。“我下雨天在床单里睡过,洁净的环境大大地消耗了我的体力。在一块破花盆碎片下面的对流风里呆着,又使我的翅膀骨受了寒。能够碰到自己的同类,真是太叫我舒心了。”
  “您大约是从粪堆里来的吧,”年最长的那一个问道。“还要讲究呢,”屎壳郎说道。
  “我是从皇帝的马厩里来的,在那里我生下来脚上就有金掌。我这次出来负有秘密的使命,这事你们不用向我打听,我是不会说的。”
  于是屎壳郎便爬到那堆肥烂泥上。那儿有三个年轻的屎壳郎小姐,它们在偷偷地笑,因为它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们都还没有订婚,”母亲说道。于是它们又偷偷笑了笑,不过这回是由于难为情。
  “就在皇帝的马厩里,我也没有见过比她们更美的小姐了,”这位屎壳郎客人说道。
  “可不要把我的女孩子宠坏了!请别和她们讲话,若是您的打算不真诚的话;——当然您的打算是真诚的,我真祝福她们。”
  “妙极了!”其他的屎壳郎都喊了起来,于是这个屎壳郎便订了婚了。先是订婚,接着就结婚。你知道,这没有什么可等的。
  结婚后的第一天,日子过得很不错。第二天也满自在地就过去了。但是到了第三天它就得考虑一下妻子,甚至孩子的吃饭问题了。
  “我让这点意外的事缠住了,”它说道,“所以我也要让他们意外一下——。”
  它真这么做了。它不见了;一整天不见了,一整夜不见了。——妻子成了活寡妇了。其他的屎壳郎说,它们收留到家里来的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漂泊浪子,它的妻子成了它们的累赘了。
  “那么她还可以当她的姑娘的,”母亲说道,“还当我的女儿。天杀的,抛弃了她的那坏蛋。”
  而它,则在继续它的旅程,乘着一片圆白菜叶子过了水沟。天亮的时候,来了两个人。
  他们看到了这只屎壳郎,把它抓了起来,把它翻过来又复过去。两人都博学多识,特别是那个男孩子。“真主在黑石山的黑石上看到了黑屎壳郎①!可兰经上不是这么写的吗?”他这样问道,把屎壳郎的名字译成拉丁文,讲了讲它的属类和属性。年纪大一点的那位学识丰富的反对把它带回家去,他们家里已经有了同样的好标本,他这么说。这话说得不够礼貌,这只屎壳郎这么说。接着它便从他的手中飞走,飞了不短的一程。它的翅膀已经干了,它飞到了暖房。因为有一扇窗子是开着的,它很轻松地便溜进去了,钻到了新鲜的粪肥里去了。
  “这儿真舒服,”它说道。
  很快它便睡熟了,梦见皇帝的马蹄坏了,屎壳郎先生得到了它的金掌,还得到允诺可以再得到两只。这真痛快!在这只屎壳郎醒过来的时候,它爬了出来,朝上看了看。暖房里多么美啊!巨大的棕榈树叶在高处舒张着,阳光使得它们成为透明的。棕榈树下是一片碧绿,绿中点缀着朵朵鲜花,红的火红,黄的琥珀,白的似雪。
  “这真是一片美丽无比的植物胜景。等它们烂了以后,那味道一定美妙无比!”屎壳郎说道。“这是一间美妙的餐室。这里一定住得有我们的族类,我要去找一找,看看能不能找到几位我能与之交往的。我很高傲,这是我的高傲之处!”于是它走了起来,心中想着那匹死马,想着它得到的金掌。
  这时,一只手一下子抓住了这只屎壳郎,它被捏住了,被手翻了过来,又转了几转。
  园丁的小儿子和一个伙伴在暖房里,看到了这只屎壳郎,对它很感兴趣。它被搁在一片葡萄叶里,被装进一个暖和的裤兜里。它在兜里挣扎、乱扒拉。于是孩子的一只手便使劲把它按住,孩子飞快地朝园子头上的一个小湖跑去。这只屎壳郎在这里被放进了一只帮子坏了的旧木鞋里。鞋子上牢牢插着一根木签子算是桅杆,屎壳郎被用一根毛线绑在签子上。于是它就成了船长,要开航了。
  那是一个很大的湖,屎壳郎认为,它是世界上的大洋。它被吓得一下子捧得肚子朝天,它的脚在空中乱蹬。
  木鞋漂走了,湖面的水在流动,于是船漂流得远了一点。一个小男孩立刻便挽起裤腿下水走过来抓船。可是就在它又漂走的时候,有人在喊孩子,喊得挺认真,孩子便匆匆走开,把木鞋丢在了脑后。木鞋渐渐地漂离陆地,越漂越远。这对屎壳郎真是太可怕了。飞,它是不行的,它被绑牢在桅杆上了。
  有只苍蝇飞来看它。
  “我们的天气真不错,”苍蝇说道。“我可以在这里歇口气!我可以在这里烤烤太阳。
  舒服得很!”
  “怎么尽说些没有头脑的话!您没有瞅见我是被绑着的吗。”
  “我可没有挨绑。”苍蝇说道,之后便飞走了。
  “现在我算见识过世界了,”屎壳郎说道,“这是一个卑鄙的世界,我是里面唯一一位高尚的!先是不给我金掌,接着我又得卧在湿床单里,站在对流风中;最后又硬塞给我一个妻子。待我一大步跑进这世界里来,看看大家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又会怎么样的时候,又来了一个小仔子,把我绑起送到汪洋大海里来。可是皇帝的马却脚踏金掌走来走去!这是叫我伤心得要死的事。可是这个世界哪里会对你有丝毫的同情!我的事业是很有趣的,可是没有人赏识又有什么用呢。世界也不配欣赏它,否则世界便会在皇帝的马厩里,在皇帝的宠马伸脚等待钉掌的时候,给我钉上金掌了。我得到金掌,那我便是马厩的一种光荣。现在马厩失掉了我,世界也将失去我,一切都完了!”
  但是并非一切都完了。来了一只船,上面有几个年轻姑娘。
  “那边漂着一只木鞋,”一位姑娘说道。
  “上面绑牢了一个小虫子,”另一个说道。
  她们到了木鞋的旁边,她们把木鞋拿起来,一位姑娘拿出一把剪刀来,小心不伤着那只屎壳郎把毛线剪断。回到岸上以后,她们把它放到草上。
  “爬吧爬,飞吧飞,要是你能的话!”她说道。“自由是好事!”
  屎壳郎便从一扇开着的窗子,一下子飞进一个高大的建筑里面。在里面,它精疲力尽地落到站在马厩里的皇帝宠马的柔软的长鬃毛上,那匹马和屎壳郎的家正在那里。它牢牢地抓住马鬃,坐了一会儿,喘了口气。“瞧我这下骑在皇帝的宠马上了!就像一名骑士!我怎么说来的!是啊,现在我明白了!这是个好主意,很正确。为什么这匹马得到金掌?他,那铁匠,也问过我这个问题。现在我看出来了!就是因为我的缘故,这匹马才得到金掌的。”
  屎壳郎这才开心起来。
  “旅行使人头脑清醒。”它说道。
  太阳射进来照着它,闪耀得很美。“世界还不算那么坏,”屎壳郎说道,“可是你要懂得怎么对待它!”世界是美好的,因为皇帝的宠马有了金掌,因为屎壳郎要成为它的骑士。
  “现在我要爬下去找别的屎壳郎,跟它们说说,人们为我做了多少事。我要把我出国旅行中获得的那许多享受告诉它们。我要说,现在我要留在家里,直到那马把它的金掌磨光。”
  ①这是丹麦文学家厄伦施莱尔的一句诗,而不是《可兰经》上的文字。

第30篇、好运气可能在一根签子里


  现在我要讲一个好运气的故事。我们大家都知道好运气:有人一年到头都交好运,有人只能在某年有那么一天碰上好运。是的,还有人一生中只交上一次,不过,我们大家都会遇上它的。
  现在我用不着再给大家讲,因为大家都知道,上帝把婴孩送来,送到母亲的怀抱里——可能是在华丽的宫廷里,在富有的卧室里;也可能是在寒风呼啸的旷野里。然而有一点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而这事又是千真万确的:上帝送来孩子的时候,还送给这婴孩一件幸运礼物。不过不是把礼物公开地放在婴孩的身边,而是放在世界上这孩子最意想不到的某个地方。但是他终归会找到它;这是最叫人高兴的事。它可能藏在一个苹果里,那件礼物便是送给一个有大学问的叫做牛顿①的人的:苹果落了下来,于是他寻到了他的好运。如果你不知道这个故事,那么你可以去找知道的人讲给你听。我要讲另外一个故事,这是一个关于梨的故事。
  有一个可怜的人,他出生在贫困中,生长在贫困中,在贫困中娶了亲。顺便提一下,他是一位旋工②,特别会旋伞杆和伞把,可是很难以此糊口。
  “我从来没有交过好运!”他说道。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可以说得出它发生在哪个国家,哪个地方,这个人住在哪里。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
  红彤彤、酸溜溜的花楸果为他的屋子和园子作了最美好的点缀。园子里有一棵梨树,但是一只梨子也不结。然而幸运就藏在这棵梨树里,在那看不见的梨里。
  有一天晚上,刮起了可怕的风暴。报纸上说,一辆华贵的大马车被风吹到空中,又把它像扔一块破布似地扔了下来。梨树的一根粗枝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刮断了。
  枝子被拖进工作间里。一个男人为了好玩,用枝子车出了一个大梨,接着又车了一个大梨,最后车出一个小一点的和许多很小很小的。
  “这棵梨树总该结一回果实吧。”男人说道,于是他把这些梨拿给孩子们去玩。
  在一个多雨的国度,生活中实在需要有一把伞。他家里只有一把大伞大家共用。若是风太大了,伞便被吹翻了过去。是啊,有两回它甚至被吹断了,但是这人马上又把它修好。然而,奇怪的是,在伞收拢的时候,系伞的那颗扣子总是掉下来,要不然就是箍伞的环碎了。
  有一天,扣子又掉了,男人在地上找,找到了他送给孩子们的那些梨当中最小的一只。
  “扣子找不着了,”男人说道,“不过这小玩意儿倒可以起同样的作用。”于是他在上面钻了一个眼,穿上一根线,那只小梨把这个掉了扣子的伞箍得很牢。这是伞从来没有过的最好的搭配。
  第二年这人要去首都送伞把,交货的时候,他送了几个车好的小木梨,上面吊着半个环,他请他们试用一下。于是它们便被运到美国③。那儿的人很快发现小梨比任何扣子都箍得牢;接着他们便要求伞商以后供应伞时,都用一只小梨箍住。
  瞧,这下子有事干了!需要车几千只梨。所有的伞上都要用梨,这人不得不着手做起来。他车呀车,整棵梨树都被车成了小梨!他赚来了铜钱,赚来了银币。
  “梨树里有我的好运气!”男人说道。后来他建了一个大车间,雇了许多小伙计学徒。


  他的心情总是十分愉快,说道:“好运气可能会在一根签子里!”
  我作为讲这个故事的人也这么说。
  俗话说:“口里含上一根白签子,就没有人能看到你了④!”不过正是那根签子,就是上帝送的那根幸运礼物签子。我得到了它,也会像那个男人一样赚到闪闪发光的金子,最好的金子。它从孩子们的眼里射出光来,它在孩子们的嘴里闪闪发光,连父亲和母亲都包括在内。他们读这些故事,我站在屋子中间和他们在一起,不过没有人能看到我,因为我口里含着那根白色的签子。我现在觉得,他们读我讲的故事都很愉快。是啊,所以我说:“好运气可能在一根签子里!”
  ①牛顿(1642—1727),英国著名的物理学家和数学家。他由于观察苹果从树上落到地面的现象而发现万有引力定律。
  ②安徒生曾说,丹麦国王克里斯钦八世登基前曾对他戏言过,说安徒生最好去做木旋工。
  ③1872年就在安徒生写这篇童话前后,他有几篇童话是先在美国发表,然后才在丹麦刊出的。
  ④参见《妖山》及《肉肠签子汤》注。

第31篇、癞蛤蟆

  井很深,所以井绳就很长,人们把水桶拉出井边的时候,滑轮几乎无法转动。太阳永远照不到井底,不管井水多么清澈,阳光也不能将影子在水面上倒映出来。但是只要是它能照到的地方,石缝中间便有绿苔生长出来。

  这儿住着一个癞蛤蟆家族,是从外面迁来的。他们实在是跟着老癞蛤蟆妈妈头朝下跌进来的,老癞蛤蟆妈妈现在还活着。那些老早便在这里落户,在井里游来游去的青蛙承认和他们是亲戚,把他们称为“井客”。他们打算在这里长住下去,在那些他们称之为潮湿井石的干地方生活,他们觉得很舒服。

  青蛙妈妈出门旅行过一次,当水桶提上去的时候,她跑到了桶里。但是外边光线太亮了,刺得她眼睛生疼。幸运的是,她跳出了桶,噗的一声便狠狠地落到了水里,跌得她背疼,躺了三天。关于上面的世界,她讲不出多少来,但是她知道,大伙儿也都知道,井并不是整个世界。癞蛤蟆妈妈当然可以谈出一点什么来,可是有人问起她来时,她从来不回答。

  于是大伙儿也就不问了。

  “她又肥又丑,又胖又叫人恶心!”小青蛙说道,“她的孩子也一样怪模怪样。”

  “很可能是这样!”癞蛤蟆妈妈说道,“但是这些孩子当中有一只头上有颗宝石①,要不然就是镶在我头上。”

  青蛙听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因为他们不喜欢这种话,所以他们就做了个鬼脸,跳回井底去了。可是,小癞蛤蟆却骄傲地伸直了他们的后腿。他们都以为自己有宝石,所以他们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最后,他们发问了,问为什么而感到骄傲,一颗宝石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是一种很美很值钱的东西,”癞蛤蟆妈妈说道,“我都无法形容它;它是一种人们自己戴着高兴,而旁人嫉妒的东西。不过别问了,我是不回答的。”

  “是啊,我没有宝石,”最小的那只癞蛤蟆说道;这只癞蛤蟆要多丑便有多丑。“为什么我要有这种可以炫耀的东西?要是它引起别人的嫉妒,自然就不会让我高兴!不,我只希望有朝一日跑到井边往外看看。外边一定是很美的。”

  “还是呆在你该呆的老地方吧!”老癞蛤蟆说道,“你知道,你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你可得小心那桶,它要压碎你的!要是你真的掉了进去,那你也会摔出来的。并不是大家都像我这样跌得这么幸运,保住了前脚后腿,卵也没有破碎!”“呱!”小家伙说道。这就和我们人类喊一声“呀”一样。他非常想到井边往外看看,产生了看看上边那片绿东西的渴望。

  第二天早晨,当装满了水的桶被提上去、在小癞蛤蟆坐着的那块井石前偶然停了一下的时候,小家伙心里激动起来,他跳进了盛满水的桶里,沉到桶底,接着桶被提了上去,水被倒出来。

  “呸,倒霉!”看见了他的那个年轻小伙子说道。“这是我见过的最丑的东西!”于是他用木鞋踢了癞蛤蟆一脚,他差不多被踢瘫了,不过他还是逃到了那高大的荨麻丛中去了。

  他看见一根麻秆挨着一根麻秆,它还往上看。太阳照在叶子上,叶子完全是透明的。对他来讲就像我们人类钻进了大树林里,太阳照在树枝叶子上一样。

  “这边比在井里好得多了!我真想在这里度过一生呢!”小癞蛤蟆说道。他在那里蹲了一个钟头,蹲了两个钟头!“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既然我已经跑了这么远,那我试试再跑远一点!”他使了最大的力气爬了起来,来到了路上。在他横穿大道的时候,太阳照射着他,灰尘扑到了他的身上。

  “这才算真正到了干地,”小癞蛤蟆说道,“我得到的好处可以说是太多了,浑身太舒服了!”

  接着他爬到了路边的沟旁上。这里长着勿忘我花和绣线菊。旁边是一道接骨木和山楂矮丛连结成的篱笆;“玛利亚的白色内衣袖”②缠绕在上面。这里可以看到五彩斑斓的景致;这儿还飞着一只蝴蝶;小癞蛤蟆以为这是一朵挣脱枝子为了更好地看看世界的花儿。这自然是很合理的。

  “要是我能像它那样到处转悠,”小癞蛤蟆说道,“呱!啊!多美呀!”

  他在沟那边呆了八天八夜,他不缺食物。到了第九天,他想:“再往前走吧!”——可是还能再有什么更美的东西呢?也许碰到一只小癞蛤蟆,或许几只青蛙。昨夜风里夹杂着一种声音,好像说有“同胞”在附近似的。

  “活着真美!从井底下上来,躲在荨麻里,沿着尘土飞扬的道上爬,又在潮湿的沟里休息!不过还要再往前走!看看是不是能找到青蛙或者一只小癞蛤蟆,这是不能缺少的,光有大自然是不够的。”于是他又游荡起来。

  他来到田野里一个四周长着灯芯草的大池塘旁,下去探了一探。

  “这儿对您一定太潮湿了吧?”青蛙说道。“不过很欢迎您!——您是一位男士还是一位女士?不过全都一样,我们一样欢迎您。”

  接着他被邀请去参加晚间的音乐会——家庭音乐会:大家极为高兴,声音却很微弱;这我们都熟悉。会上没有什么东西招待,只可任意喝饮料,要是他们有本事的话,可以喝一整池塘水。

  “我要继续往前走!”小癞蛤蟆说道。他总是渴望有更好的东西。

  他看见星星闪光,又大又明亮;他看到了新月在闪光。他看到太阳升起来,越升越高。

  “我一定还在井里,在一个大一些的井里,我得爬上去!我有一种不安,一种渴望!”在月亮又圆又满的时候,这可怜的小动物心想:“那该不是一只放下来的桶吧,我可以跳进去高高升上去!要不然太阳便是那大桶?它多大、多亮哟,它可以把我们全都装进去。我一定要注意机会!哦,我的头多亮啊!我不相信宝石会更亮一些!不过我没有宝石,也不为它而哭。不,高高升到光明和快乐中去吧!我确信,但又害怕,——这是很难迈出的一步!不过非迈不可!前进!顺着大道走吧!”

  他迈步向前,尽一个爬行动物最大的努力向前。于是他来到人类居住的大道上了,道旁有花园和菜地,他在一个菜园子边上休息。

  “这里有多少我从来不知道的生灵啊!世界多大、多幸福啊!不过我也得深入看看,不能总厮守在一个地方。”因此他跳进了菜园子里。“多么绿啊!多么漂亮啊!”

  “这我当然知道!”花菜叶子上的一条毛毛虫说道。“我的叶子是这里面最大的!它遮住了半个世界,不过没有那半个世界我也不在乎。”

  “格!格!”传来了这样的声音,接着走来了几只母鸡,她们在菜园子里一摇一摆地走着。走在最前面的那一只是远视眼,她看到了绉菜叶子上的毛毛虫,便啄了一下。于是毛毛虫落到了地上,扭着卷缩起来。母鸡先用一只眼睛看了看他,接着又换了一只眼看他,因为她不知道这卷着的东西会耍什么花招。

  “他绝对不怀好意!”这只母鸡想道,她抬起了头又啄了一口。小癞蛤蟆害怕极了,他竟爬向那只母鸡。

  “他还有救援部队!”母鸡说道。“瞧这爬虫!”于是她转过身子。“我不稀罕那一小口绿食,他只会使我的嗓子痒!”其他的母鸡也持同样的看法,接着她们走开了。

  “我一扭一卷便逃脱了!”毛毛虫说。“有主见是很对的。但是最困难的事还在后头,我怎么能够回到花菜叶子上去。它在哪里?”

  小癞蛤蟆爬过来,表示愿意帮忙。他很高兴由于自己丑陋而把鸡吓跑了。

  “您是什么意思?”毛毛虫问道。“您明知道我是靠自己一扭一缩逃脱的。看着您令人非常不舒服!我总可以在自己的地盘上独自呆着吧?我现在嗅到了花菜的味道了!我现在回到了我的叶子上了!再没有比呆在自己的地盘上更美的事了。但是我还要爬得更高一些!”

  “是啊,更高一些!”小癞蛤蟆说道。“他的感觉和我一样!但是他的心情不好,大概是吓坏了。我们都要爬得更高一些!”“他们住得多高呀!”小癞蛤蟆想道。“他们能上到那么高的地方!”

  在农舍里住着两个年轻的大学生。一个是诗人,另一个研究自然科学。一个为上帝创造的一切及他心中的感受而欢乐地歌颂和写作,他用简短、明了、丰富、和谐的诗文歌唱一切。另外一个则把握住事物的本身,若是需要的话,是啊,还解剖分析一番。他把上帝的所作所为看成是一道算术题,又减又乘,把它背得烂熟,然后用理智的语言来说明。他的理智是全面的,他欢乐地、明智地谈论事物。两人都是很好很乐观的人。

  “你看那儿有一个完整的癞蛤蟆标本!”研究自然科学的那一位说道,“我得把它泡在酒精里!”

  “你不是已经有两个了吗?”诗人说道,“让他安静地呆着,享受享受生活吧!”“可是他丑得那么可爱。”另一人说道。“是啊,要是能在他的头里找到宝石,”诗人说道,“我就想和你一起剖开它!”

  “宝石!”另一个说道,“你挺懂自然史的!”

  “可是,民间不是流传着那么一个美丽的说法吗?最丑最丑的动物癞蛤蟆,往往在自己的头里保存着最有价值的宝石。人是不是也这样?伊索③,还有苏格拉底④都有一颗很了不起的宝石,不是吗?”

  癞蛤蟆没有听到过更多的事情,他对听到的连一半也不懂。两个朋友走开了,他逃脱了,没有被泡到酒精里。

  “他们也在谈宝石!”小癞蛤蟆说道。“幸好我没有宝石,否则我可要受罪了!”

  这时农舍的顶上又传来了叽里咕噜的声音。鹳爸爸在为全家演讲,他斜眼望着菜园子里的那两个年轻人。

  “人是最自高自大的动物!”鹳说道。“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到头来他们却连个像样的嘟嘟都打不出来。他们卖弄他们说话的本领,他们的语言!他们的语言倒真不错。只要我们旅行一天,他们的语言便不中用,那边的人便听不懂了;这个人听不懂那个人的话。我们的语言全世界通行,在丹麦在埃及都行。而且人也不会飞!他们乘一种他们发明的东西上路,他们把它叫做‘铁路’,可是他们在那里也常常折断脖子。我一想起这些不禁嘴就哆嗦起来;世界可以没有人。我们可以没有他们!我们只要有青蛙有蚯蚓就够了!”

  “这真是一篇漂亮的演讲!”小癞蛤蟆想道。“他是多么伟大啊!瞧他坐得多高!我还没有见过谁能坐得这么高。瞧他游得多妙!”当鹳张开翅膀在空中飞了起来的时候,他这么喊了起来。

  鹳妈妈在窝里讲话,讲埃及的国土,讲尼罗河的水,讲外国的那些无比美好的烂泥。对小癞蛤蟆来讲,这一切都那么新鲜,又那么有趣。

  “我得到埃及去!”他说道。“鹳要是能带上我就好了,或者他们的一个孩子也行。我可以在他们结婚的日子给他们帮工来报答它。是啊,我去埃及,因为我很幸运!那种渴望和兴趣我都有,比头里有一颗宝石要好得多。”

  他真有那么一颗宝石:永无止境的渴望和兴趣,向上,不停地向上!这颗宝石在他的头里发光,在欢快中闪耀发光。接着鹳来了。他看见这只小癞蛤蟆在草里,便冲了下来,一点儿不客气地叼住这小动物。鹳用嘴紧紧地咬住他,风呼呼响,这使他很不舒服,但是他朝上去了,飞向埃及,他知道,因此他的眼睛在闪光,就好像冒出了一颗火星:

  “呱,啊!”

  他的身躯死了,小癞蛤蟆被掐死了。可是他的眼里冒出的那颗火星,到哪里去了呢?

  太阳光把他摄走了。太阳光带走了小癞蛤蟆头上的宝石。但带到哪里去了?

  你别去问那位研究自然的人,去问诗人好一点儿。他会把他的事当作童话讲给你,童话里还讲到毛毛虫,也会讲到鹳的一家。想想看!毛毛虫变了形,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鹳的一家飞过万水千山,飞向遥远的非洲,可是他们却能找到最短的途径回到丹麦国土,回到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屋顶上!是啊,简直太像童话了,可是却又是真的!你也可以去问那位研究自然的人,他只得承认这个事实,你自己也知道,因为你已经看到了。

  ——可是癞蛤蟆头里的宝石呢?

  问问太阳,看你能不能做到!

  光线当然是太耀眼了。我们还没有一双能够看到上帝创造的一切胜景的眼睛,但是我们会有的,那是最美丽的童话!因为里面有我们自己。

  ①安徒生说过,他小时候听一位老妇人讲过癞蛤蟆头上有宝石的故事。这是民间传说。

  ②研究安徒生作品的丹麦专家们认为这是指田旋花。

  ③、④伊索(生活在6世纪)是希腊写寓言的大师,《伊索寓言》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的奇葩。苏格拉底(约公元前470—前399)是古希腊哲学家。相传这两人都长得很丑。

第32篇、老房子


  街上有一幢很老很老的房子,它几乎有300年的历史,这一点,人们在它的大梁上就可以看得出来;那上面刻着郁金香和牵藤的啤酒花花纹——在这中间刻着的是它兴建的年月。在那上面人们还可以看到整首用古老的字体刻出来的诗篇。在每个窗子上的桁条上还刻着做出讥笑样子的脸谱。第二层楼比第一层楼向外突出很多;屋檐下有一个刻着龙头的铅水笕。雨水本来应该是从龙的嘴里流出来的,但它却从它的肚皮中冒出来了,因为水笕有一个洞。
  街上所有的别的房子都是很新、很整齐的;它们的墙很光,窗玻璃很宽,人们可以看得出,它们不愿意跟这座老房子有什么来往。它们无疑地在想:“那个老垃圾堆作为街上的一个笑柄还能站得住多久呢?它的吊窗凸出墙外太远,谁也不能从我们的窗子这边看到那边所发生的事情。它的楼梯宽得像宫殿里的楼梯,高得像是要通到一个教堂的塔里面去。它的铁栏杆像一个家庭墓窖的门——上面还装置着黄铜小球。这真可笑!”
  它的对面也是整齐的新房子。它们也有同样的看法。不过这儿有一个孩子坐在窗子里面。他有一副红润的面孔和一对闪耀的眼睛。他特别喜欢这幢老房子,不论在太阳光里或在月光里都是这样。他看到那些泥灰全都脱落了的墙壁,就坐着幻想出许多奇怪的图景来——这条街、那些楼梯、吊窗和尖尖的山形墙,在古时会像一个什么样子呢?他可以看到拿着戟的兵士,以及形状像龙和鲛的水笕。
  这的确是一幢值得一看的房子!那里面住着一个老人。他穿着一条天鹅绒的马裤,一件有大黄铜扣子的上衣;他还戴着一副假发①——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真正的假发。每天早晨有一个老仆人来为他打扫房间和跑腿。除此以外,这座老房子里就只孤独地住着这位穿天鹅绒马裤的老人了。他偶尔来到窗子跟前,朝外面望一眼。这时这个小孩就对他点点头,作为回答。他们就这样相互认识了,而且成了朋友,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讲过一句话。不过事实上也没有这个必要。小孩曾经听到他的父母说过:“对面的那个老人很富有,不过他是非常孤独的!”
  ①古时欧洲的绅士和富有的人常常戴着假发,以掩住秃顶,同时也借此显得尊严一些。
  在下一个星期天,这孩子用一张纸包了一点东西,走到门口。当那个为这老人跑腿的仆人走过时,他就对他说:“请听着!你能不能把这东西带给对面的那个老人呢?我有两个锡兵①。这是其中的一个;我要送给他,因为我知道他是非常孤独的。”
  ①锡兵,这里是指用镀锡铁皮做成的玩具兵。
  老仆人表示出高兴的样子。他点了点头,于是就把锡兵带到老房子里去了。不久他就来问小孩,愿意不愿意亲自去拜访一次。他的爸爸妈妈准许他去。所以他就去拜访那个老房子了。
  台阶栏杆上的那些铜球比平时要光亮得多;人们很可能以为这是专门为了他的拜访而擦亮的。那些雕刻出来的号手——因为门上都刻着号手,他们立在郁金香花里——都在使劲地吹喇叭;他们的双颊比以前要圆得多。是的,他们在吹:“嗒—嗒—啦—啦!小朋友到来了!嗒—嗒—啦—啦!”于是门便开了。


  整个走廊里挂满了古老的画像:穿着铠甲的骑士和穿着丝绸的女子。铠甲发出响声,绸衣在窸窸窣窣地颤动。接着就是一个楼梯。它高高地伸向上面去,然后就略微弯下一点。这时他就来到一个阳台上。它的确快要坍塌了。处处是长长的裂痕和大洞,不过它们里面却长出了许多草和叶子。因为阳台、院子和墙都长满了那么多的绿色植物,所以它们整个看起来像一个花园。但这还不过是一个阳台。
  这儿有些古旧的花盆;它们都有一个面孔和驴耳朵。花儿自由自在地随处乱长。有一个花盆全被石竹花铺满了,这也就是说:长满了绿叶子,冒出了许多嫩芽——它们在很清楚地说:“空气抚爱着我,太阳吻着我,同时答应让我在下星
  期日开出一朵小花——下星期日开出一朵小花啦!”
  于是他走进一个房间。这儿的墙上全都糊满了猪皮;猪皮上印着金花。墙儿说:
  镀金消失得很快,
  但猪皮永远不坏!
  沿墙摆着许多高背靠椅;每张椅子都刻着花,而且还有扶手。
  “请坐吧!请坐吧!”它们说。“啊,我的身体真要裂开了!
  像那个老碗柜一样,我想我一定得了痛风病!我背上得了痛风病,噢!”
  不一会儿孩子走进一个客厅,那个吊窗就在这儿,那个老人也在这儿。
  “亲爱的小朋友,多谢你送给我的锡兵!”老人说,“多谢你来看我!”
  “谢谢!谢谢!”——也可以说是——“嘎!啪!”这是所有的家具讲的话。它们的数目很多,当它们都来看这孩子的时候,它们几乎挤做一团。
  墙中央挂着一个美丽女子的画像。她的样子很年轻和快乐,但是却穿着古时的衣服;她的头发和挺直的衣服都扑满了粉。她既不说“谢谢”,也不说“啪”;她只是用温和的眼睛望着这个小孩子。他当时就问这老人:“您从什么地方弄到这张像的?”
  “从对面的那个旧货商人那里!”老人说。“那儿挂着许多画像。谁也不认识他们,也不愿意去管他们,因为他们早就被埋葬掉了。不过从前我认识这个女子,现在她已经死了,而且死了半个世纪啦。”
  在这幅画下边,在玻璃的后面,挂着一个枯萎了的花束。它们无疑也有半个世纪的历史,因为它们的样子也很古老。那个大钟的摆摇来摇去;钟上的针在转动。这房间里每件东西在时时刻刻地变老,但是人们却不觉得。
  小孩子说:“家里的人说,你一直是非常孤独的!”
  “哎,”老人说,“旧时的回忆以及与回忆相联的事情,都来拜访,现在你也来拜访了!我感到非常快乐!”
  于是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本画册:那里面有许多我们现在见不到的华丽的马车行列,许多打扮得像纸牌上的“贾克”的兵士和挥着旗子的市民。裁缝挥着的旗帜上绘着一把由两只狮子抬着的大剪刀;鞋匠挥着的旗子上绘有一只双头鹰——不是靴子,因为鞋匠必须把一切东西安排得使人一看就说:“那是一双。”是的,就是这样的一本画册!
  老人走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去拿出一些蜜饯、苹果和硬壳果来——这个老房子里的一切东西真是可爱。
  “我再也忍受不了!”立在五斗柜上的那个锡兵说。“这儿是那么寂寞,那么悲哀。一个惯于过家庭生活的人,在这儿实在住不下去!我再也忍受不了!日子已经够长了,而晚间却是更长!这儿的情形跟他们那儿的情形完全不一样。你的爸爸和妈妈总是愉快地在一起聊天,你和别的一些可爱的孩子也发出高兴的闹声。嗨!这个老人,他是多么寂寞啊!你以为他会得到什么吻么?你以为会有人温和地看他一眼么?或者他会有一棵圣诞树么?他什么也没有,只有等死!我再也忍受不了!”
  “你不能老是从悲哀的角度去看事情呀!”小孩子说。“我觉得这儿什么东西都可爱!而且旧时的回忆以及与回忆相联的事情都到这儿来拜访!”
  “是的,但是我看不见它们,也不认识它们!”锡兵说。
  “我再也忍受不了!”
  “你要忍受下去。”小孩子说。
  这时老人带着一副最愉快的面孔和最甜美的蜜饯、苹果以及硬壳果走来了。小孩子便不再想起锡兵了。
  这个小年轻人,怀着幸福和高兴的心情,回到家来。许多日子、许多星期过去了。和对面那个老房子,又有许多往返不停的点头。最后小孩子又走过去拜访了。
  那些雕刻的号手又吹起:“嗒—啦—啦,嗒—啦—啦!小朋友又来了!嗒—啦—啦!”接着那些骑士身上的剑和铠甲又响起来了,那些绸衣服又沙沙地动起来了。那些猪皮又讲起话来了,那些老椅子的背上又有痛风病了。噢!这跟头一次来的时候完全一样,因为在这儿,这一天,这一点钟完全跟另一天,另一点钟是一样。
  “我再也忍受不了!”锡兵说。“我已经哭出了锡眼泪!这儿是太悲哀了!我宁愿上战场,牺牲掉我的手和脚——这种生活总算还有点变化。我再也忍受不了!现在我才懂得,回忆以及与回忆相联的事情来拜访是一种什么味道!我的回忆也来拜访了。请相信我,结果并不是太愉快。我几乎要从五斗柜上跳下来了。你们在对面房子里面的情形,我看得清清楚楚,好像你们就在这儿一样。又是一个礼拜天的早晨——你们都很熟悉的一天!你们孩子们围着桌子站着,唱你们每天早晨唱的圣诗。你们把手合在一起,庄严地站着;爸爸和妈妈也是同样地庄严。于是门开了,小妹妹玛利亚被领进来了——她还不到两岁;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听到音乐或歌声,而且不管什么音乐或歌声,她就跳起舞来。她还不大会跳,但是她却要马上跳起来,虽然她跳得不合拍子,因为拍子是太长了。她先用一只腿站着,把头向前弯,然后又用另一只腿站着,又把头向前弯,可是这次却弯得不好。你们都站着不做一声,虽然这是很困难的。但是我在心里却笑起来了,因此我就从桌上滚下来了,而且还跌出一个包来——这个包现在还在——因为我笑是不对的。但是这一切,以及我所经历过的许多事情,现在又来到我的心里——这一定就是回忆以及与回忆相联的事情了。请告诉我,你们仍然在礼拜天唱歌吗?请告诉我一点关于小玛利亚的消息好吗?我的老朋友——那另一个锡兵——现在怎样了?是的,他一定是很快乐的!——我却是再也忍受不了!”
  “你已经被送给别人了!”小孩子说。“你应该安心下来。这一点你还看不出来吗?”
  这时那个老人拿着一个抽屉走进来。抽屉里有许多东西可看:粉盒、香膏盒、旧扑克牌——它们都很大,还镀着金,现在我们是看不到这样的东西的。他还抽开了许多抽屉,拉开了一架钢琴,钢琴盖上绘着风景画。当这老人弹着的时候,钢琴就发出粗哑的声音。于是他就哼出一支歌来。
  “是的,她也能唱这支歌!”他说。于是他就对这幅从旧货商人那儿买来的画点点头。老人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了。
  “我要到战场上去!我要到战场上去!”锡兵尽量提高嗓子大叫;接着他就栽到地上去了。
  是的,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老人在找,小孩也在找,但是他不见了,他失踪了。
  “我会找到他的!”老人说。不过他永远也没有找到他,因为地板上有许多洞和裂口。锡兵滚到一个裂口里去了。他躺在那里,好像躺在一个没有盖土的坟墓里一样。
  这一天过去了。小孩子回到家里。一星期又过去了,接着又有许多星期过去了。窗子上都结了冰,小孩子得坐下来,在窗玻璃上用嘴哈气融出一个小视孔来看看那座老房子。雪花飘进那些刻花和刻字中间去,把整个台阶都盖住了,好像这座老房子里没有住着什么人似的。的确,这里现在没有人,因为那个老人已经死了!
  黄昏的时候,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人们把他放进棺材,抬上马车。他不久就要给埋进他乡下的坟墓里,他现在就要被运到那儿去,可是没有人来送葬,因为他所有的朋友都已经死了。当棺材被运走的时候,小孩子在后面用手对他飞吻。
  几天以后,这座老房子里举行一次拍卖。小孩子从他的窗子里看到那些古老的骑士和女子、那些有长耳朵的花盆、那些古旧的椅子和碗柜,统统都被人搬走了。有的搬到这儿去,有的搬到那儿去。她的画像——在那个旧货商店里找来的——仍然回到那个旧货商店里去了,而且一直挂在那里,因为谁也不认识她,谁也不愿意要一张老画。
  到了春天,这座房子就被拆掉了,因为人们说它是一堆烂垃圾。人们可以从街上一眼就看到墙上贴着猪皮的那个房间。这些皮已经被拉下来了,并且被撕碎了。阳台上那些绿色植物凌乱地在倒下的屋梁间悬着。现在人们要把这块地方扫清。
  “这才好啦!”周围的房子说。
  一幢漂亮的新房子建立起来了;它有宽大的窗子和平整的白墙。不过那座老房子原来所在的地方恰恰成了一个小花园。邻近的墙上长满了野生的葡萄藤。花园前面有一道铁栏杆和一个铁门。它们的样子很庄严。行人在它们面前停下步子,朝里面望。
  麻雀成群地栖在葡萄藤上,叽叽喳喳地互相叫着。不过它们不是谈着关于那幢老房子的事情,因为它们记不清那些事。许多年已经过去了,那个小孩子已经长大成人,长成了一个像他父母所期望的有能力的人。他刚结婚不久。他要同他的妻子搬进这幢有小花园的房子里来。当她正在栽一棵她认为很美丽的野花的时候,他站在她的身边。她用小巧的手栽着花,用指头在花周围紧按上些泥土。
  “噢!这是什么?”她觉得有件什么东西刺着了她。
  有一件尖东西在柔软的泥土里冒出来了。想想看吧!这就是那个锡兵——在那个老人房间里跑掉的锡兵。他曾经在烂木头和垃圾里混了很久,最后又在土里睡了许多年。
  年轻的妻子先用一片绿叶子、然后又用她美丽的、喷香的手帕把锡兵擦干净。锡兵好像是从昏睡中恢复了知觉。
  “让我瞧瞧他吧!”年轻人说。于是他笑起来,摇着头。
  “啊!这不可能就是他,但是他使我记起了我小时候跟一个锡兵的一段故事!”
  于是他就对他的妻子讲了关于那座老房子、那个老人和锡兵的故事。他把锡兵送给了老人,因为他是那么孤独。他讲得那么仔细,好像是真事一样。年轻的妻子不禁为那座老房子和那个老人流出泪来。
  “这也许就是那个锡兵!”她说。“让我把他保存起来,以便记住你所告诉我的这些事情。但是你得把那个老人的坟指给我看!”
  “我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呀,”他说,“谁也不知道它!他所有的朋友都死了;没有谁去照料它,而我自己那时还不过是一个小孩了!”
  “那么他一定是一个非常孤独的人了!”她说。
  “是的,可怕地孤独!”锡兵说,“不过他居然没有被人忘记掉,倒也真使人高兴!”
  “高兴!”旁边一个声音喊。但是除了锡兵以外,谁也看不出这就是过去贴在墙上的一块猪皮。它上面的镀金已经全没有了。它的样子很像潮湿的泥土,但它还是有它的意见。它说:
  镀金消失得很快,
  但猪皮永远不坏!
  不过锡兵不相信这套理论。
  (1848年)
  这个故事收集在《新的童话》第二卷第二辑里,主人公是一位基本上已经是快要走完人生道路的老人和一个刚刚进入人生的小男孩。两人结成了在一般情况下不可能有的友谊。这是因为:正如小男孩所说的,“我觉得这儿(老房子)什么东西都可爱,而且旧时的回忆以及与回忆相联的事情都到这儿来拜访!”人生就是这样:平淡无奇的日子中也有使人(甚至对刚进入人世的孩子)留恋和喜爱的东西。写这篇故事的诱因,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说:“……1847年诗人莫生(德国人,JuliusMosen,1803—1862)的小儿子在我离开奥尔登堡(Oldenborg,德国西北部的一个州)时,送给了我他的一个锡兵,为的是使我不要感到太可怕的寂寞。作曲家哈特曼(丹麦人,JohanPeterHartmann,1805—1900)的两岁的女儿玛莉日娅,只要一听到音乐,就想跳舞。当她的哥哥和姐姐们来到房间里唱圣诗的时候,她就要开始跳舞,但是她的音乐感不让她作不合拍的动作,她只好站着,先用这只脚,然后用另一只,直到她进入圣诗的完满节奏后开始不知不觉地跳起来。

第33篇、做出点样子来


  “我要做出点样子来!”五兄弟中最年长的那位说,“我要对世界有用处,那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地位,只要有好处就行,我干一样,就会干出点样子来。我要烧砖,这东西人是不能少的,这样我总算做出点样子来了!”
  “可是你做的那点样子太不足道了!”二弟这么说,“你那点样子几乎等于零;那是打下手的活,可以用机器做。不行,最好还是当泥水匠,那总算有点样子,我要做泥水匠。这是一种地位!当上了泥水匠,就可以进入行会,成市民,可以挂起自己的幡子,进自家本行的小酒馆。是的,要是干得不错,我还可以雇学徒工,被人称做师傅①,我的妻子也就成了师母。这才像做出了点样子!”
  “那根本不算什么!”老三说道,“那是排在等级之外的,城市里等级多着呢,师傅上面一大串,你可以是个忠诚的老好人,可是即使当上了师傅,你还只不过是大家说的‘普通人’!
  不行,我知道一种更好一点的!我要去做建筑师,踏进艺术界、思想界,在精神世界里上到高一些的层次里去。诚然我得从下面开始,是的,我可以直说:我开始可以干木匠小工,戴顶便帽,虽然我习惯戴丝帽,为那些普通学徒跑腿拿啤酒、拿烧酒,他们会直呼我为你②,这很不体面!但是我可以把这一切当成一场化装表演,是一张带脸谱的执照!转天——也就是说,我正式成了学徒之后,我便会走我自己的路,别人跟我没关系!我进艺术学院、学绘画,别人称我为建筑设计师——这才算做出了点样子!这是了不起的!我可以跻身‘高贵的、尊敬先生’的级别里③。是啊,名字前、名字后都加上了这么点头衔,我不停地建,不断地建,就像我前面的那些人一样!总有点什么可以信赖的东西!这一切才是有了点样子!”
  “可是我却不在乎你那点样子!”老四说道,“我不随大流,不愿人家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要成为一个天才,比你们加在一起都更能干一些!我要创造新的风格④,为建筑而创意,要适合本国的气候和材料、本国的民族性、我们时代的发展,上面再盖上一层留给我自己的天才!”
  “可是要是气候和材料都不行又怎么办呢!”第五个说道,“那就糟了,因为这是有影响的!至于民族性嘛,那可以随意被人夸张成为虚假的东西;时代的发展会令你发狂,就像青年人常常发狂那样。我可以看得出,你们谁也不能真正做出点什么样子来的,不管你们自己怎么想。不过想干什么便干你们的,我不想学你们,我要站在局外,我要把你们所干的事研究一番!什么事情总有不对头的地方,我要挑剔出来,评说一番,这才是做出了点样子!”
  他就这样做了,人们在谈到这位老五的时候说道:“他肯定有点名堂!头脑很好使唤!
  可是他不做事!”——不过正是这样,他才有点样子。
  瞧,这只不过是一小段故事。然而,只要世界存在,它就没有个结尾!
  可是,这五兄弟有个下文没有呢?这算不上什么样子!听下去,故事可好玩呢!


  大哥哥,那个烧砖的,感觉到每烧好一块砖,从砖那儿就滚出一小枚铜板。可是把许多小铜板摞在一起,就变成了一块亮堂堂的银币。拿上它随便往那儿敲,面包房、肉店、五金店,是啊,不论敲到哪儿,哪儿的大门便打开了,可以得到自己要用的东西。瞧,砖就能有这样的本事!有的砖也可能碎掉,或者从中断掉,可是这样的砖也是有用的。
  海堤那边玛格丽特老妈妈,那贫寒的妇人,非常想砌一间小屋;她得到了所有那些破砖,还有几块整的,因为老大哥的心肠很好,尽管他干的事只不过是做砖。贫苦妇人自己砌起了房子。屋子很窄,有一扇窗子还装歪了,门也太矮,草顶也可以铺得更好一些。但总算是一个蔽身之所,从那儿还可以看到海外远方,大海凶猛地冲击着海堤;咸涩的水花溅撒在屋子上。那个烧了那些砖的人死了离开了人世,那所屋子今天还在那里。
  二哥,是啊,他现在能与众不同地干泥水活儿了。要知道,他就是学这种活儿的。在他学徒工期满测试活儿完成了以后,他便背上行囊,唱起手工匠的歌来:
  我要跑,趁着我还年轻力壮,
  到外面去把房屋建;
  手艺是我的钱袋,
  年轻的心是我的幸福;
  我要重返故里,
  我对我心爱的人说过!
  妙啊!一个勤劳的手工匠
  要做出点样子并不难⑤!
  他做到了。在城里,在他当了师傅回来的时候,他一所房子挨着一所房子地造,整整造了一条街。这街建完了,看去很漂亮,给城市添了光彩。于是这些房子为他建了一所小屋,归他自己所有。可是房子怎么会建小屋呢?是啊,问问它们好了!它们不回答,可是人民回答了,说:“是的,不错,那条街看来是为他建了他的屋子!”的确不大,泥土铺的地面。
  可是当他和他的新娘在上面跳舞的时候,地面却变得光滑,像打了蜡一样;从墙上每一块石头里都冒出一朵花,漂亮得就像铺过最值钱的贴面一样。是一所很精巧的小屋,一对幸福的夫妇。行会的旗幡在外面飘扬,学徒工和小工喊道:“妙啊!是啊,真是做出了点样子!”后来他去世了!这也真有点样子!现在再说建筑设计师,老三,他先当了木工的学徒,戴上了便帽,当差到处跑。但是经过艺术学院,他升为建筑设计师,成了“高贵的、尊敬的先生”!是啊,要是说那条街的房子曾为他的哥哥,那位泥水匠师傅,造了一所房子的话,那么现在那条街就以这位兄弟的名字命了名,这算有了点样子。他做出了点样子,他的名字前名字后有了一大串头衔;他的孩子被称为尊贵的孩子;他去世后,他的遗孀也成了有地位的寡妇——是那么回事!他的名字今天还在街角上,在人们的嘴边上挂着,作为街名——是的,真有了点样子!
  现在轮到说那位天才,第四位哥哥了,那位想搞出点新名堂,想有点出人头地,想上面再加上一层的那一位。可是他多出的那一层塌了,他摔了下来,摔断了脖子。——不过行会为他很像样的出了殡;打着行会的旗幡,还有乐队。报纸刊登关于他去世的文章还特别做了花边,在街头的桥上还挂了花环。为他念了三篇悼词,一篇比一篇长一大截;这会让他很高兴的,因为他非常喜欢被人谈论。坟头上竖了一块纪念碑,只有一层,但它总是有点样子的。
  现在他和其他三位哥哥一样地死掉了。可是那最后一个,那个要研究一番他的诸位哥哥所干的事的那一个,他活的时间长过了其他四位,你知道这是最恰当不过的。因为这样他便可以作出定论,作定论对他是至关重要的。你知道他是有好使唤的头脑的!人们是这样说的。后来他也寿终正寝了,他死了来到了天国的大门。这儿总是一对一对来的!他和另外一个也想进天国门的魂灵一起到了那儿,那人正是海堤小屋的玛格丽特老妈妈。
  “这肯定是为了加强对比,我才和这个可怜的魂灵同时来到这里!”这位研究专家说道。“噢,她是谁?这小老太婆!她也要进这里面去吗?”他问道。
  老妇人尽可能地恭恭敬敬向他行了个屈膝礼,她以为站在她面前说话的是圣彼得⑥呢。
  “我是一个贫寒的可怜人,什么亲人都没有!海堤上住的那个老玛格丽特!”
  “噢,她在世上做了什么,干了什么事?”
  “在世上我什么事也没有干!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可以令天国之门为我打开!如果真允许我进到里面去,那对我真是最大的恩德了!”
  “她是怎么离开这个世界的?”他问道。为了找点话说,因为站在那儿等,很令他心烦。
  “是啊,我是怎么离开的,我真不清楚!要知道,最后几年我病得不成样子。后来,我大概连爬下床,爬到那冰雪遍地的寒冷的外面都做不到了。那是一个极寒冷的冬天,不过现在我已经战胜它了。有几天风雪平静极了,但是却冷得要命,您尊贵的大人一定知道。从海滩往外看,一望无际的大海都为冰雪所覆盖,城里人全出来跑到冰上面;那是他们所谓的滑冰,冰上跳舞。我相信那边还有音乐和许多食品;音乐声在我的那个破屋子里躺着就能清楚地听到。后来到了傍晚,月亮升起来了,不过还苍白无力。我在我的床上透过窗子一直看到海滩上,在远处,在天海交接的地方,飘来了一块奇怪的白云。我躺在那里看着它,看着这块云的中心处的那个黑点。这黑点越来越大,马上我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我年迈,有经验,尽管那样的征兆人们是不常见的。我知道它,害怕起来!以前我一生里曾经两次看到过这样的事。我知道,马上便会有可怕的风暴和狂浪击来,它会淹没外边那些这阵子正在那里喝酒、跳蹦、欢乐的可怜人。老老少少,全城的人你知道都在那儿。要是谁也没有看出,谁也不知道我现在知道的情况,那谁去警告他们呢。我害怕极了,我多年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有活力!我从床上下来,来到窗前,再远的地方我没力去了;可是窗子我还是打开了,可以看到那边人们在冰上跑,在蹦跳,看见彩旗飘扬,听到孩子们高声喊叫喝采,姑娘和小伙子们在歌唱,大家快活极了。然而那白云带着中心的那黑圈越升越高;我尽我自己最大的力量大声喊叫,可是没有人听见我,我离开他们太远了。很快风暴便要来临,冰便要破裂,那边的人全都会沉下去无法得救。他们听不见我,我又不可能到他们那里去;但是我却能把他们引到陆地上来!这时上帝让我想到把我的床单点燃,宁可让屋子烧掉,也不能让这么多人惨死。我点燃了火,于是冒起了红色的火焰——是的,我及时出了门,可是我在门外倒下了,再也不行了!火舌向我伸来,从窗子伸出,盖过了屋子。他们在那边看见了,全都尽快地奔跑过来,来帮助我这可怜人,他们以为我被火围在里面了,所有的人都跑了过来。我听到他们跑来了,我也听见空中怎么突然一下子呼啸起来;我听到轰隆的巨响,就像重炮的声音一样,狂飚掀起了冰块,冰块碎裂。不过他们已到达了海堤,火星溅到了我的身上。我把他们都保住了,可是我再忍受不住那寒冷和受到的那惊恐,于是我便来到这天国的大门。他们说,这门也会为我这么一个可怜的人开启的!现在下面海堤上我已经没有屋子了,可是这里却没有我的入口。”
  这时,天国的门打开了,天使把老妇人引了进去。她的一根谷草掉落在外面,这谷草是她用来铺床,是她点燃用来拯救那许多人的,现在变成纯金的了,不过是在变幻的金子,它长出了许多最美丽的花饰。
  “瞧,这是那位贫寒妇人带来的!”天使说道。“可你带来了什么?是的,我当然知道,你什么也没有干,连一块砖都没有做过。你可以再回去,至少带点什么来。这是不行的,只要你做点什么,有个善意,那总是像点样子的;可是你不能回去了,我帮不了你什么!”
  这时,那贫苦的魂灵,海堤上的妇人为他求乞了:“他的哥哥先前把好多碎石碎砖送给我,我的那间简陋的屋子全是用那些砖盖的,对我这个可怜人真是天大的恩德!那些碎砖碎块是不是可以为他顶算一块砖?这是一种善事!现在他需要它,这里不正是善行之家吗!”
  “你的哥哥,他,那个你说的最没出息的人。”天使说道,“他,那个在你看来他的最忠诚勤劳只不过是最藐小的事的人,现在却为你进天国的门尽了力。不把你撵走,你可以在这外面呆着,想一想,改正一下你在下面的生活。但是在你做出点好事——做出点样子之前,你是进不了门的!”
  “这话我可以讲得更好一些!”这位研究家想道,不过他没有大声说出来,这已经算是做出点样子来了。
  ①丹麦处在封建社会时期的时候,手工业存在着严格的行会制度,只有在把持行会的人认可时,手工业艺人才能成为师傅,加入同业公会,雇佣小工。有一些手工艺人虽然很有本事,但在不为行会把持人认可时,不得加入同业公会,不得雇工,这种手工艺人叫“自由师傅”。安徒生的父亲便是做鞋的自由师傅。
  ②“你”是与“您”相异的不够尊重的称号。参见《飞箱》注3。③这里指当上艺术学院的教授。
  ④这里指的是丹麦艺术史家豪伊恩(1798—1870)在1850年前后所倡导风行的民族风格。
  ⑤安徒生自己所作的《手工艺人之歌》的一段。他曾于1854年1月28日在“工人协会”周年纪念会上朗颂过这首诗的全文。⑥欧洲民间常说把守天堂大门的是耶稣的信徒圣彼得。

第34篇、老橡树的最后一梦(一篇圣诞童话)

  在树林中高高的坡头上,靠近敞露的海滩边,有这么一棵真正是很老的橡树,它正好三百六十五岁。但是,对树来说,这样长的时间,也不过就像我们人经历那么多个昼夜罢了;我们白天醒着,夜里睡觉,于是做我们的梦。树木可另是一个样子,它们在三个季度里是醒着的,只是快到冬天的时候才开始睡眠。冬天是它入睡的时间,是它的漫长的白昼之后的夜晚;这漫长的白昼被人称作春天、夏天和收获的秋天。
  在许多和暖的夏日里,蜉蝣围绕着树的顶冠舞蹈,飞来飞去,觉得很是幸福。接着那小小的生灵便在一片宽大清新的橡树叶子上安静幸福地休息片刻,这时,树老是说:“小可怜虫!你的整个生命不过只是一天!多么地短促啊,太可悲了!”
  “可悲!”蜉蝣总是回答说,“你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要知道这一切是好得无比了,这么暖和,这么美好,我高兴极了!”
  “可是只有一天,然后一切都完了!”
  “完了!”蜉蝣说道:“什么是完了!你是不是也完了?”“没有的,我也许活上你的那成千上万的天;我的一天是四个季!这是很长的时间,你根本算不出来的!”
  “可不是,我不懂得你!你有我的成千上万天,可我有成千上万的眼前的一刻供我快乐幸福!在你死的时候,是不是世上的一切美好事物都停止了?”
  “不会的,”大树说道,“它肯定要继续很长很长时间,在比我想象还要长的时间中,无休止地继续存在!”
  “可是这对咱们都是一样的,只是我们的计算方法不同罢了!”
  蜉蝣在空中舞着,飞翔着,对它们那细致精美的翅膀,对它们的薄纱和细绒非常喜欢,在温暖的天空中很是高兴;空气里充满了从车轴草覆盖的田野、篱栏上的野玫瑰、接骨木树和忍冬花那里传来的令人陶醉的香味,还不用说车叶草、报春花和皱叶留兰香了;这香气浓郁极了,蜉蝣以为有些醉了,白昼是长的、美好的,充满了欢乐和甜蜜的感觉。待到太阳西沉,那小小的蜉蝣总是觉得有一种被这一切幸福陶醉的舒适的疲倦感。翅膀再也不能托起它;它非常轻地滑到了那柔软、轻摇的草秆上,点着头,点到不能再点,很愉快地睡过去,死来临了。
  “可怜的小蜉蝣!”橡树说道,“这生命可真是太短了!”每个夏天都是这同样的舞蹈嬉戏,同样的话语,回答和睡去;蜉蝣的世世代代,这一幕幕都在重复着,它们全都同样的幸福,同样的高兴。橡树在春天、夏天和秋天总是醒着,接着很快便到了它的睡眠的时刻;它的夜晚,冬天要到了。风暴已经在唱了:“晚上好,晚上好!掉了一片叶,掉了一片叶!
  我们要摘掉它,我们要摘掉它,让你好睡觉!我们用歌声送你入睡,我们轻摇你送你入睡,可是这对老枝子很有益,是不是!这样它们便高兴得裂了开来!甜甜地睡,甜甜地睡!这是你的第三百六十五个夜,可是实在说你才是个一岁大的婴孩!甜甜地睡!云彩撒下雪花来,雪花堆成一大层,是你脚下四周的暖和的床褥!甜甜地睡,做上一个美梦!”


  橡树脱光了自己的叶子好安安稳稳地度过那漫长的冬天,在冬天多做一些梦,尽是那些自己经历过的事,就像人梦中的那些一样。
  它确实也曾是幼小的,是啊,那种子的壳就曾经是它的摇篮;按照人的办法计算,它现在生活在第四个世纪里;它是这个林子中最大最尊贵的树,它的树冠高高伸向四方盖过了其他的树,在海上老远的地方,便可以看见它,成了船只航行的标志;它根本没有想过,有多少只眼睛在寻找它。斑鸠在它绿色树冠的高处筑巢,杜鹃在上面咕咕鸣唱;秋天,树叶看去就像一片片薄薄的黄铜盘的时候,候鸟飞到它这里歇脚,然后再飞越大海而去;每一根弯弯曲曲、节节疤疤的枝子都伸了出去;乌鸦和寒鸦轮流着飞来歇在枝上,谈论着正要到来的严峻时光和在冬天找食物的万般困难。
  正是在圣洁的圣诞节的日子,这橡树做了自己最美好的梦;这得请你们听听。
  橡树非常清楚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喜庆的时刻,它好像听到四周教堂都在鸣钟,还有,就和在一个美好的夏天一样,柔和温暖;它把自己的茂密的树冠伸展开来,鲜洁而碧绿,阳光在枝叶之间嬉戏,空气中充满了花草和矮丛的芬香;五颜六色的蝴蝶在玩“抓到了”的游戏,蜉蝣在舞,就好像一切都只是为了它们跳舞取乐而存在。橡树多年来经历过的、看到过的一切,又一幕幕地在它面前经过,就像是一整个载歌载舞的欢庆队伍。它看到了古代的骑士和夫人,帽子上插有羽毛,安放在他们的手上,骑马驶过树林;围猎的号角响了起来,猎狗奔来奔去;它看到敌对的士兵带着锃亮的武器,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搭起帐篷又收起帐篷;值勤人火堆的火光熊熊,人们在橡树伸张开的枝子下面歌唱、睡眠;它看见恋人在月光下来这里幽会,享受恬静的幸福,把他们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刻到灰绿色的树皮上。过去,是啊,那是许多年前了,途经这里的旅客,那些欢快的青年小伙子们,曾经把七弦琴和风鸣琴挂在橡树的枝子上,现在这些琴又挂上了,很美。斑鸠咕咕叫着,好像要倾吐出橡树所感觉到的;杜鹃也在啼叫,在说它能活多少个夏日。
  这时,就好像有一股生命的泉流从它下面最细小的根部一直流到它最高处伸张着的枝子,一直流进了每片叶子;橡树感觉到这泉流使它舒展开来,是的,它还用根感觉到地下面也充满了生命活力,十分温暖;它感觉到精力在增长恢复,它越长越高;树干挺拔向上,它一刻不停息,它不断地长,一长再长,树冠更加茂密,伸展得开开的,昂扬得高高的,——随着树的增长,它的欢快,它的要达到更高,一直伸到那明亮的温暖的太阳那里的渴望也在同时增长着。
  它已经长得高高地穿过了云块,在那儿,那大群候鸟的黑阵和天鹅的白群都落在它的下面。
  橡树的每片叶子都可以看,就好像叶子有眼睛会看一样;星儿白天也可以看见了,又大又光亮;每颗星都像眼睛那样在眨闪,又温柔又明亮;它们令老橡树忆起那些熟悉可爱的眼睛,孩子的眼睛,在树下相会的恋人的眼睛。
  这是极美好的一刻,极其幸福!然而在这一切幸福之中,它感到一种渴望和希望,渴望树林里下面所有的树,所有的矮丛、花草都能够和它一起长大,一起感觉,一起体会这种辉煌和欢乐。所有这些大大小小的花草树木不能和它一起生长,那宏伟的橡树在这最欢乐的梦中便不完全愉快。这种感觉在它的枝子、叶子中动荡,非常真诚、非常强烈,就像在一个人的胸中一样。
  橡树的树杆在摇曳,好像它在寻找什么却没有找到。它回头望去,于是它感觉到了车叶草的香味,很快又有了忍冬和紫罗兰的更强烈的芳香,它以为可以听到杜鹃在回答。是的,它从树林的绿顶透过云朵望出去,看到在它的下面,其他的树和它一样在成长,挺拔起来;矮丛和草秆高高地挺向上方;有个别的甚至脱离了根,很快地飞了起来。桦树生长得最快,像一道白色的电光,它的纤细的躯干往上伸去,它的枝子像柔纱,像旗幡一样在波动;树林中所有的植物,就连那长着棕绒毛的苇子秆都在跟着长,鸟儿跟随着唱,蚂蚱在一根在飘在飞的细长的绿丝带一样的草秆上歇着,在它的胫节脚上蹭擦自己的翅翼;金龟子在喃喃细语,蜂儿在嗡嗡鸣唱,每一只鸟儿都在用自己的小嘴歌唱,歌声、欢乐,这一切一直传到了天上。
  “可是水边的那小红花也应该参加呀!”橡树说道;“还有蓝色的风铃花和春黄菊!”——是的,橡树愿意它们全都参加。“我们已经来了!我们已经来了!”传来了歌声和响声。“可是去年夏天的那些车叶草呢——前一年这里是一大片铃蓝花——!还有野苹果,多么漂亮啊!——还有多年来,许多年来林子里那一派繁华的景象——!要是这繁华景象还在,一直到今天还有的话,那么那也是可以参加进来的!”“我们已经参加了,我们已经参加了!”歌声和响声从更高更高的地方传来,就好像它就在前面飞着一样。
  “真是的,太好了,好得简直不可思议!”老橡树兴高彩烈地喊道。“它们都来了,小的大的!没有一个被忽略!这种幸福却怎么可能,怎么能想象得到!”
  “在上帝的天上这是可能的,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响声这样说道。
  一直是在往上长的橡树感觉到它的根从泥土里松了出来。
  “现在是最好的了!”橡树说道,“现在没有任何东西束缚我了!我可以飞向最高处,飞向光辉,飞向灿烂!一切我心爱的东西,小的大的,都和我在一起!”
  “全都和你在一起!”
  这是橡树的梦,正在它做梦的时候,在这圣洁的圣诞夜刮起了猛烈的风暴,刮遍了海面和陆地;汹涌的大海波涛冲向海滩,橡树裂了,断折了,正在它梦见自己的根从泥土里松了出来的那一刻,它被连根拔起来了。它倒下了,它的三百六十五年现在就像蜉蝣的一天。
  圣诞日的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风暴已经停息了;所有的教堂的钟都在喜庆地鸣响着,每一根烟囱,就连贫苦农民的层顶上那极小的烟囱,都升起了烟,宛如占卜师①欢宴时祭坛上升起的那蓝蓝的烟,感恩的香烟。海逐渐地平静下来,越来越静,远处一艘经受住了那夜晚的风暴的大船上,所有的旗子全升起了,一派圣诞的欢乐,美丽极了。
  “那树不见了!那老橡树,我们陆上的位标!”海员们说道。“它在暴风雨的夜里倒下了;谁还能顶替它!谁也不能!”伸展得开开地躺在海滩上的橡树得到了这样一篇入葬时的悼词,言简而意善!远处船上传来了圣洁的歌声,圣诞节欢乐的歌声、基督拯救人类和永恒生命的歌声:
  让歌声冲天,上帝的虔诚信徒!
  哈利路亚,我们当然都已丰足,
  那幸福无可比拟!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②!
  古老的赞美诗在回旋,船上所有的人都以各自的方式在这歌声中,在祈祷中得到了老橡树圣诞夜在最后最美好的梦中体验到的那种解脱。
  ①指古克尔特人的祭师,在克尔特人的心目中橡树是圣洁的。
  ②安徒生引自诗人布洛森的一首圣诞赞美诗。

第35篇、坚定的锡兵

  从前有二十五个锡做的兵士,他们都是兄弟,因为都是从一根旧的锡汤匙铸出来的。他们肩上扛着毛瑟枪①,眼睛直直地向前看着。他们的制服一半是红的,一半是蓝的,非常美丽。他们呆在一个匣子里。匣子盖被一揭开,他们在这世界上所听到的第一句活是:“锡兵!”这句话是一个小孩子喊出来的,他拍着双手。这是他的生日,这些锡兵就是他所得到的一件礼物。他现在把这些锡兵摆在桌子上。

  每个兵都是一模一样的,只有一个稍微有点不同,他只有一条腿,因为他是最后铸出的,锡不够用了!但是他仍然能够用一条腿坚定地站着,跟别人用两条腿站着没有两样,而且后来最引人注意的也就是他。

  在他们立着的那张桌子上,还摆着许多其他的玩具,不过最吸引人注意的一件东西是一个纸做的美丽的宫殿。从那些小窗子望进去,人们一直可以看到里面的大厅。大厅前面有几株小树,都是围着一面小镜子立着的——这小镜子算是代表一个湖。几只蜡做的小天鹅在湖上游来游去;它们的影子倒映在水里。这一切都是美丽的,不过最美丽的要算一位小姐,她站在敞开的宫殿门口。她也是纸剪出来的,不过她穿着一件漂亮的布裙子。她肩上飘着一条小小的蓝色缎带,看起来仿佛像一条头巾,缎带的中央插着一件亮晶晶的装饰品——简直有她整个脸庞那么大。这位小姐伸着双手——因为她是一个舞蹈艺术家。她有一条腿举得非常高,弄得那个锡兵简直望不见它,因此他就以为她也象自己一样,只有一条腿。

  “她倒可以做我的妻子呢!”他心里想,“不过她的派头太大了。她住在一个官殿里,而我却只有一个匣子,而且我们还是二十五个人挤在一起,恐怕她是住不惯的。不过我倒不妨跟她认识认识。”

  于是他就在桌上一个鼻烟壶后面平躺下来。从这个角度他可以看到这位漂亮的小姐——她一直是用一条腿站着的,丝毫没有失去她的平衡。

  当黑夜到来的时候,其余的锡兵都走进匣子里去了,家里的人也都上床去睡了。玩偶们这时就活跃起来,它们互相“访问”,闹起“战争”来,或是开起“舞会”来。锡兵们也在他们的匣子里吵起来,因为他们也想出来参加,可是揭不开盖子。胡桃钳翻起筋斗来,石笔在石板上乱跳乱叫起来。这真像是魔王出世,结果把金丝鸟也弄醒了。她也开始发起议论来,而且出口就是诗。这时只有两个人没有离开原位:一个是锡兵,一个是那位小小的舞蹈家。她的脚尖站得笔直,双臂外伸。锡兵也是稳定地用一条腿站着的,他的眼睛一忽儿也没有离开她。

  忽然钟敲了十二下,于是“碰”!那个鼻烟壶的盖子掀开了。可是那里面并没有鼻烟,却有一个小小的黑妖精——这鼻烟壶原来是一个伪装。

  “锡兵!”妖精说,“请你把你的眼睛放老实一点!”

  可是锡兵装做没有听见。

  “好吧,明天你瞧吧!”妖精说。

  第二天早晨,小孩们都起来了。他们把锡兵移到窗台上。不知是那妖精在搞鬼呢,还是一阵阴风在作怪,窗忽然开了。锡兵就从三楼一个倒栽葱跌到地上。这一跤真是跌得可怕万分!他的腿直竖起来,他倒立在他的钢盔中。他的刺刀插在街上的铺石缝里。

  保姆和那个小孩立刻下楼来寻找他。虽然他们几乎踩着了他的身体,可是他们仍然没有发现他。假如锡兵喊一声“我在这儿!”的话,他们也就看得见他了。不过他觉得自己既然穿着军服,高声大叫,是不合礼节的。

  现在天空开始下雨了,雨点越下越密,最后简直是大雨倾盆了。雨停了以后,有两个野孩子在这儿走过。

  “你瞧!”一个孩子说,“这儿躺着一个锡兵。我们让他去航行一番吧!”

  他们用一张报纸折了一条船,把锡兵放在里面。锡兵就这么沿着水沟顺流而下。这两个孩子在岸上跟着他跑,拍着手。天啊!沟里掀起了一股多么大的浪涛啊!这是一股多么大的激流啊!下过一场大雨毕竟不同。纸船一上一下地簸动着,有时它旋转得那么急,弄得锡兵的头都昏起来。可是他站得很牢,面色一点也不变,肩上扛着毛瑟枪,眼睛向前看。

  忽然这船流进一条很长很宽的下水道里去了。四周一片漆黑,仿佛他又回到他的匣子里去了。

  “我倒要看看,究竟会流到什么地方去?”他想。“对了,对了,这是那个妖精在捣鬼。啊!假如那位小姐坐在船里的活,就是再加倍的黑暗我也不在乎。”

  这时一只住在下水道里的大耗子来了。

  “你有通行证吗?”耗子问。“把你的通行证拿出来!”

  可是锡兵一句话也不回答,只是把自己手里的毛瑟枪握得更紧。

  船继续往前急驶,耗子在后面跟着。乖乖!请看他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他对干草和木头碎片喊着:“抓住他!抓住他!他没有留下过路钱!他没有交出通行证来看!”转自儿童故事大全  

  可是激流非常湍急。在下水道尽头的地方,锡兵已经可以看得到前面的阳光了。不过他又听到一阵喧闹的声音——这声音可以把一个胆子大的人都吓倒。想想看吧:在下水道尽头的地方,水流冲进一条宽大的运河里去了。这对他说来是非常危险的,正好象我们被一股巨大的瀑布冲下去一样。

  现在他已流进运河,没有办法止住了。船一直冲到外面去。可怜的锡兵只有尽可能地把他的身体直直地挺起来。谁也不能说,他曾经把眼皮眨过一下。这条船旋转了三四次,里面的水一直漫到了船边,船要下沉了。直立着的锡兵全身浸在水里,只有头伸在水外。船渐渐地在下沉,纸也慢慢地松开了。水现在已经淹到兵士的头上了……他不禁想起了那个美丽的、娇小的舞蹈家,他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了。这时他耳朵里响起了这样的话:

  冲啊,冲啊,你这战士,

  你的出路只有一死!

  现在纸已经破了,锡兵也沉到了水底。不过,正在这时候,一条大鱼忽然把他吞到肚里去了。

  啊,那里面是多么黑暗啊!比在下水道里还要糟,而且空间是那么狭小!不过锡兵是坚定的。就是当他直直地躺下来的时候,他仍然紧紧地扛着他的毛瑟枪。

  这鱼东奔西撞,做出许多可怕的动作。后来它忽然变得安静起来。接着一道象闪电似的光射进它的身体。阳光照得很亮,这时有一个人在大声叫喊,“锡兵!”原来这条鱼已经被捉住,送到市场里卖掉,带进厨房里来,而且女仆用一把大刀子把它剖开了。她用两个手指把锡兵拦腰掐住,拿到客厅里来——这儿大家都要看看这位在鱼腹里作了一番旅行的、了不起的人物。不过锡兵一点也没有显出骄做的神气。

  他们把他放在桌子上。在这儿,嗨!世界上不可思议的事情也真多!锡兵发现自己又来到了他从前的那个房间!他看到从前的那些小孩,看到桌上从前的那些玩具,还看到那座美丽的宫殿和那位可爱的、娇小的舞蹈家。她仍然用一条腿站着,她的另一条腿仍然是高高地翘在空中。她也是同样地坚定啊!她的精神使锡兵很受感动,他简直要流出锡眼泪来了,但是他不能这样做。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但是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正在这时候,有一个小孩子拿起锡兵来,把他一股劲儿扔进火炉里去了。他没有说明任何理由,这当然又是鼻烟壶里的那个小妖精在捣鬼。

  锡兵站在那儿,全身亮起来了,感到自己身上一股可怕的热气。不过这热气究竟是从火里发出来的呢,还是从他的爱情中发出来的呢,他完全不知道。他的一切光彩现在都没有了。这是他在旅途中失去的呢,还是由于悲愁的结果,谁也说不出来。他望着那位娇小的姑娘,而她也在望着他。他觉得他的身体在慢慢地融化,但是他仍然扛着枪,坚定地站着不动。这时门忽然开了,一阵风闯进来,吹起这位小姐。她就象茜尔妃德②一样,飞向火炉,飞到锡兵的身边去,化为火焰,立刻不见了,这时锡兵已经化成了一个锡块。第二天,当女仆把炉灰倒出去的时候,她发现锡兵已经成了一颗小小的锡心。可是那位舞蹈家留下来的只是那颗亮晶晶的装饰品,但它现在已经烧得象一块黑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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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过去德国毛瑟(Mauser)工厂制造的各种枪都叫做毛瑟枪,一般是指该厂的步枪。

  ②根据中世纪欧洲人的迷信,茜尔妃德(Sylphide)是空气的仙女,她是一位体态轻盈,身材纤细,虚无缥缈的人儿。

第36篇、素琪①


  天亮的时分,有一颗星——一颗最明亮的晨星——在玫瑰色的空中发出闪耀的光彩。它的光线在白色的墙上颤动着,好像要把它所知道的东西和数千年来在我们这个转动着的地球上各处看到的东西,都在那墙上写下来。丘比特一见她,却自己爱上了她。他每夜在黑暗中偷偷地来看她。她嫉妒的姊妹们告诉她,说她每天晚上所拥抱的那个恋人是一个怪物。因此有一天晚上,当丘比特正熟睡的时候,她偷偷地点起灯来看他。一滴灯油落到他的脸上,把他惊醒。他责备她,说她不应该不信任他。然后他就失踪了。她走遍天涯去找他,经过不知多少苦难和考验,终于使丘比特回心转意,与她结成夫妇。她因此从一个凡人的女儿变成了神。这故事代表古代的人对于人类的灵魂的一种看法,认为灵魂通过受难和痛苦的洗炼以后,才能达到极乐的境界。
  ①素琪(psychen)原是希腊神话里一个国王的美丽的女儿。美和爱情之女神阿芙罗狄蒂(Aphrodite)嫉妒她非凡的美貌,特别令爱神丘比特(请参看《顽皮孩子》)在素琪心中注入一种爱情,使她只爱最下贱的男人。
  我们现在来听它讲的一个故事吧:
  不久以前,——这颗星儿所谓的“不久以前”就等于我们人间的“几个世纪以前”——我的光辉跟着一个艺术家走。
  那是在教皇住的城里①,在世界的城市罗马里面。在时间的过程中,那儿有许多东西改变了,可是这些改变并没有像童年到老年这段时间的改变来得那么快。那时罗马皇帝们的宫殿,像现在一样,已经是一堆废墟。在倒下的大理石圆柱之间,在残破的、但是墙上的涂金仍然没有完全褪色的浴室之间,生长着无花果树和月桂树。“诃里生”②也是一堆废墟。教堂的钟声响着;四处弥漫着的香烟,高举着明亮的蜡烛和华盖的信徒的行列,在大街上游行过去。人们都虔诚地信仰宗教,艺术受到尊崇和敬仰。在罗马住着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拉斐尔③;这儿也住着雕刻家的始祖米开朗琪罗④。甚至教皇都推崇这两个人而特别去拜访他们一次;人们理解艺术,尊崇艺术,同时也给它物质的奖励!不过,虽然如此,并不是每件伟大和成熟的东西都会被人看见和知道的。
  ①指梵蒂冈。
  ②这是古代罗马一个有名的大戏院。它是公元75年韦斯巴芗(TitusElavBiusVespassianus,9—79)大帝时开工,80年狄托(一译第度,TitusVes-pasianus,39—81)大帝时完成的。
  ③拉斐尔(SantiRaphael,1483—1520)是意大利罗马学派的一个伟大画家,他的作品在欧洲一直到现在还影响着许多画家。
  ④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Buonarroti,1475—1564)是意大利的名雕刻师,画家,建筑师和诗人。他的雕刻散见于意大利的许多伟大的建筑物中,陈列在欧洲的大博物馆内。
  在一条狭小的巷子里有一幢古老的房子。它曾经是一座神庙;这里面现在住着一个年轻的艺术家。他很贫穷,也没有什么名气。当然他也有些艺术家的朋友。他们都很年轻——在精神方面,在希望和思想方面,都很年轻。他们都告诉他,说他有很高的才气和能力,但也说他很傻,对于自己的才能没有信心。他老是把自己用粘土雕塑出来的东西打得粉碎,他老是不满意,从来不曾完成一件作品;而他却应该完成他的作品,假如他希望他的作品能被人看见和换取钱财的话。


  “你是一个梦想家!”他们对他说,“而这正是你的不幸!这里面的原因是:你还没有生活过,没有尝到过生活,没有狼吞虎咽地去享受过生活——而生活却是应该这样去享受的。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可以,而且应该投身到生活中去,和生活融成一片。请看那位伟大的工匠拉斐尔吧。教皇尊崇他,世人景仰他;他既能吃面包,也能喝酒。”
  “甚至面包店的老板娘——那位美丽的艾尔纳莉娜——他都津津有味地把她画下来呢!”一个最愉快的年轻的朋友安吉罗说。
  是的,他们讲了许多这类与他们的年龄和知识相称的话语。他们想把这个年轻的艺术家一道拉到快乐的生活中去——也可以说是拉到放荡的疯狂的生活中去吧。有些时候,他也想陪陪他们。他的血是热的,想象是强烈的。他也能参加愉快的聊天,跟大家一样大声地狂笑。不过他们所谓的“拉斐尔的欢乐的生活”在他面前像一层蒸气似的消散了;他只看到这位伟大的工匠的作品散射出来的光芒。他站在梵蒂冈城内,站在数千年来许多大师雕刻的那些大理石像的面前。他胸中起了一种雄浑的感觉,感到身体里有某种崇高、神圣、高超、伟大和善良的东西。于是他也希望能从大理石中创造出和雕刻出同样的形象。他希望能从自己心中所感觉着的、向那永恒无际的空间飞跃着的那种感觉,创造出一种形象来。不过怎么样的一种形象呢?柔软的粘土被他的手指塑成了美的形象;不过第二天他照例又把他所创造的东西毁掉了。
  有一天他走过一个华丽的宫殿——这样的建筑物在罗马是很多的。他在一个敞开的大门面前停下来,看到了一个挂满了美丽画幅的长廊。这个长廊围绕着一个小小的花园。花园里面开满了最美丽的玫瑰花。大朵的、雪白的、长着水汪汪的绿叶子的百合花从喷着清泉的大理石池子里开出来。这时有一个人影在旁边轻盈地走过去了。这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这座王府家里的女儿。她是那么优雅,那么娇柔,那么美丽!的确,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一个女性,——她是拉斐尔画出来的,作为素琪的形象绘在罗马的一个宫殿里的。是的,她是绘在那里;但是她现在却在这儿活生生地走过。
  她在他的思想和心中活下来了。他回到他那座简陋的房间里去,用粘土塑造了一个素琪的形象。这就是那位华丽的、年轻的罗马姑娘,那位高贵的小姐。这也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作品感到满意。这件作品对他具有一种意义,因为它代表她。他所有的朋友,一看到这件作品,就快乐地欢呼起来。这件作品显示出他的艺术天才。他们早就看出了这一点,现在全世界也要看到它了。
  这个粘土的塑像真是栩栩如生,但是它没有大理石所具有的那种洁白和持久性。这个素琪的生命应该用大理石雕刻出来,而且他已经有一块贵重的大理石。那是他的父母的财产,搁在院子里已经有许多年了。玻璃瓶碎片、茴香梢子和朝鲜蓟的残茎堆在它的四周,玷污了它的洁白;不过它的内部仍然洁白得像山上的积雪。素琪将要从这块石头中获得生命。
  这样的事情就在某一天发生了——那颗明亮的星儿一点也没有讲出来,也没有看到,但是我们却看到了。一群罗马的贵客走进这个狭小而寒碜的巷子。他们的车子在一个不远的地方停下来,然后这群客人就来参观这个年轻艺术家的作品,因为他们曾经偶然听到别人谈起他。这些高贵的拜访者是谁呢?可怜的年轻人!他也可以说是一个非常不幸的年轻人吧。那位年轻的姑娘现在就亲自站在他的房间里。当她的父亲对她说“这简直是你的一个缩影”的时候,她笑得多么美啊!这个微笑是无法模拟出来的,正如她的视线是无法模拟的一样——那道朝这青年艺术家一瞥的、奇异的视线。这是一个崇高、高贵、同时也具有摧毁力的视线。
  “这个素琪一定要用大理石雕刻出来!”那位富有的贵族说。
  这对于那没有生命的粘土和沉重的大理石说来,是一句富有生命的话,对于这位神往的青年艺术家说来,也是一句富有生命的话。
  “这件作品一完成,我就要把它买去。”这位贵族说。
  一个新的时代似乎在这间简陋的工作室里开始了。生命和快乐在这儿发出光辉,辛勤的劳动在这儿进行着。那颗明亮的晨星看到了这件工作的进展。粘土也似乎自从她到这儿来过以后就获得了灵感;它以高度的美感把自己变成一个难忘的面貌。
  “现在我知道生命是什么了!”这位艺术家快乐地高呼着,“生命就是爱!生命就是‘壮丽’的升华,‘美’的陶醉!朋友们所谓的生命和享受不过是稍纵即逝的幻影,发酵的渣滓中所冒出的沫沫,而不是那赋予生命的神圣的祭坛上的纯酒。”
  大理石立起来了。錾子从它上面凿下大片的碎块。它被量过了,点和线都被划出来了,技术的部分都完成了,直到这块石头渐渐成为一个躯体,一个“美”的形态,最后变成素琪——美丽得像一个反映出上帝的形象的少女。这块沉重的石头现在成了一个活泼、轻盈、缥缈、迷人的素琪;她的嘴唇上飘着一丝神圣的、天真无邪的微笑——那个深深地映在这位年轻的雕刻家心里的微笑。
  当他正在忙着工作、把上帝给他的灵感变成具体的形象的时候,那颗晨星在玫瑰色的晨曦中看到了这情景,也了解到这年轻人心里的激动,同时也认出了他脸上的颜色的变幻,以及在他眼睛中闪耀着的光彩的意义。
  “你是一个大师,像古希腊的那些大师一样!”他的高兴的朋友们说,“不久全世界就要对你的素琪感到惊奇了。”
  “我的素琪!”他重复着这个名词,“我的!是的,她应该是我的!像过去的那些伟大的巨匠一样,我也是一个艺术家!
  上天赐给我这种恩典,把我提高到与贵人同等的地位。”
  于是他跪下来,向上帝流出感谢的眼泪,接着由于她——那座用石头雕出的她的形象,那座像是用雪花砌成的、在晨曦中泛出红光的素琪的形象——他又忘记了上帝。
  事实上,他应该看看她——那个活着的、轻盈的声音像音乐似的她。他可以送一个消息到那个豪华的公馆里去,说那个大理石的素琪已经完工了。他现在就向那儿走去;走过宽广的庭院——这儿,在大理石的池子里,有海豚在喷着水,百合在开着花,新鲜的玫瑰花苞在开放。他走进一间高阔的大厅——墙上和天花板上涂着的彩色、纹章和图案射出灿烂的光辉。穿着华丽服装的仆人——他们像拉雪橇的马儿似的戴着许多丁当的小铃——在高视阔步地走来走去。有几位还安全地、傲慢地躺在木雕的凳子上,好像他们就是这家的主人似的。
  他把他的来意告诉他们。于是他就被带到一个大理石砌的楼梯上去;楼梯上铺有柔软的地毯,两边有许多石像。他走过许多富丽的房间;墙上挂着许多图画,地上镶着由种种不同颜色的石块拼成的花纹。这种琳琅满目的景象使他感到呼吸沉重;但是不一会儿他就感到一阵轻松,因为这家的高贵的老主人对他非常谦和,几乎可说是很热烈。他们谈完话以后,他在告别时还叫他去看一看小姐,因为她也希望看到他。仆人们领着他走过富丽的大厅和小室一直到她的房间里去——这里最华贵的东西就是她。
  她和他谈话。任何赞美歌、任何礼神颂,都不能像她那样能融化他的心,超升他的灵魂。他提起她的手来吻着。没有什么玫瑰花比这更柔和;而且这朵玫瑰花还发出火,火透进他的全身。他感到了超升。话语从他的舌尖上涌出来——他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东西。火山洞口能知道它在喷出炽热的熔岩吗?他对她表示了自己的爱情。她立在他面前,惊呆,愤怒,骄傲。她脸上露出一种藐视,一种好像忽然摸过了一只粘湿的青蛙时的那种表情。她的双颊红起来了,嘴唇发白,眼睛冒火——虽然这对眼睛像黑夜一般乌黑。
  “你疯了!”她说。“走开吧!滚开吧!”
  于是她就掉转身不理他。她美丽的面孔所现出的表情,跟那个满头盘着蛇的、脸像石头一般的表情①差不多。
  ①大概是指美杜莎(Medusa)。据希腊神话,她本来是一个凡人的女儿,因为与海神波塞东(Poseidon)私通,女神雅典娜(Athenae)就把她变成一个怪物:她的头发是一堆盘着的蛇,谁看见她就会变成石头。后来艺术家常把她当做一个美丽的女怪而作为创作的主题。
  像一个失掉了知觉的人一样,他摇摇欲倒地走到街上来。
  像一个梦游者一样,他摸到自己的家里来。这时他忽然惊醒,陷入一种疯狂和痛苦中。他拿起锤子,高高地举向空中,要把这尊大理石像打得粉碎。可是在痛苦中,他没有注意到,他的朋友安吉罗就在他的旁边。安吉罗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说:“你疯了吗?你在做什么?”
  他们两人扭作一团。安吉罗的气力比他大。这位年轻的艺术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倒到椅子上去了。
  “出了什么事情呢?”安吉罗问。“放镇定些吧。说呀!”
  可是他能够说什么呢?他怎么能够解释呢?安吉罗在他的话里找不到什么线索,所以也就不再问了。
  “你天天在做梦,弄得你的血液都要停滞了。像我们大家一样,做一个现实的人吧,不要老是生活在想象中,弄得理智失常呀!好好地醉一次,那么你就可以舒服地睡一觉!让一位漂亮的姑娘来做你的医生吧!平原上①的姑娘也是很美丽的,并不亚于大理石宫里的公主。她们都是夏娃的女儿,在天国里没有丝毫分别。跟着你的安吉罗来吧!我就是你的安琪儿,活生生的安琪儿!有一天你会衰老,你的筋骨会萎缩;于是在某个晴朗的日子你就会躺下来,当一切在欢笑和快乐的时候,你就会像凋零的草儿一样,再也生长不了。我不相信牧师说的话,认为在坟墓的后面还有一种生活——这只不过是一种美丽的想象,一种讲给孩子听的童话罢了;只有当你能够想象它的时候,它才能引起兴趣。我不是在梦中生活,我是在现实中生活。跟我一块儿来吧,做一个现实的人吧!”
  ①指罗马附近的坎帕尼亚(CampagnadiRoma)地区。坎帕尼亚在意大利南部,多山地、丘陵与山间盆地。沿海平原是主要农业区。
  于是他就把他拉走了。在此时此刻,他能做到这一点,因为这个年轻艺术家的血液里正燃着火,他的灵魂在起变化。他有一种迫切的要求,要把自己从陈旧的、惰性的生活中解脱出来,要把自己从旧我中解脱出来。因此这一天他就跟着安吉罗走出去。
  在罗马郊区有一个酒店;艺术家们常常到那儿去。它是建筑在古代浴池的一些废墟中间的。金黄色的大佛手柑在深厚的、有光泽的叶子间悬着,同时掩盖了那些古老的、深褐色的墙壁的一部分。这个酒店是由一个高大的拱道形成的,在废墟中间差不多像一个洞。这儿有一盏灯在圣母马利亚的像前点着。一股熊熊的大火正在炉里焚烧,上面还烤着和煮着东西。在外边的圆佛手柑树和月桂花树下,陈列着几张铺好台布的桌子。
  朋友们欢呼着把这两个艺术家迎接进去。他们吃得很少,可是酒喝得很多;这造成一种欢乐的气氛。他们唱着歌,弹着吉他琴;“萨尔塔莱洛”①奏起来了,欢乐的跳舞也开始了。经常为这些艺术家做模特儿的两个年轻的罗马姑娘也参加他们的跳舞,参加他们的欢乐。她们是两个迷人的巴克斯②的信徒!是的,她们没有素琪的形态,不是娇柔美丽的玫瑰花,但她们却是新鲜的、热情的、通红的荷兰石竹花。
  ①这是古代流行于罗马附近坎帕尼亚地区的一种舞曲Saltarello,意思是“跳跃”。后来许多作曲家用这种舞的节奏写成音乐,如德国作曲家门德尔松(EelixMendelssohn,1809—1847)的《意大利交响乐》第九十号最后一章。
  ②巴克斯(Bacchus)是古代罗马神话中的酒神和快乐神。这儿是“及时行乐者”的意思。
  那天是多么热啊!甚至在太阳落下去了以后,天还是热的!血液里流着火,空气中燃着火,视线里射出火!空中浮着金子和玫瑰,生命也是金子和玫瑰。
  “你到底跟我们在一起了!现在让你内在的和周围的波涛把你托起来吧!”
  “我从来没有感到像现在这样健康和愉快过!”这位年轻的艺术家说。“你们是对的,你们都是对的。我是一个傻瓜,一个梦想家——人是属于现实的,不是属于幻想的。”
  在这天星光照着的晚上,这群年轻人在歌声和吉他琴声中,通过那些狭小的街道,从酒店里回到家里来;那两朵通红的荷兰石竹花——坎帕尼亚地区的两个女儿——同他们一道回来了。
  在安吉罗的房间里面,在一些杂乱的速写、随意的练习和鲜艳夺目的画幅中,他们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但是并没有减低火热的情绪。地上摊着许多画页;这些画页里的素描,在生动而有力的美方面很像坎帕尼亚的那两个姑娘,不过真人还是比她们的画像要美丽得多。一盏有六个灯口的灯,从每个灯口上吐出火焰和闪光;在这些灯光中,形形色色的人形,像神祇似的,也显露出来了。
  “阿波罗!丘比特!①我超升到了你们的天国,到你们光华灿烂的境界!我觉得生命的花这时在我的心中开放了。”
  ①阿波罗(Apollo)是希腊神话中艺术和一切艺术活动之神;丘比特(Jupiter)是希腊神话中的上帝。
  是的,花儿开了,裂了,又谢了。一股麻醉性的邪气从那里面升起来,蒙住了视线,毒害了思想,灭掉了感官的火花,四周是一片黑暗。
  他回到了他自己家里来,坐在自己的床上,整理自己的思想。
  “呸!”这是从他心的深处,通过他的嘴发出的字眼。“可怜的人啊,走开吧,滚开吧!”于是他发出一种痛苦的叹息。
  “走开吧!滚开吧!”这是她的话,一个活着的素琪的话。这话在他的心里萦绕着,终于从他的嘴里冲出来。他把头埋在枕头里,他的思想很混乱,于是就睡去了。
  天亮的时候,他跳下床来。他重新整理他的思想。发生过什么事情呢?难道这全都是一场梦吗?到她家去的拜访,在酒店里的狂欢,那天晚上跟坎帕尼亚的那对紫红色的荷兰石竹花的集会——难道这都是梦吗?不,这一切都是真事——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真实生活。
  那颗明亮的星在紫红色的空中闪耀着;它的光辉照在他身上,照在那尊大理石雕的素琪身上。当他看到这个不朽的形象的时候,就颤抖起来,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视线不纯洁。他用布把她盖起来。在他要揭开的时候,他摸了她一次,但是再也没有气力看自己的作品了。
  他坐在那儿愁眉不展,一言不发,堕入深思中去;他坐了一整天;他听不见周围发生的一切事情。谁也猜不出这个人的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东西。
  许多日子、许多星期过去了。黑夜是最长的。有一天早晨,那颗闪亮的星儿看见他,他的面孔发白,全身因为发热而颤抖,他走向那座大理石像,把那块覆盖着的布拉向一边,以悲痛的眼光,把他的作品凝望了好久。最后他把这座石像拖向花园里去;它的重量几乎把他压倒了。这儿有一口颓败的枯井;它除了一个洞口以外什么也没有。他就把这个素琪推到了里面去,然后用土把她盖上,最后他用枝条和荨麻掩住了这个洞口。
  “走开吧,滚开吧!”这是他的简短的送葬辞。
  那颗星儿在清晨的玫瑰色的天空中看到了这幅情景;它的光在这年轻人惨白的面孔上的两颗沉重的眼泪里颤动着。
  他在发烧,病得要死,人们说他快要断气了。
  修道士依洛纳提乌斯作为一个朋友和医生来看他,带给他宗教上的安慰的话语,谈起宗教中的和平与快乐、人类的罪过,和从上帝所能得到的慈悲与安息。
  这番话像温暖的太阳光,照在肥沃的土壤上。土壤冒着水蒸气,升起一层雾,形成一系列的思想图画,而这些图画是有现实的基础的。从这些浮着的岛上,他遥望下边人类的生活:这生活充满了错误和失望——而他自己的生活也是如此。艺术是一个女术士,把我们带进虚荣和人世间的情欲中去。我们对自己虚伪,对朋友虚伪,对上帝也虚伪。那条蛇老是不停地在我们的心里讲:“吃吧,你将会像上帝一样①。”
  ①指《圣经·旧约全书·创世记》第三章,第四、五节中蛇对夏娃说的一段话:“蛇对女人说……因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
  他觉得他现在第一次认识了自己,找到了真理和和平的道路。教会就是上帝的光和光明——在修道士的静修室内他将找到安静,在安静中人生的树将可以永恒地生长下去。
  师兄依洛纳提乌斯支持他的信心;他的决心变得更加坚定。人间的儿子现在变成了教会的一个仆人——这个年轻艺术家舍弃了人世,到修道院里去隐居起来了。
  师兄师弟们是多么热情地欢迎他啊!他加入教会,成了一个节日。在他看来,上帝就生活在教会的太阳光里,从那些神圣的画像和明亮的十字架上对他射出光来。在黄昏,当太阳落下去的时候,他在他的静修室里打开窗子,向古老的罗马,向那些残破的庙宇和那庄严的、毁灭了的“诃里生”眺望。他在春天里看到这一切;这时槐树正开满了花,长春藤在现出新鲜的绿色,玫瑰花在遍地舒展着花瓣,圆佛手柑和橙子在发着光,棕榈树在摇动着枝叶;这时他感到一种他从来没有感到过的、激动着他的感觉。那片广阔的、安静的坎帕尼亚向那蓝色的、盖满积雪的高山展开去,好像它是被绘在空中似的。它们都相互融成一个整体,呈现出和平和美的气息;它们在一种梦境中飘浮着,这全部都是一个梦!
  是的,这个世界是一个梦。这个梦可以一连做许多钟头,做完了又继续做下去。但是修道院的生活是经年累月的生活——是无穷尽的岁月的生活。
  内心可以产生许多不洁的东西。他得承认这个事实!在他心里有时偶尔燃烧起来的那种火焰究竟是什么呢?那种违反他的志愿的、不停地流着的罪恶的泉水,究竟是什么呢?他责备着他的躯体,但是罪恶却是从他的内心里流出来的。他的精神里有一部分东西,像蛇一样柔软,卷做一团,和他的良心一道在博爱的外衣下隐藏起来,同时这样来安慰自己:那些圣者在为我们祈祷,圣母也在为我们祈祷,耶稣甚至还在为我们流血——这究竟是什么呢?难道这是孩子气或青年人的轻浮习气在作怪,把自己置于上帝仁慈之下,以为自己就因此得到超升,高出一切世人之上吗?
  许多年以后,有一天他遇到了还能认出他的安吉罗。
  “人!”他说,“不错,就是你,你现在很快乐吗?你违反了上帝的意志而犯了罪,你舍弃了他赐给你的才能——你忽略了你在人世间要完成的任务!请你读读关于那个藏钱的寓言吧!大师作的这个寓言,就是真理呀!你得到了什么呢?你找到了什么呢?你不是在创造一个梦的生活吗?你不是也像大多数人一样,根据你自己的一套想法,为你自己创造了一个宗教吗?好像一切就是一个梦、一个幻想似的!多荒唐的思想呀!”
  “魔鬼啊,请你走开吧!”这位修道士说。于是他就从安吉罗那里走开。
  “这是一个魔鬼,一个现身说法的魔鬼!今天我算是亲眼看到他了!”这位修道士低声说。“只要我向他伸出一个手指,他就会抓住我整个的手。但是不成,”他叹了一口气,“罪恶是在我自己的身体里面,罪恶也是在这个人的身体里面。但是他却没有被罪恶压倒;他昂起头,自由自在地,享受着自己的快乐,而我却在宗教的安慰中去追求我的愉快。假如说这只不过是一个安慰而已呢?假如说,这儿的一切,像我舍弃了的人世那样,只不过是些美丽的梦想罢了?只不过像红色的暮云那样美的、像远山那样淡蓝的幻觉,而当你一走进这些东西的时候,他们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呢?永恒啊!你像一个庞大的、无边的风平浪静的海洋,你向我们招手,向我们呼喊,使我们充满了期望——而当我们向你追求的时候,我们就下沉、消逝、灭亡,失去了存在!幻想啊!走开吧!滚开吧!”
  他坐在坚硬的卧榻上没有眼泪可流,他沉浸在苦思之中;他跪下来——跪在谁的面前呢?跪在墙边那个石雕的十字架面前吗?——不是的,是习惯使身躯这样弯下来。
  他越陷入深思,就越感到黑暗。“内心是空的,外面也是空的!这一生算是浪费掉了!”这个思想的雪球在滚动着,越滚越大,把他压碎——把他消灭了。
  “我无法把那个咬噬着我的内心的毛虫讲给任何人听!我的秘密就是在我手中的囚徒。如果我释放他,那么我就会被他所掌握!”
  上帝的力量在他身体内笑着,斗争着。
  “上帝啊!上帝啊!”他在失望中呼号着,“请发慈悲,给我信心吧!你的赐予,我已经舍弃掉了;我放弃了我在世界上应该完成的任务。我缺乏力量,而你并没有赐给我力量。
  ‘不朽’啊——我胸中的素琪……走开吧!滚开吧!……它将像我生命中最好的一颗珠宝——那另一个素琪一样,要被埋葬掉了。它将永远也不能再从坟墓里升起来了!”
  那颗星在玫瑰色的空中亮着;那颗星总有一天会熄灭,会消逝的;但人类的灵魂将会活下来,发出光辉。它的颤抖着的光辉照在白色的墙上,但是它没有写下上帝的荣光、慈悲、博爱和在这个信徒的心里所激动着的东西。
  “我心里的素琪是永远不会死亡的……她在意识中存在吗?世上会有不可测度的存在吗?是的,是的,我自己就是不可测度的。啊,上帝啊!你也是不可测度的。你的整个世界是不可测度的……是一个具有力量的奇异的作品,是光荣,是爱!”
  他的眼睛闪出光来,他的眼睛破裂了。教堂的丧钟是在他身上、他这个死人的身上的一个最后的声音。人们把他埋葬了,用从耶路撒冷带来的土把他盖住了——土中混杂着虔诚圣者的骨灰。
  许多年以后,像在他以前逝世的僧人一样,他的骸骨也被挖了出来;它被穿上了棕色的僧衣,手上挂了一串念珠。他的遗骨——在这修道院的坟墓里所能找到的遗骨——全都被陈列在遗骨龛里。太阳在外面照着,香烟在里面飘荡,人们正在念弥撒。
  许多年过去了。
  那些骸骨都倒下来了,混杂在一起。骷髅堆积起来,沿着教堂形成一座外墙。他的头也躺在灼热的太阳光中。这儿的死者真是不知有多少。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看啊,在太阳光中,那两只空洞的眼窝里有某种东西在转动!这是什么呢?有一条杂色的蜥蜴在这个骷髅的洞里活动,在那两个空洞的大眼窝里滑溜。这个脑袋里现在有了生命——这个脑袋,在某个时候,曾经产生过伟大的思想、光明的梦、对于艺术和“美”的爱;曾经流过两行热泪,曾经作过“不朽”的希望。蜥蜴逃走了,不见了;骷髅跌成了碎片,成了尘土中的尘土。
  许多世纪过去了,那颗明亮的星仍然在照着,又大又亮,一点也没有改变,像它数千年以前照着的一样。空气散射出红光,像玫瑰一样鲜艳,像血一样深红。
  在那块曾经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和一个神庙的废墟的地方,面对着一个广场,现在建立起了一个修女庵。
  在修女庵的花园里,人们挖了一个坟坑,因为有一个年轻的修女死了,要在这天早晨下葬。铲子触到了一块石头,它发着雪亮的光。不一会儿,一块大理石雕的肩膀出现了,接着更多的部分露出来。这时人们就更当心地使着铲子;一个女子的头露出来了,接着是一对蝴蝶的翅膀①。在这个要埋葬一位年轻的修女的坟坑里,人们在一个粉红色的早晨,取出了一个用雪白的大理石雕刻的素琪的形象。
  ①据古希腊人的想象,素琪长着一对蝴蝶的翅膀。古人认为灵魂会飞,因此对于代表灵魂的素琪,有了这样的假想。
  “它是多美,多完整啊!它是一件最兴盛的时代的艺术品!”人们说。
  它的雕刻师可能是谁呢?谁也不知道,除了那颗照耀了数千年的星儿以外,谁也记不起他。只有这颗星看到过他在人间一生的经历,他的考验,他的弱点,他的概念:“只是一个人!……不过这个人已经死了,消灭了,正如灰尘是要消灭的一样。但是他最高尚的斗争和最光荣的劳作的成果表现出他生存的神圣的一面——这个永远不灭的、比他具有更悠久的生命的素琪。这个凡人所发出的光辉,这个他所遗下的成果,现在被人观看、欣赏、景仰和爱慕。”
  那颗明亮的晨星在玫瑰色的空中对这素琪洒下它的光辉——也对观众的愉快的面孔洒下它的光辉。这些观众正在用惊奇的眼光瞻仰这尊大理石雕刻的灵魂的形象。
  人世间的东西会逝去和被遗忘——只有在广阔的天空中的那颗星知道这一点。至美的东西会照着后世;等后世一代一代地过去了以后,素琪仍然还会充满着生命!(1862年)
  这篇故事发表在1862年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二卷第二部里。故事虽然是描写一个艺术家在他的创作过程中灵魂的颤动不安和苦闷,但事实上它也涉及到一切严肃的创作家——作家和诗人。这位艺术家站在梵蒂冈城内,站在数千年来许多大师雕刻的那些大理石像的面前。他胸中起了一种雄浑的感觉,感到身体内有某种崇高、神圣、高超、伟大和善良的东西。于是,他也希望能从大理石中创造和雕刻出同样的形象。他希望能从自己心中所感觉着的,向那永恒无际的空间飞跃着的那种感觉,创造出一种形象来。不过怎么样的一种形象呢?在许多年的灵魂斗争、幻想、失望及至艺术家本人灭亡,被世人遗忘以后,“在一个要埋葬一位年轻修女的坟坑里,人们在一个粉红色的早晨,取出了一个雪白的大理石雕刻的素琪的形象。”“它是多美,多完整啊!它是一种最兴盛的时代的艺术品!”梵高的画,莫扎特的音乐及其作者也几乎都有同样遭遇。
  关于这篇故事的写作过程,安徒生在他1861年的日记中写道,故事于这年他在罗马的时候动笔。那时他记起了1833—1834年他在罗马的时候,想起了要写这样一篇故事。当时有一个年轻人死了。人们在为他掘坟墓的时候,发现了希腊神话中酒神的一尊雕像。他回到哥本哈根以后,把他写好的这篇故事念给朋友们听,又在1861年9月11日重写了一次,最后完成。

第37篇、大门钥匙


  每把钥匙都有自己的故事,而钥匙的种类很多:内侍长的钥匙,开钟的钥匙,圣彼得的钥匙①。我们可以讲讲所有的钥匙,不过现在我们只讲内侍长的大门钥匙。
  它生在锁匠家里。不过那铁匠抓住它又锤又锉,它还以为自己是在铁匠那里出生的呢。
  放在裤兜里,它太大了点,于是不得不装在衣兜里。在那里,它时常躺在黑暗中,不过它在墙上还有自己固定的位置,那是内侍长童年时代的画像旁;内侍长那时的模样活像一个有皱褶的肉丸子。
  人们说,每个人都随着自己出生的星座而形成一定的性格和行为方式。历书上记着这些星座:金牛座、处女座、天蝎座等等,内侍长夫人没有提到上述的这些。她说,她丈夫是生在“手推车座”下的,他总得要由人推着往前走。
  他的父亲把他推进了一个办公室,他的母亲把他推进婚事里,他的妻子把他推上去当了内侍长。但是最后这件事她没有讲,她是一个很有心计、很和善的人,该沉默的时候便闭口不言,该讲该推的时候便讲便推。
  现在他年事已高,“体态匀称”,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是一位有知识、喜幽默、通晓钥匙的行家里手。往后我们会知道得更清楚。他的心情总是十分愉快。他见了谁都喜欢,都巴不得跟他们聊上一阵。若是他进城去,要不是他老妈妈②在后面推他,就很难把他弄回家的。他总要和他遇到的每一个熟人聊天。他的熟人很多,这样一来便误了吃饭的时间。内侍长夫人在窗口张望。“他来了!”她对女仆说道:“把锅支上!——他站住了,和一个人在聊天,把锅拿下来,要不然菜烧得太烂了!——现在他可来了,是的,把锅再支上!”然而他还是没有回来。
  他可以站在自家的窗子下朝上点头,可是只要这时走过一位熟人,他就不得不和他说上几句。要是正在他和这个人聊着的时候又来了第二位熟人,那他手拉住第一位的衣扣,握着第二位的手,同时还和从身边走过的第三位打招呼。
  这是对内侍长夫人的耐心的考验。“内侍长!”她喊了起来,“是啊,这个人是生在‘手推车座’下的,若是不推他,他是不会往前走的!”
  他很喜欢逛书店,看看书,翻翻杂志。他给书店老板一点酬谢,为了允许他把新书带回家来读。就是说,允许他把书的直边裁开,但是不许把书上面的横边裁开③,因为那样一来,那书便不能当新书出卖了。不论怎么说他都是一份有益于大家的活报纸。他知道关于订婚、结婚、丧葬、书报上的杂谈及街头巷尾的闲话。是啊,他能对无人知晓的事情作出种种神秘的暗示让人知道。这样的事,他是从大门钥匙那里得来的。
  他们还是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妇时,内侍长就住在自己的大宅院里了。从那时起,他们便总是用那把钥匙。不过当时他们并不知道这把钥匙的威力,后来他们才懂得这种威力的。那是腓德烈六世④的时代。哥本哈根当时还没有煤气,用的是油烛。那时还没有趣福里⑤和卡新诺⑥,没有电车,没有火车。和现在比起来,没有多少游乐场所。到了星期天大家都出城到互济教堂公园⑦去,读一读墓志,坐在草地上,吃着用篮子带去的食品,再喝点烧酒。再不然去腓德烈斯贝公园⑧,在皇宫前面有皇家卫队的军乐团演奏,许多人在那里看皇室的人在那条窄小的河里划船,船由老国王掌舵。他和王后向所有的人——不论什么身份,都打招呼致意。此外,城里的有钱人还到这里来喝午茶。他们可以从公园外的一个小农舍里得到开水,不过茶具得自己带上。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日的下午,内侍长一家也到那里来了。女佣人提着茶具和一篮子食物及一瓶“斯彭德鲁普烧酒”。
  “带上大门钥匙!”内侍长夫人说道:“回来的时候可以自己开门进来。你知道这里天一黑就锁门。门铃绳早晨已经断了!——我们会很晚才回来的!去了腓德烈斯贝公园后,我们还要去西桥的卡索蒂⑨戏院去看哑剧《收获者的头头哈列金》;他们从云里降到那里;每人要收两马克呢!”
  他们去了腓德烈斯贝公园,听了音乐,看到了飘扬着旗帜的皇家的船,看到了老国王和白天鹅。他们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茶点后,便匆匆地离开了。但是却没有及时赶到剧院。踩绳舞已经结束,高跷舞也跳完了。哑剧早已开始。他们和往常一样迟到了,那都是内侍长的过错,他在路上总是停下来和熟人说话。就是在剧院里他也碰到了好朋友。演出结束以后,他和他的夫人还得跟着一个熟人回“桥头上”的家中去喝一杯混合酒。他们本来只想呆十分钟,可是一坐便是整整一个钟头,没完没了地聊天。特别有趣的是瑞典的一位男爵,或许是德国的——内侍长没有记清楚,相反,对那人教他的关于钥匙的花招他却记得清清楚楚。真是有趣极了!他能让钥匙回答所有的问题,不管你问什么,即使是最秘密的事情。
  内侍长的大门钥匙特别适合此道。它的头特别重,所以头该倒垂着。男爵把钥匙放在右手的食指上,它轻松地悬在那里。他指尖上的每次脉搏的跳动都会让它动一下。于是它便转了起来。要是它不动,那么男爵便懂得让它随着自己的意志转动。每转一次便代表一个字母,从A起顺着次序一直下去,随他的意思。找到了第一个字母后,钥匙便会朝相反的方向转;这样你又可以找到第二个字母。这么下去,你便有了一个完整的字,一句完整的话,便可以回答问题。这全是瞎胡闹,但是很好玩。内侍长原来也只是觉得它好玩罢了,但是他改变了想法,他完全被钥匙迷了心窍。
  “喂,先生!”内侍长夫人喊道。“西城十二点要关门!我们会进不去的,我们只剩下一刻钟赶路了。”
  他们急急忙忙地赶路;有几位要进城的人匆匆地从他们的身边走过。最后他们总算走近了最后一个哨所,这时正好敲了十二下,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很多人被关在城外,当中有内侍长一家人,还有他们提着茶壶和空篮子的女仆。有些人惊慌万分,有些人烦躁不安。该怎么办,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幸运的是那个时候作过一个决定,留着一道城门——北城门——不关⑩,可以从那里溜过哨所进城去。
  可是这段路并不算很近,不过天气很好。天空晴朗,满天星斗,流星划过天空,青蛙在水沟里、水塘里呱呱叫着。这群人开始唱起歌来,一首又一首。然而内侍长没有唱歌,也不看星星,是啊,甚至连自己的脚也不看。他跌跌撞撞地差点儿掉到水沟里。人们还以为他喝多了,不过并不是混合酒上了头,而是钥匙,是钥匙钻进了他的脑袋,在那里打转。他们终于到了北门哨所,走过桥进到了城里。
  “这下子可以放心了!”内侍长夫人说道。“到我们家门口了!”
  “可是大门钥匙哪里去了?”内侍长说。它不在后面的兜里,也不在旁边的衣袋里。
  “钥匙没有了吗?你在和男爵耍钥匙把戏的时候丢了。我们怎么进去呀!门铃绳早晨就断了,你是知道的。守夜的是没有开门的钥匙的。这可是毫无办法了!”女仆开始哭泣,内侍长是唯一保持镇定的人。
  “我们得把杂货店老板的窗子打破一扇⑾!”他说道,“把他喊起来,这样我们便可以进去了。”
  他打碎了一块,又打碎了第二块。“彼得森!”他叫道,并把伞柄伸进窗子里去;这时地下室里那家人的女儿尖叫了起来。地下室里的男人把店铺门打开,叫道:“守夜的!”等他看清是内侍长一家人,认出了他们并放他们进去的时候,街上的巡夜的人吹响了哨子,旁边一条街的巡夜人也答应了,还吹响哨子。许多人拥到窗前。“哪里起火了?哪里出事了?”他们问道。一直到内侍长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脱下外衣的时候,他们还在问。
  在他脱大衣时,他发现大门钥匙在里面,不在衣袋里,而是在衬布里。它是从衣袋里本不该有的一个洞漏下去的。
  从那天晚上起,大门钥匙便有了特殊巨大的意义。不仅是晚间出去,就是坐在家里的时候,内侍长也都要显示显示他的聪明,让钥匙来回答问题。
  他想好最合理的答案,却让钥匙来表现,最后就连他自己也相信起这些答案来了。可是那位和内侍长是近亲的年轻药剂师却不相信。
  那位药剂师有一个很聪明的头脑,很挑剔的头脑。他还是个学童的时候便写书评、剧评,但是不指名道姓,这一点很重要。他是人们说的有灵气的人,可是他根本不信精灵,特别是钥匙精灵。
  “是的,我相信,我相信,”他说道,“多福的内侍长先生,我相信大门钥匙精灵和所有的钥匙精灵,相信得如此虔诚,就像我相信现在开始走红的那些新科学一样⑿:什么转桌法,什么新老家具的魂灵。您听说过吗?我听到过!我有怀疑。您知道我是一个多疑者。但是在读到一份十分可信的外国报纸上的一篇可怕的故事的时候,我的态度改变了。内侍长!
  您信不信。是的,我把我读到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一遍。两个聪明的孩子看到过他们的父母把一张大餐桌的魂灵唤醒了。一天,两个小家伙单独在家里,他们用同样的办法把一个老柜子弄活。柜子活了,它的魂灵被唤醒,但是它受不了孩子们的指挥。柜子站了起来。它嘎地响了一声,把抽屉推开,用自己的两只木脚把孩子分别装到柜子抽屉里。于是柜子便装着他们从敞开的大门跑了出去,跑下台阶,跑到街上,跑到河边,在那里它跳出去,两个孩子淹死了。两个小尸体入了基督教,但是柜子却被带上法庭,被判谋杀幼儿罪在广场上活活烧死了。我读到过它!”药剂师这么说道,“在一份外国报纸上读到的,这不是我自己编出来的。钥匙可以证明我说的是真的!我可以发誓!”
  内侍长认为这样的奇谈实在是过于粗暴的玩笑,他们两人在钥匙问题上总是谈不拢。药剂师对钥匙是一窍不通的。内侍长在钥匙方面的知识在进步。钥匙成了他乐趣和智慧的源泉。
  一天晚上,内侍长准备就寝了。他已经脱了一半衣服,这时有人敲响了过道的门,是在地下室住的那家的男人来得这么迟。他也是脱掉了一半衣服的,不过他说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他害怕过了夜便忘记了。
  “我要说的是我的女儿洛特—莲妮。她是一个美貌的姑娘,她已经受了坚信礼。现在我想把她安置妥当。”
  “我还不是鳏夫呀!”内侍长说道,微微地笑了一笑,“我也没有可以娶她为妻的儿子呀!”
  “您是知道我的,内侍长!”地下室的那个男人说道。“她会弹钢琴,会唱歌。琴声您在这儿大约可以听到的。您不完全了解这女孩子还能做些什么。她会模仿各种人的讲话和动作。她天生就是演戏的好材料,这对好人家的正经姑娘是一条好出路,她们可以嫁给有爵位的人。不过我和洛特—莲妮却都没有这么想过。她会弹钢琴!所以不久前我和她一起去了一个声乐学校。她唱了,但她缺乏女士们应有的那种低音,也没有人们要求女歌唱家必备的那种最高音区的金丝雀般的叫声,所以学校的人都劝她不要考虑走这条路。噢,我便想,若是她不能当个歌唱家,她是可以当一个女演员的,只要能发音的人都行。今天我和被人家称作导演的人谈了。‘她阅读过许多书吗?’他问道。‘没有,’我说道,‘什么也没读过!’——‘多读书对一位女艺术家是很必要的!’他说道。我认为,现在她还来得及,于是我便回家了。我想,她可以去一家出租书籍的图书馆,读那里的书,但是今天夜里我坐在那里脱衣服的时候,突然想到:我有地方借到书,为什么要去租书呢?内侍长家有的是书,让她读这些书;够她读的,她一定可以免费借到的!”
  “洛特—莲妮是一个好姑娘!”内侍长说道,“一个美貌的姑娘!她应该有书读。不过她有没有人们所谓的灵气,也就是天生的才智——天才呢?还有,这也是同样重要的,她有没有运气?”
  “她曾经两次中了彩票,”地下室的男人说道,“有一回她得了一个衣柜,有一回获得六套床上用品。我说那是运气,她是有这种运气的!”
  “我问问钥匙!”内侍长说道。
  他把钥匙放在右手的食指上,又放在那个男人的右手食指上,让钥匙转动,一个字母接一个字母地显示出来。
  钥匙说:“胜利和幸运!”这样,洛特—莲妮的未来便决定了。
  内侍长立刻给了她两本书读:《迪维克》⒀和克尼格⒁的《人际交往》。
  从那天晚上以后,洛特—莲妮和内侍长一家之间便开始了一种亲密的关系。她常到内侍长家,内侍长发现她是一个很聪颖的姑娘。她相信他,相信钥匙。内侍长夫人则从她随时流露出的那种不知不觉的无知中,发现她的幼稚天真。这对夫妇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喜欢着她,她也以不同的方式喜欢他们。
  “楼上的气味很好闻!”洛特—莲妮说道。
  楼上的走廊里飘着一股香味,内侍长夫人放了一整桶“格洛斯腾”苹果⒂,弥漫着一股苹果气味。所有的屋子里都有一丝玫瑰和薰衣草的香味。
  “真是好极了!”洛特—莲妮说道。内侍长夫人总是摆着许多鲜花,她看到这些鲜花,心里充满了喜悦。是啊,就连严冬季节,这里面的紫丁香和樱桃枝也都绽放出花朵。剪下的那些秃枝插在水中,在暖和的屋子里很快便发芽开花。“你大概以为那些秃枝都死了。可是你瞧,它死而复生,长得多好啊!”
  “我以前完全没有想到过!”洛特—莲妮说道。“大自然真是奇妙!”
  内侍长让她看他的“钥匙书”,里面写下了钥匙讲过的许多奇异的事情。就连一天晚上女仆的爱人来看她时,食橱里半块苹果糕不见了都记在上面。
  内侍长问自己的钥匙,“苹果糕是谁吃掉的,是猫还是女仆的爱人?”大门钥匙回答说,“是爱人!”内侍长发问以前便这样料定了。女仆只好承认了:那该死的钥匙什么都知道。“是啊,你说奇怪不奇怪!”内侍长说道。“那把钥匙,那把钥匙,它说洛特—莲妮‘胜利和幸运!’——我们等着瞧!——我可以肯定。”
  “真好!”洛特—莲妮说道。
  内侍长夫人的信心不那么足。但是她不在丈夫的面前说出自己的怀疑,她怕他听见。不过后来她对洛特—莲妮说,内侍长年轻时,对戏剧着了迷。要是那时候有人朝那方向推他一把,他一定成演员了,可是他的家人把他推到另一个方向去了。他想登台,为了登台他写了一个剧本。
  “这是一个大秘密,我可以告诉您,小洛特—莲妮。那出戏写得并不差,皇家剧院上演了它,但是却被观众嘘下了台。我是他的妻子,我知道他。现在您也要走这条路;——我希望您一切顺利,但是我不相信这能成为事实,我不相信大门钥匙。”
  洛特—莲妮却相信能行。她和内侍长的信仰是一致的。他们的心真诚地相通了。
  这位姑娘还有几种令内侍长夫人欣赏的本事。洛特—莲妮会用土豆做淀粉,会用旧丝袜织丝手套,为自己的旧舞鞋蒙上新丝面,尽管她有钱给自己买新的衣服。她就像杂货店老板说的那样:桌子抽屉里有银币,钱柜里有股票。她真是可以给药剂师当妻子的,内侍长夫人这么想,但她没有说,也没有让钥匙说。药剂师很快要在附近最大的一个城市里安家,经营自己的药店了。
  洛特—莲妮还在读《杜维克》和克尼格的《人际交往》。她把那两本书保存了两年,其中的《杜维克》,她背了下来,所有的角色她都能背下来。但是她只想演其中的一个角色,即杜维克。她还不想在京都演出,京都里的人都十分嫉妒,在这里他们不要她。她要在一个较大的城市里开始自己的艺术生涯。
  非常奇特的是,那个城市与那位药剂师——如果不是城里唯一的也是最年轻的药店老板所定居的城市是同一个。令人盼望已久的伟大的一夜来到了,洛特—莲妮要登台了,将要赢得钥匙所说的胜利和好运了。内侍长没有到场,他生病躺在床上,内侍长夫人照料他。他需要热餐巾和花茶;餐巾裹着腰,茶喝进肚子里去。
  这对夫妇没有观看《杜维克》的演出,但是药剂师在场。他给自己的亲戚——内侍长夫人写了一封信,介绍了演出的情形。
  “最精采的是杜维克的绉领!”他写道。“若是内侍长的大门钥匙在我口袋里,我一定要把它取出来,嘘它几下。她该挨,钥匙也该挨,这钥匙无耻地对她撒了谎,什么‘胜利和运气!’”
  内侍长读了这封信。他认为这完全是恶毒的语言。他说,药剂师把对钥匙的仇恨,发泄到了这个天真无邪的姑娘身上。他刚能够下床恢复健康了的时候,便立刻给药剂师写了一封简短但满是恶语的信。药剂师又写了回信,就好像除了玩笑和愉快的心情之外,他再没有看懂什么。
  他感谢了内侍长信中的内容,也感谢他在未来善意地传播钥匙的极宝贵的价值和意义方面作出的贡献。然后,他告诉内侍长,他在操持药店生意之余,正在写一本很厚的关于钥匙的小说。“大门钥匙”自然便是小说的主角,内侍长的大门钥匙便是原型,它很有预见,具有算命的本事。其他的钥匙,都得围绕着它转。如了解宫廷的辉煌和喜宴的老内侍官的钥匙;五金杂货店里四文钱一把的小巧玲珑的开钟钥匙;把自己看成是神职人员、有一夜因为插在教堂的钥匙孔里而见到过精灵的布道门的钥匙;备餐间的、柴禾房的、酒窖的钥匙全部都登了场,行着屈膝礼,都围绕着大门钥匙转。明亮的阳光把它照得像银子一般亮。风,人世间的精灵,吹进它的身体里,于是它便吹起口哨儿来。它是一切钥匙的钥匙,它是内侍长的钥匙,现在它成了天国大门的钥匙,它是教皇的钥匙,它是“一贯正确”的⒃!
  “恶毒的中伤!”内侍长说道。“天大的恶毒中伤!”他和药剂师再不见面了。——噢,还见了一面,是在内侍长夫人的葬礼上。
  她是先去世的。
  家里充满了悲哀和对死者的思念。就连插在水里、已经发芽开花的樱桃枝也由于悲哀而凋谢了。它们被遗忘了,她不再照料它们了。
  内侍长和药剂师作为死者最近的亲人,肩并肩走在她的棺材后面。在这里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斗嘴。
  洛特—莲妮在内侍长的帽子上缠上黑纱。她早就回到家了。在艺术的道路上她没有胜利也没有交好运。不过它会来到的,洛特—莲妮是有前途的。钥匙说过,内侍长说过。她上去看他。他们谈着死者,他们哭了,洛特—莲妮是柔情心肠的人。他们谈起艺术,洛特—莲妮是坚定的。
  “舞台生活是很美好的!”她说道,“但是有着太多的无聊和嫉妒!我最好还是走我自己的路。先是自己的问题再谈艺术!”
  克尼格在他谈关于演员的一章时说的是真的⒄,她看出了,钥匙讲的不是真的。可是她没有对内侍长说,她喜欢他。
  钥匙在他守丧的一年中成了他的安慰和令他开心的东西。他对它提问题,它一一给他回答。一年结束的时候,在一个很有情趣的晚上,他和洛特—莲妮坐在一起,他问钥匙:“若是我结婚,跟谁结婚?”
  现在谁也没有推他,所以他推了推钥匙:“洛特—莲妮!”话就这样说出来了,洛特—莲妮就成了内侍长夫人。
  “胜利和运气!”
  这些话以前说过——钥匙说的。
  ①民间传说天堂的大门是由圣彼得把守着的。见《做出点样子来》注6。
  ②对妻子的爱称。
  ③欧洲习惯出“毛边书”。这是用大张纸印刷后,折叠好送去装订,但并不把折叠的地方裁开(让读者自裁)。这样可以节省一道工序,成本可以低些。本世纪30—40年代,中国也有同样的做法。
  ④腓德烈六世,丹麦国王(1768—1839)。
  ⑤趣福里,哥本哈根市中心的大游乐园。公园中有小湖、幽径,有许多有特色的餐馆;有哑剧场、中国舞台和音乐厅。1843年8月15日趣福里开放以来,在150余年中,它一直是丹麦人最喜爱的活动场所,外国人到丹麦也无不在此一游的。
  ⑥卡新诺,哥本哈根的一个剧场和游乐公园,1847年建成,但已于1937年被拆除。
  ⑦互济教堂公园,位于北桥的一个墓地。北桥在19世纪初还是哥本哈根的市郊,现在则已在市内。当年哥本哈根市里的人常在那里“郊游。”
  ⑧腓德烈斯贝公园,见《幸运女神的套鞋》注33。
  ⑨宋塞佩·卡索蒂(1794—1826),意大利哑剧表演艺术家。他于1800年来到丹麦,在当时的射击场附近的一个剧院里落脚演出。卡索蒂于1814年11月至1815年2月在安徒生的故乡奥登斯演出。那时安徒生10岁,看过他的表演,恰恰看的便是这出《收获者的头头哈列金》。哈列金是意大利喜剧中欢快的丑角的总名。
  ⑩当时,哥本哈根的4道城门中的3道,即阿玛奥门、西城门和东城门在午夜12时都关闭,钥匙要交到阿玛利堡宫腓德烈六世手中,但从1821年起,午夜后人们交纳两枚银币便可以从北门进城。⑾丹麦楼房的厅室层(我们说的一层)的下面是地下室。那里有时住看楼人(参见《守门人的儿子》),有时租给开杂货店的人。
  ⑿“走红的新科学”,指所谓的灵学。那是一个叫伊曼奴尔·斯维登堡(1688—1772)的观点,于1850年前后在美国走红。相信灵学的人认为什么东西都有“灵”。
  ⒀《迪维克》,奥勒·桑姆瑟(1759—1796)的五幕悲剧。
  ⒁《人际交往》,德国作家阿道夫·克尼格(1752—1795)的一本著作。
  ⒂“格洛斯腾”是丹麦日德兰半岛的一个城市,直译“灰色石”,也有灰色的水果籽的意思。那里的苹果是很优良的品种。格洛斯腾与德国的格拉夫斯泰因的发音极相似,当时有一种滥用德语的坏风气,有人把格洛斯腾苹果说成格拉夫斯泰因苹果。安徒生这里也有纯洁国语的味道。
  ⒃1870年7月18日教皇的参议会确定教皇是绝无错误的。
  ⒄这里指的是克尼格以下的一段关于演员的话:“这群人中大部分如何?无德行的、无教养的、无根基的或者是无知识的人。冒险家、低下的人,无德行的妇人,……很难不被潮流冲刷沉沦。”(1869年哈沃森有此书的丹麦文译本)。

第38篇、守塔人奥列


  “在这个世界里,事情不是上升,就是下降。不是不降,就是上升!我现在不能再进一步向上爬了。上升和下降,下降和上升,大多数的人都有这一套经验。归根结底,我们最后都要成为守塔人,从一个高处来观察生活和一切事情。”
  这是我的朋友、那个老守塔人奥列的一番议论。他是一位喜欢瞎聊的有趣人物。他好像是什么话都讲,但在他心的深处,却严肃地藏着许多东西。是的,他的家庭出身很好,据说他还是一个枢密顾问官的少爷呢——他也许是的。他曾经念过书,当过塾师的助理和牧师的副秘书;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跟牧师住在一起的时候,可以随便使用屋子里的任何东西。他那时正像俗话所说的,是一个翩翩少年。他要用真正的皮鞋油来擦靴子,但是牧师只准他用普通油。他们为了这件事闹过意见。这个说那个吝啬,那个说这个虚荣。鞋油成了他们敌对的根源,因此他们就分手了。
  但是他对牧师所要求的东西,同样也对世界要求:他要求真正的皮鞋油,而他所得到的却是普通的油脂。这么一来,他就只好离开所有的人而成为一个隐士了。不过在一个大城市里,唯一能够隐居而又不至于饿饭的地方是教堂塔楼。因此他就钻进去,在里边一面孤独地散步,一面抽着烟斗。他一忽儿向下看,一忽儿向上瞧,产生些感想,讲一套自己能看见和看不见的事情,以及在书上和在自己心里见到的事情。
  我常常借一些好书给他读:你是怎样一个人,可以从你所交往的朋友看出来。他说他不喜欢英国那种写给保姆这类人读的小说,也不喜欢法国小说,因为这类东西是阴风和玫瑰花梗的混合物。不,他喜欢传记和关于大自然的奇观的书籍。我每年至少要拜访他一次——一般是新年以后的几天内。他总是把他在这新旧年关交替时所产生的一些感想东扯西拉地谈一阵子。
  我想把我两天拜访他的情形谈一谈,我尽量引用他自己说的话。
  第一次拜访
  在我最近所借给奥列的书中,有一本是关于圆石子的书。这本书特别引其他的兴趣,他埋头读了一阵子。
  “这些圆石子呀,它们是古代的一些遗迹!”他说。“人们在它们旁边经过,但一点也不想其它们!我在田野和海滩上走过时就是这样,它们在那儿的数目不少。人们走过街上的铺石——这是远古时代的最老的遗迹!我自己就做过这样的事情。现在我对每一块铺石表示极大的敬意!我感谢你借给我的这本书!它吸引住我的注意力,它把我的一些旧思想和习惯都赶走了,它使我迫切地希望读到更多这类的书。
  “关于地球的传奇是最使人神往的一种传奇!可怕得很,我们读不到它的头一卷,因为它是用一种我们所不懂的语言写的。我们得从各个地层上,从圆石子上,从地球所有的时期里去了解它。只有到了第六卷的时候,活生生的人——亚当先生和夏娃女士——才出现。对于许多读者说来,他们出现得未免太迟了一点,因为读者希望立刻就读到关于他们的事情。不过对我说来,这完全没有什么关系。这的确是一部传奇,一部非常有趣的传奇,我们大家都在这里面。我们东爬西摸,但是我仍然停在原来的地方;而地球却是在不停地转动,并没有把大洋的水弄翻,淋在我们的头上。我们踩着的地壳并没有裂开,让我们坠到地中心去。这个故事不停地进展,一口气存在了几百万年。


  “我感谢你这本关于圆石的书。它们真够朋友!要是它们会讲话,它们能讲给你听的东西才多呢。如果一个人能够偶尔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那也是蛮有趣味的事儿,特别是像我这样一个处于很高的地位的人。想想看吧,我们这些人,即使拥有最好的皮鞋油,也不过是地球这个蚁山上的寿命短促的虫蚁,虽然我们可能是戴有勋章、拥有职位的虫蚁!在这些有几百万岁的老圆石面前,人真是年轻得可笑。我在除夕读过一本书,读得非常入迷,甚至忘记了我平时在这夜所作的那种消遗——看那‘到牙买加去的疯狂旅行’!嗨!你决不会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巫婆骑着扫帚旅行的故事是人所共知的——那是在‘圣汉斯之夜’(注:即6月23日的晚上。在欧洲的中世纪,基督教徒在这天晚上唱歌跳舞,以纪念圣徒汉斯(St.Hans)的生日。Hans可能是Johnnes(约翰)。),目的地是卜洛克斯堡。但是我们也有过疯狂的旅行。这是此时此地的事情:新年夜到牙买加去的旅行。所有那些无足轻重的男诗人、女诗人、拉琴的、写新闻的和艺术界的名流——即毫无价值的一批人——在除夕夜乘风到牙买加去。他们都骑在画笔上或羽毛笔上,因为钢笔不配驮他们:他们太生硬了。我已经说过,我在每个除夕夜都要看他们一下。我能够喊出他们许多人的名字来,不过跟他们纠缠在一起是不值得的,因为他们不愿意让人家知道他们*?着羽毛笔向牙买加飞过去。
  “我有一个侄女。她是一个渔妇。她说她专门对三个有地位的报纸供给骂人的字眼。她甚至还作为客人亲自到报馆去过。她是被抬去的,因为她既没有一支羽毛笔,也不会骑。这都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她所讲的大概有一半是谎话,但是这一半却已经很够了。
  “当她到达了那儿以后,大家就开始唱歌。每个客人写下了自己的歌,每个客人唱自己的歌,因为各人总是以为自己的歌最好。事实上它们都是半斤八两,同一个调调儿。接着走过来的就是一批结成小组的话匣子。这时各种不同的钟声便轮流地响起来。于是来了一群小小的鼓手;他们只是在家庭的小圈子里击鼓。另外有些人利用这时机彼此交朋友:这些人写文章都是不署名的,也就是说,他们用普通油脂来代替皮鞋油。此外还有刽子手和他的小厮;这个小厮最狡猾,否则谁也不会注意到他的。那位老好人清道夫这时也来了;他把垃圾箱弄翻了,嘴里还连连说:‘好,非常好,特殊地好!’正当大家在这样狂欢的时候,那一大堆垃圾上忽然冒出一根梗子,一株树,一朵庞大的花,一个巨大的菌子,一个完整的屋顶——它是这群贵宾们的滑棒(注:原文是“Slaraeeenstang”。这是一种擦了油的棒子,非常光滑,不容易爬或在上面踩。它是在运动时试验爬或踩的能力的一种玩具。),它把他们在过去一年中对这世界所做的事情全都挑起来。一种像礼花似的火星从它上面射出来:这都是他们发表过的、从别人抄袭得来的一些思想和意见;它们现在都变成了火花。
  “现在大家玩起一种‘烧香’的游戏;一些年轻的诗人则玩起‘焚心’的游戏。有些幽默大师讲着双关的俏皮话——这算是最小的游戏。他们的俏皮话引起一起回响,好像是空罐子在撞着门、或者是门在撞着装满了炭灰的罐子似的。‘这真是有趣极了!’我的侄女说。事实上她还说了很多非常带有恶意的话,不过很有趣!但是我不想把这些话传达出来,因为一个人应该善良,不能老是挑错。你可以懂得,像我这样一个知道那儿的欢乐情况的人,自然喜欢在每个新年夜里看看这疯狂的一群飞过。假如某一年有些什么人没有来,我一定会找到代替的新人物。不过今年我没有去看那些客人。我在圆石上面滑走了,滑到几百万年以前的时间里去。我看到这些石子在北国自由活动,它们在挪亚没有制造出方舟以前,早就在冰块上自由漂流起来。我看到它们坠到海底,然后又在沙洲上冒出来。沙洲露出水面,说:‘这是瑟兰岛!’我看到它先变成许多我不认识的鸟儿的住处,然后又变成一些野人酋长的宿地。这些野人我也不认识,后来他们用斧子刻出几个龙尼文(注:龙尼文是北欧最古的文字,现在已不存在。)的人名来——这成了历史。但是我却跟这完全没有关系,我简直等于一个零。
  “有三四颗美丽的流星落下来了。它们射出一道光,把我的思想引到另外一条路线上去。你大概知道流星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吧?有些有学问的人却不知道!我对它们有我的看法;我的看法是从这点出发:人们对做过善良事情的人,总是在心里私自说着感谢和祝福的话;这种感谢常常是没有声音的,但是它并不因此就等于毫无意义。我想太阳光会把它吸收进去,然后把它不声不响地射到那个做善事的人身上。如果整个民族在时间的进程中表示出这种感谢,那么这种感谢就形成一个花束,变做一颗流星落在这善人的坟上。
  “当我看到流星的时候,特别是在新年的晚上,我感到非常愉快,知道谁会得到这个感谢的花束。最近有一颗明亮的星落到西南方去,作为对许多许多人表示感谢的一种迹象。它会落到谁身上呢?我想它无疑地会落到佛伦斯堡湾的一个石崖上。丹麦的国旗就在这儿,在施勒比格列尔、拉索(注:施勒比格列尔和拉索是安徒生一个朋友的两个儿子;他们在一次抵抗德国的进攻中战死。)和他们的伙伴们的坟上飘扬。另外有一颗落到陆地上:落到‘苏洛’——它是落到荷尔堡坟上的一朵花,表示许多人在这一年对他的感谢——感谢他所写的一些优美的剧本。
  “最大和最愉快的思想莫过于知道我们坟上有一颗流星落下来。当然,决不会有流星落到我的坟上,也不会有太阳光带给我谢意,因为我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人感谢;我没有得到那真正的皮鞋油,”奥列说,“我命中注定只能在这个世界上得到普通的油脂。”
  第二次拜访
  这是新年,我又爬到塔上去。奥列谈起那些为旧年逝去和新年到来而干杯的事情。因此我从他那儿得到一个关于杯子的故事。这故事含有深意。
  “在除夕夜里,当钟敲了12下的时候,大家都拿着满杯的酒从桌子旁站起来,为新年而干杯。他们手中擎着酒杯来迎接这一年;这对于喜欢喝酒的人说来,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他们以上床睡觉作为这一年的开始;这对于瞌睡虫说来,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在一年的过程中,睡觉当然占很重要的位置;酒杯也不例外。
  “你知道酒杯里有什么吗?”他问。“是的,里面有健康、愉快和狂欢!里面有悲愁和苦痛的不幸。当我来数数这些杯子的时候,我当然也数数不同的人在这些杯子里所占的重量。
  “你要知道,第一个杯子是健康的杯子!它里面长着健康的草。你把它放在大梁上,到一年的末尾你就可以坐在健康的树荫下了。
  “拿起第二个杯子吧!是的,有一只小鸟从里面飞出来。它唱出天真快乐的歌给大家听,叫大家跟它一起合唱:生命是美丽的!我们不要老垂着头!勇敢地向前进吧!
  “第三个杯子里涌现出一个长着翅膀的小生物。他不能算是一个安琪儿,因为他有小鬼的血统,也有一个小鬼的性格。他并不伤害人,只是喜欢开开玩笑。他坐在我们的耳朵后面,对我们低声讲一些滑稽的事情。他钻进我们的心里去,把它弄得温暖起来,使我们变得愉快,变成别的头脑所承认的一个好头脑。
  “第四个杯子里既没有草,也没有鸟,也没有小生物;那里面只有理智的限度——一个人永远不能超过这个限度。
  “当你拿起那第五个杯子的时候,就会哭一场。你会有一种愉快的感情冲动,否则这种冲动就会用别种方式表现出来。风流和放荡的‘狂欢王子’会砰的一声从杯子里冒出来!他会把你拖走,你会忘记自己的尊严——假如你有任何尊严的话。你会忘记的事情比你应该和敢于忘记的事情要多得多。处处是跳舞、歌声和喧闹。假面具把你拖走。穿着丝绸的魔鬼的女儿们,披着头发,露出美丽的肢体,脾气地走来。避开她们吧,假如你可能的话!
  “第六个杯子!是的,撒旦本人就坐在里面。他是一个衣冠楚楚、会讲话的、迷人的和非常愉快的人物。他完全能理解你,同意你所说的一切话,他完全是你的化身!他提着一个灯笼走来,以便把你领到他的家里去。从前有过关于一个圣者的故事;有人叫他从七大罪过中选择一种罪过;他选择了他认为最小的一种:醉酒。这种罪过引导他犯其他的六种罪过。人和魔鬼的血恰恰在第六个杯子里混在一起;这时一切罪恶的细菌就在我们的身体里发展起来。每一个细菌像《圣经》里的芥末子一起欣欣向荣地生长,长成一棵树,盖满了整个世界。大部分的人只有一个办法:重新走进熔炉,被再造一次。
  “这就是杯子的故事!”守塔人奥列说。“它可以用皮鞋油,也可用普通的油讲出来。两种油我全都用了。”
  这就是我对奥列第二次的拜访。如果你想再听到更多的故事,那么你的拜访还得——待续。(1859年)
  这篇小品,发表在1859年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一卷第三部。它的写法具有寓言的味道,但内容则是辛辣的讽刺——安徒生的又一种“创新”。所讽刺的是当时丹麦文艺界的某些现象:“哥儿们”互相吹捧,党同伐愚。但“明亮的星”只会落到做实事、对国家有贡献的人的坟上,如为国捐躯的拉索,和给丹麦戏剧奠基的伟大剧作家荷尔堡的坟上。那些搞歪门邪道、沽名钓誉的人“只有一个办法,重新走进熔炉,被再造一次。”

第39篇、钟声


  黄昏的时候,太阳正在下沉,烟囱上飘着的云块泛出一片金黄的光彩;这时在一个大城市的小巷里,一忽儿这个人,一忽儿那个人全都听到类似教堂钟声的奇异声音。不过声音每次持续的时间非常短。因为街上隆隆的车声和嘈杂的人声总是把它打断了。
  “暮钟响起来了!”人们说,“太阳落下去了!”
  城外的房子彼此之间的距离比较远,而且都有花园和草坪;因此城外的人就可以看出天还是很亮的,所以也能更清楚地听到这个钟声。它似乎是从一个藏在静寂而清香的森林里的教堂里发出来的。大家朝这声音飘来的方向望,不禁起了一种庄严的感觉。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人们开始互相传说:“我不知道,树林里会不会有一个教堂?钟声的调子是那么奇怪和美丽,我们不妨去仔细瞧一瞧。”
  于是富人坐着车子去,穷人步行去;不过路似乎怎样也走不完。当他们来到森林外面的柳树林跟前的时候,就坐下来。
  他们望着长长的柳树枝,以为真的已经走进森林里来了。城里卖糕饼的人也搬到这儿来,并且搭起了帐篷。接着又来了一个卖糖果的人,这人在自己的帐篷上挂起了一口钟;这口钟上还涂了一层防雨的沥青,不过它里面却没有钟舌。
  大家回到家里来以后,都说这事情很新奇,比他们吃过一次茶还要新奇得多。有三个人说,他们把整个的树林都走完了,直走到树林的尽头;他们老是听到这个奇怪的钟声,不过那时它似乎是从城里飘来的。有一位甚至还编了一支歌,把钟声比成一个母亲对一个亲爱的好孩子唱的歌——什么音乐也没有这种钟声好听。
  这个国家的皇帝也听到了这件事情。他下一道圣旨,说无论什么人,只要能找出钟声的发源地,就可以被封为“世界的敲钟人”——哪怕他所发现的不是钟也没有关系。
  这么一来,许多人为了饭碗问题,就到树林里去寻找钟。不过在回来的人当中只有一个人能说出一点道理,谁也没有深入树林,这人当然也没有,可是他却说声音是住在一株空树里的大猫头鹰发出来的。这只猫头鹰的脑袋里装的全是智慧。它不停地把脑袋撞着树。不过这声音是从它的脑袋里发出来的呢,还是从空树干里发出来的呢,他可没有把握下个判断。他总算得到了“世界的敲钟人”这个职位,因此他每年写一篇关于猫头鹰的短论。不过大家并没有因为读了他的论文而变得比以前更聪明。
  在举行坚信礼的那一天,牧师发表了一篇漂亮而动人的演说。受坚信礼的孩子们都受到了极大的感动,因为这是他们生命中极重要的一天。他们在这一天从孩子变成了成年人。他们稚气的灵魂也要变成更有理智的成年人的灵魂。当这些受了坚信礼的人走出城外的时候,处处照着灿烂的太阳光,树林里那个神秘的大钟发出非常洪亮的声音。他们想立刻就去找这个钟声;因此他们全都去了,只有三个人是例外。一个要回家去试试她的参加舞会的礼服,因为她这次来受坚信礼完全是为了这件礼服和舞会,否则她就决不会来的。第二个是一个穷苦的孩子。他受坚信礼穿的衣服和靴子是从主人的少爷那儿借来的;他必须在指定的时间内归还。第三个说,在他没有得到父母的同意以前,决不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他一直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即使受了坚信礼,仍然是如此。人们不应该笑他!——但是人们却仍然笑他。


  因此这三个人就不去了。别的人都连蹦带跳地走了。太阳在照耀着,鸟儿在唱着,这些刚刚受了坚信礼的人也在唱着。他们彼此手挽着手,因为他们还没得到什么不同的职位,而且在受坚信礼的这天大家在我们的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
  不过他们之中有两个最小的孩子马上就感到腻烦了,所以他们两个人就回到城里去了。另外还有两个小女孩子坐下来扎花环,也不愿意去。当其余的孩子走到那个卖糕饼的人所在的柳树林里的时候,他们说:“好,我们算是到了。钟连影子都没有,这完全是一个幻想!”
  正在这时候,一个柔和而庄严的钟声在树林的深处响起来;有四五个孩子决计再向树林里走去。树很密,叶子又多,要向前走真是不太容易。车叶草和秋牡丹长得非常高,盛开的旋花和黑莓像长花环似的从这棵树牵到那棵树。夜莺在这些树上唱歌,太阳光在这些树上嬉戏。啊,这地方真是美丽得很,不过这条路却不是女孩子可以走的,因为她们在这儿很容易撕破自己的衣服,这儿有长满各色青苔的石块,有潺潺流着的新鲜泉水,发出一种“骨碌,骨碌”的怪声音。
  “这不会是那个钟吧?”孩子中有一个问。于是他就躺下来静静地听。“我倒要研究一下!”
  他一个人留下来,让别的孩子向前走。
  他们找到一座用树皮和树枝盖的房子。房子上有一棵结满了苹果的大树。看样子它好像是把所有的幸福都摇到这个开满玫瑰花的屋顶上似的。它的长枝子盘在房子的三角墙上,而这墙上正挂着一口小小的钟。难道大家听到的钟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吗?是的,他们都有这种看法,只有一个人是例外。这人说,这口钟太小,太精致,决不会叫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就听得见!此外,他们听到过的钟声跟这钟声完全不同,因为它能打动人的心。说这话的人是国王的儿子。因此别的人都说:“这种人总是想装得比别人聪明一点。”
  这样,大家就让他一个人向前走。他越向前走,他的心里就越充满了一种森林中特有的静寂之感。不过他仍听见大家所欣赏的那阵小小的钟声。有时风把那个糕饼店里的声音吹来,于是他就听到大家在一面吃茶,一面唱歌。不过洪亮的钟声比这些声音还要大,好像有风琴在伴奏似的。这声音是从左边来的——从心所在的那一边来的。
  有一个沙沙的响声从一个灌木丛中飘出来。王子面前出现了一个男孩子。这孩子穿着一双木鞋和一件非常短的上衣——短得连他的手肘也盖不住。他们彼此都认识,因为这个孩子也是在这天参加过坚信礼的。他没有能跟大家一起来,因为他得回去把衣服和靴子还给老板的少爷。他办完了这件事以后,就穿着木鞋和寒碜的上衣独自一人走来,因为钟声是那么洪亮和深沉,他非来不可。
  “我们一块儿走吧!”王子说。
  这个穿着木鞋的孩子感到非常尴尬。他把上衣的短袖子拉了一下,说他恐怕不能走得像王子那样快;此外,他认为钟声一定是从右边来的,因为右边的景象很庄严和美丽。
  “这样一来,我们就碰不到头了!”王子说,对这穷苦的孩子点了点头。孩子向这树林最深最密的地方走去。荆棘把他寒碜的衣服钩破了,把他的脸、手和脚划得流出血来。王子身上也有好几处伤痕,不过他所走的路却充满了太阳光。我们现在就要注意他的行程,因为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即使我走到世界的尽头,”他说,“我也要找到这口钟!”
  难看的猢狲高高地坐在树上做怪脸,露出牙齿。“我们往他身上扔些东西吧!”它们说,“我们打他吧,因为他是一个国王的儿子!”
  不过他不怕困难,他一步一步地向树林的深处走。那儿长着许多奇异的花:含有红蕊的、像星星一样的百合花,在微风中射出光彩的、天蓝色的郁金香,结着像大肥皂泡一样发亮的果实的苹果树。你想想看,这些树在太阳光中该是多么光彩夺目啊。
  四周是一片非常美丽的绿草原。草上有公鹿和母鹿在嬉戏,而且还有茂盛的栎树和山毛榉。草和藤本植物从树缝里长出来。这一大片林木中还有静静的湖,湖里还有游泳着的白天鹅,它们在拍着翅膀。王子站着静静地听。他常常觉得钟声是从深沉的湖里飘上来的;不过他马上就注意到,钟声并不是从湖里来的,而是从森林的深处来的。
  太阳现在下沉了,天空像火一样地发红,森林里是一片静寂。这时他就跪下来,唱了黄昏的赞美歌,于是他说:
  “我将永远看不到我所追寻的东西!现在太阳已经下沉了,夜——漆黑的夜——已经到来了。也许在圆圆的红太阳没有消逝以前,我还能够看到它一眼吧。我要爬到崖石上去,因为它比最高的树还要高!”他攀着树根和藤蔓在潮湿的石壁上爬。壁上盘着水蛇,有些癞蛤蟆也似乎在对他狂叫。不过,在太阳没有落下去以前,他已经爬上去了。他在这块高处仍然可以看见太阳。啊,这是多么美丽的景象啊!海,他的眼前展开一片美丽的茫茫大海,汹涌的海涛向岸上袭来。太阳悬在海天相连的那条线上,像一座发光的大祭坛。一切融化成为一片鲜红的色彩。树林在唱着歌,大海在唱着歌,他的心也跟它们一起在唱着歌。整个大自然成了一个伟大的、神圣的教堂:树木和浮云就是它的圆柱,花朵和绿叶就是它的柔软的地毡,天空就是它的广阔的圆顶。正在这时候,那个穿着短袖上衣和木鞋的穷苦孩子从右边走来了。他是沿着他自己的道路,在同一个时候到来的。他们急忙走到一起,在这大自然和诗的教堂中紧紧地握着双手。那口看不见的、神圣的钟在他们的上空发出声音。幸福的精灵在教堂的周围跳舞,唱着欢乐的颂歌!
  (1845年)
  这是一篇具有象征性的童话,最初发表在《儿童月刊》1845年5月号上。“钟声”究竟代表什么,居然能吸引那么多人?王子和贫民都去追寻它。“那个穿着短袖上衣和木鞋的穷苦孩子从右边走来了,他是沿着自己的道路,在同一个时候到来的。他们急忙走到一起,在这大自然和诗的教堂中紧紧地握着双手。那口看不见的、神圣的钟在他们的上空发出声音。”这“声音”也许就是象征“文学创作”吧。它有同样感召王子和贫民的灵魂。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说:“‘钟声’这个故事,实际上像我以后写的一些故事一样,完全是我自己的创造。它们像种子似的潜藏在我的思想中。只需一阵雨,一片阳光和一点土壤就可以开出花来。我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什么都可以通过童话表现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更清楚地认识到了我的笔力,但同时也理解到了自己的局限。”这是安徒生的一段创作自白。

第40篇、两个海岛

  在瑟兰海岸外,在荷尔斯坦堡皇宫的对面,从前有两个长满了树的海岛:维诺和格勒诺。它们上面有村庄、教堂和田地。它们离开海岸不远,彼此间的距离也近。不过现在那儿只有一个岛。

  有一天晚上,天气变得非常可怕。海潮在上涨——在人们的记忆中它从来没有这样涨过。风暴越来越大。这简直是世界末日的天气。大地好像要崩塌似的。教堂的钟自己摇摆起来,不需要人敲就发出响声。

  在这天晚上,维诺沉到海里去了:它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但是后来在许多夏日的夜晚,当潮落了、水变得清平如镜的时候,渔人就驾着船出海,在火把的亮光中捕鳝鱼。这时他的锐利的眼睛可以看到水里的维诺和它上面白色的教堂塔以及高高的教堂墙。“维诺在等待着格勒诺,”——这是一个传说。他看到了这个海岛,他听到下面教堂的钟声。不过在这点上他可是弄错了,因为这不过是经常在水上休息的野天鹅的叫声罢了。它们的凄惨的呼唤听起来很像远处的钟声。

  有个时候,住在格勒诺岛上的老年人还能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的风暴,而且还能记得他们小时在潮退了的时候,乘着车子在这两岛之间来往,正如我们现在从离开荷尔斯坦堡宫不远的瑟兰海岸乘车子到格勒诺去一样。那时海水只达到车轮的半中腰。“维诺在等待着格勒诺,”人们这样说,而这种说法大家都信以为真。

  许多男孩子和女孩子在暴风雨之夜里喜欢躺在床上想:今天晚上维诺会来把格勒诺接走。他们在恐惧和颤抖中念着《主祷文》,于是便睡着了,做了一些美丽的梦。第二天早上,格勒诺和它上面的树林和麦田、舒适宜人的农舍和蛇麻园,仍然是在原来的地方,鸟儿在唱歌,鹿儿在跳跃。地鼠不管把它的地洞打得多么远,总不会闻到海水的。

  然而格勒诺的日子是已经到头了。我们不能肯定究竟还有多少天,但是日期是确定了:这个海岛总有一天早晨会沉下去的。

  可能你昨天还到那儿的海滩上去过,看到过野天鹅在瑟兰和格勒诺之间的水上飘,一只鼓满了风的帆船在树林旁掠过去。你可能也在落潮的时候乘着车子走过,因为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路。马儿在水里走:水溅到车轮子上。

  你离开了。你可能踏进茫茫的世界里去;可能几年以后你又回来:你看到树林围绕着一大片绿色的草场。草场上的一个小农舍前面的干草堆发出甜蜜的气味。你在什么地方呢?荷尔斯坦堡宫和它的金塔仍然立在那儿。但是离开海却不再是那么近了;它是高高地耸立在陆地上。你穿过树林和田野,一直走到海滩上去——格勒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你看不见那个长满了树的岛;你面前是一大片海水。难道维诺真的把格勒诺接走了吗——因为它已经等了那么久?这件事情是在哪一个暴风雨之夜发生的呢?什么时候的地震把这古老的荷尔斯坦堡宫迁移到内地这几万鸡步①远呢?

  那不是发生在一个暴风雨的夜里,而是发生在一个明朗的白天。人类的智慧筑了一道抵抗大海的堤坝:人类的智慧把积水抽干了,使格勒诺和陆地联到一起。海湾变成长满了草的牧场,格勒诺跟瑟兰紧紧地靠在一起。那个老农庄仍然是在它原来的地方。不是维诺把格勒诺接走了,而是具有长“堤臂”的瑟兰把它拉了过来。瑟兰用抽水筒呼吸,念着富有魔力的话语——结婚的话语;于是它得到了许多亩的土地作为它结婚的礼品。

  这是真事,有记录可查,事实就摆在眼前。格勒诺这个岛现在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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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鸡步(Hanefjed)即公鸡所走的一步的距离。

第41篇、冰雪女王

  从前有一个世界上最坏的家伙,叫作"魔鬼",他做出了一面颠倒黑白的镜子,明明是美丽的东西,在这镜子前一照,结果就变成了最丑陋的东西,魔鬼替这个镜子到处做宣传,结果强盗变成英雄,妖女变美人,丑蛤蟆当上国王,善良变罪犯,世界就让这个魔鬼给歪曲了.

  魔鬼非常得意,想要带着镜子去把上帝变小丑,天使变怪物,当他快要飞到天国的时候,镜子竟怪笑起来,魔鬼无法控制,一不小心那面镜子就从魔鬼手上掉下来,摔成无数个碎片,满世界乱飞,黏在每一个它们碰到的东西上.

  就这样,镜子的碎片飞到人的眼睛里,这个人就看什么都不顺眼,有的碎片还钻进人的心里,他的心立刻就便成冰块,变得毫无感情,冷冰冰的,有些碎片甚至被做成眼镜,人们戴上后~明亮的东西就便成黑暗的.

  在一个大城市里,有一个男孩叫加伊,一个女孩叫格尔达,他们的家连在一起,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在冬天雪花飞舞时的一个晚上,加伊忽然看见窗外有一片很大的雪花飘落在桥上,越变越大,最后竟变成了一个女人,她披着白雪披纱,身体发出闪耀的光亮,两眼也闪闪发光,她向加伊招手,加伊赶紧低下头,心里很害怕, 这时,她就飞走了,待冬天过去后,某天加伊去找格尔达,两个人一起看画册时,外面的钟声响起来,加伊就把头伸出窗口,

  随风飞扬的镜子碎片就掉进他的眼里,钻到他的心里,善良的加伊立刻变成了无情的人,他的心变成冰块了,从此他再也不跟格尔达好了,而且还常常欺负讥笑她.

  又一个下着雪的冬天到来了,可怜的格尔达因为加伊不理她而在家里伤心的哭泣,而加伊则是背着雪橇去广场上滑雪,这时,一架大雪橇滑过加伊的身边,大雪橇上的人对加伊笑,原来她就是全身闪着白光,非常有名的冰雪皇后.她的皮帽皮靴全是用白雪做的,冰雪皇后对加伊说:来吧!到我的皮衣里暖和暖和,加伊钻进了冰雪皇后的皮大衣里,她在加伊的头上吻了一下说:现在你不冷了吧!他感到冰雪皇后的吻像一块冰放在他的心里,于是他就把所有事情都忘记了.冰雪皇后让他坐在大雪橇上,带着他一起飞向天空.

  春天到了,加伊跟着冰雪皇后走了,大家认为他可能已经死了,格尔达也这样想,所以哭的更伤心了,可是燕子和太阳光认为加伊只是到远方了,可能没有死,于是,一天早晨,格尔达穿上她最心爱的红鞋,决定出发去找加伊,她来到城边,坐在小船上,她把红鞋扔到河中心送给小河,要小河带她去找加伊,不久,小船把她带到一个很大的樱桃园,有一间茅草屋顶的房子,里面住着一个长得很古怪的老巫婆,格尔达把寻找加伊的事告诉老巫婆,巫婆要格尔达不要太伤心,并收留她住几天,第二天,巫婆希望格尔达不要太伤心,所以施了魔法让她把所有事都忘记了.

  一天,格尔达看见巫婆帽子上的玫瑰花,想起了她曾跟加伊说过要亲手编织玫瑰花礼帽送给他的事,于是她去问花园里的玫瑰花,知不知到加伊在哪?玫瑰说不知道,可是它确定加伊没有死,因为他并没有被埋在土地下,格尔达决定逃离樱桃园,当她逃出来时,发现已经是秋天了,她连鞋都没穿,感到脚很痛,但是她还是要快去找加伊!

  冬天的大雪已有半寸厚,格尔达又冷又累,此时遇见一只乌鸦,于是她问乌鸦知不知到加伊的下落?乌鸦告诉她说:加伊因为答对了王宫公主的征婚问题,所以举办了盛大的婚礼,现在已是王子了,于是格尔达要乌鸦带她去王宫里面,结果发现王子不是加伊,公主因为同情格尔达,所以送给她用金子做的马车,一双厚手套, 还有车夫及一队随从,格尔达坐着马车,穿过浓密的树林时,躲藏在岩石后面的强盗发现了金马车, 他们打败了所有人,强盗的头头是个又高又胖的女强盗,正当她想杀了格尔达时,女强盗的小女儿求情饶了格尔达一命。

  所以她们就一起坐上马车,朝强盗的山洞驶去,山洞里有一百只鸽子栖息在木板上,山洞顶上挂着两个鸟笼,里面关着两对花斑鸠,靠洞角外有一只大驯鹿,格尔达跟小女孩说了寻找加伊的事, 第二天,小女孩心想要怎样说服强盗,让格尔达去找加伊,这时,有一只花斑鸠忽然说:咕咕,我知道加伊在什么地方,我看见加伊坐在冰雪皇后的雪橇上,往北边飞去,大概在北冰洋的岛上了,小女孩和格尔达就去问驯鹿如何去到那里,驯鹿说:要到冰雪皇后的宫殿去,必须先到拉普兰德,于是小女孩让强盗们喝醉了,又拿了两块面包和一大块火腿给格达尔,要她坐在驯鹿上快逃走,驯鹿在冰天雪地里奔驰,远处的北极光发出闪电一样的蓝色火焰,粮食吃完了就到了拉普兰德.

  格达尔和驯鹿来到了一间小屋子前停下来,小屋子有一个老婆婆,驯鹿把格尔达的事说给她听,她要他们俩吃点东西,因为要到冰雪皇后的宫殿,还要走一千五百多里路,那里有一个叫芬马克的地方,冰雪皇后正在那休假,她每天都要放射出极光的蓝色火焰,驯鹿出发前,老婆婆拿出一捆干鳕鱼卷,在上面写了一些字,把它捆在驯鹿的背上,他们就挥别了老婆婆,不久就到了芬马克,来到了芬兰女人的家里,她的屋子里非常的热,女人打开鳕鱼卷读完后,就把鳕鱼干煮来吃了,格尔达问女人知不知道加伊的下落?女人说:加伊在冰雪皇后的宫殿里,因为他心里有一块镜子的碎片,眼里也有碎片渣的缘故,所以看什么都不顺眼,是个冰块,只有取出碎片,他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不然他就只能永远待在冰雪皇后的宫殿里,你有一颗孩子天真善良的心,这就是你的力量,从这到宫殿只有六里路,快让驯鹿带你去吧!驯鹿把格尔达带到雪地里的一丛灌木旁,就让格尔达自己往前走了,格尔达站在寒风呼啸的旷野里,雪花不停的向她扑来,雪花奇形怪状的向她进攻,因为它们是冰雪皇后的战士,正在守卫宫殿!格尔达的精神感动了上帝,上帝就派天使安琪儿帮她打败那些雪花战士们.

  冰雪皇后的宫殿非常宽大,所有东西都是冰雪做成,像透明的玻璃一样闪闪发亮,大厅里有一个结冰的湖,这就是世界上的理智之湖, 冰雪皇后坐在中间,观察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加伊在离皇后不远的地方玩七巧板,他的脸已经被冻得发出青黑的颜色,冰雪皇后对加伊说:如果可以拼出"永恒"两个字,你就是自己真正的主人,你就自由了,说完话,冰雪皇后就飞走了,要赶着去替火山降温,格尔达走进宫里认出加伊,格尔达非常高兴地扑过去,可是加伊却冷冰冰没有任何反应,格尔达伤心的哭起来,她的眼泪像流不尽的温泉,流进加伊的心里,直到把心里的镜子碎片都融化掉,这时加伊的眼睛活动起来,开始望着格尔达,格尔达于是唱起从前加伊最爱听的歌:当玫瑰花开时,我们见到了上帝加伊听到歌声,忽然大哭起来,热泪也融出了在他眼里的碎片渣,他终于认出格尔达,他们紧紧拥抱着,连四周的冰块也为他们跳起欢的舞,当他们疲倦躺下时,两人刚好形成了"永恒"的图案,加伊现在自由了,他挽起格尔达的手,一起走出冰雪皇后的宫殿,发现驯鹿正等着他们,驯鹿带他们到芬兰女人的家中,然后又到拉普兰德的老婆婆那,她已经为他们准备了新衣服和新雪橇,他们带着感谢告别了老婆婆,开始回家了.

  春天来了,格尔达和加伊回到家,他们手拉手,一起坐在小桥上,感到非常幸福!

第42篇、演木偶戏的人


  轮船上有一个年纪相当大的演木偶戏的人。他有一副愉快的面孔。如果他这个面孔的表情是代表实际情况的话,那么他就要算是人世间一个最幸福的人了。他说他正是这样的一个人,而且是我听他亲口这样说的。他是我的同胞——一个丹麦人;他同时也是一个旅行剧团的导演。他的整个班子装在一个大匣子里,因为他是一个演木偶戏的人。他说他有一种天生的愉快心情,而且这种心情还被一个工艺学校的学生“洗涤”过一次。这次实验的结果使他成为一个完全幸福的人。我起初并没有马上就听懂其中的道理,不过他把整个的经过都解释给我听。下面是全部的经过:
  “事情发生在斯拉格尔斯,”他说。“我正在一个邮局的院子里演木偶戏。观众非常拥挤——除了两个老太婆以外,全是小孩子。这时有一个学生模样的人,穿着一身黑衣服,走了进来。他坐下来,在适当的时候发笑,在适当的时候鼓掌。他是一个很不平常的看客!我倒很想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人。我听说他是工艺学校的一个学生。这次特别被派到乡下来教育老百姓的。
  “我的演出在8点钟就结束了,因为孩子们须得早点上床去睡觉——我不能不考虑观众的习惯。在9点钟的时候,这个学生开始演讲和实验。这时我也成为他的听众之一。又听又看,这真是一桩痛苦的事情。像俗话所说的,大部分的东西在我的头上滑过而钻进牧师的脑袋里去了。不过我还是不免起了一点感想:如果我们凡人能够想出这么多东西,我们一定是打算活得很久——比我们在人世间的这点生命总归要久一点。他所实验的这些东西可算是一些小小的奇迹,都做得恰到好处,非常自然。像这样的一个工艺学校学生,在摩西和预言家的时代,一定可以成为国家的一个圣人①;但是假如在中世纪,他无疑地会被烧死②。
  ①摩西和预言家都是基督教《圣经·旧约》里的人物,生活在大约纪元前1200年间。在这时代希伯来人因为迁居不定,须得经常想出许多办法来解决生活上的问题。因此有新思想的人都受到尊崇。
  ②在欧洲中世纪教会统治之下,凡是有新奇思想的人都被视为异端,当做魔鬼的使者烧死。
  “我一整夜都没有睡。第二天晚上,当我做第二次演出的时候,这位学生又来了;这时我的心情变得非常好。我曾经从一个演戏的人听到一个故事:据说当他演一个情人的角色的时候,他头脑中总是想看观众中的一个女客。他只是为她而表演;其余的人他都忘得干干净净。现在这位工艺学校的学生就是我的‘她’,我的唯一看客,我真是为‘她’而演戏。等这场戏演完了、所有的木偶都出来谢了幕以后,这位工艺学校的学生就请我到他的房里去喝一杯酒。他谈起我的戏,我谈起他的科学。我相信我们两方面都感到非常满意。不过我还得有些保留,因为他虽然实验了许多东西,但是却说不出一个道理。比如说吧,有一片铁一溜出螺旋形的器具就有了磁性。这是什么道理呢?铁忽然获得了一种精气,但这种精气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我想这和现实世界里的人差不多:上帝让人在时间的螺旋器具里乱撞,于是精气附在人身上,于是我们便有了一个拿破仑,一个路德,或者类似的人物。


  “‘整个的世界是一系列的奇迹,’学生说,‘不过我们已经非常习惯于这些东西,所以我们只是把它们叫做日常事件。’
  “于是他侃侃而谈,作了许多解释,直到后来我忽然觉得好像我的头盖骨一下子被揭开了。老实说,要不是现在我已经老了,我马上就要到工艺学校去学习研究这个世界的办法,虽然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最幸福的人了。
  “‘一个最幸福的人!’他说;他似乎对我的这句话颇感兴味。‘你是幸福的吗?’
  “‘是,’我说,‘我和我的班子无论到什么城市里去,都受到欢迎。当然,我也有一个希望。这个希望常常像一个妖精——一个恶梦——似的来到我心里,把我的好心境打乱。这个希望是:我希望能成为一个真正戏班子的老板,一个真正男演员和女演员的导演。’
  “‘你希望你的木偶都有生命;你希望它们都变成活生生的演员,’他说。‘你真的相信,你一旦成了他们的导演,你就会变得绝对幸福吗?’
  “他不相信有这个可能,但是我却相信。我们把这个问题从各个方面畅谈了一通,谈来谈去总得不到一致的意见。虽然如此,我们仍然碰了杯——酒真是好极了。酒里一定有某种魔力,否则我就应该醉了。但事实不是这样;我的脑筋非常清楚。房间里好像有太阳光——而这太阳光是从这位工艺学校学生的脸上射出来的。这使我想起了古时候的一些神仙,他们永远年轻,周游世界。我把这个意思告诉他,他微笑了一下。我可以发誓,他一定是一个古代的神仙下凡,或者神仙一类的人物。他一定是这样的一个人物:我最高的希望将会得到满足,木偶们将会获得生命,我将成为真正演员的导演。
  “我们为这事而干杯。他把我的木偶都装进一个木匣子,把这匣子绑在我的背上,然后让我钻进一个螺旋形的器具里去。我现在还可以听得见,我是怎样滚出来、躺在地板上的。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全班的戏子从匣子里跳出来。我们身上全有精气附体了。所有的木偶现在都成了有名的艺术家——这是他们自己讲的;而我自己则成了导演。现在一切都齐备,可以登台表演了。整个的班子都想和我谈谈。观众也是一样。
  “女舞蹈家说,如果她不用一只腿立着表演,整个的剧院就会关门;她是整个班子的女主角,同时也希望大家用这个标准来对待她。表演皇后这个角色的女演员希望在下了舞台以后大家仍然把她当做皇后看待,否则她的艺术就要生疏了。那位专门充当送信人的演员,也好像一个初次恋爱的人一样,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因为他说,从艺术的完整性讲,小人物跟大人物是同样重要。男主角要求只演退场的那些场面,因为这些场面会叫观众鼓掌。女主角只愿意在红色灯光下表演,因为只有这种灯光才对她合适——她不愿意在蓝色的灯光下表演。
  “他们简直像关在瓶子里的一堆苍蝇,而我却不得不跟他们一起挤在这个瓶子里,因为我是他们的导演。我的呼吸停止了,我的头脑晕了,世上再没有什么人像我这样可怜。我现在是生活在一群新的人种中间。我希望能把他们再装进匣子里,我希望我从来没有当过他们的导演。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们说,他们不过是木偶而已。于是他们就把我打得要死。
  “我躺在我自己房间里的床上。我是怎样离开那个工艺学校学生的,大概他知道;我自己是不知道的。月光照在地板上;木匣子躺在照着的地方,已经翻转来了;大大小小的木偶躺在它的附近,滚做一团。但是我再也不能耽误时间了。我马上从床上跳下来。把它们统统捞进去,有的头朝下,有的用腿子站着。我赶快把盖子盖上,在匣子上坐下来。这副样儿是值得画下来的。你能想象出这副样儿吗?我是能的。
  “‘现在要请你们待在里面了,’我说,‘我再也不能让你们变得有血有肉了!”
  “我感到全身轻松了一截,心情又好起来。我是一个最幸福的人了。这个工艺学校学生算是把我的头脑洗涤一番了。我幸福地坐着,当场就在匣子上睡去了。第二天早晨——事实上是中午,因为这天早晨我意外地睡得久——我仍然坐在匣子上,非常快乐,同时也体会到我以前的那种希望真是太傻。我去打听那个工艺学校的学生,但是他已经像希腊和罗马的神仙一样不见了。从那时起,我一直是一个最幸福的人。
  “我是一个幸福的导演,我的演员也不再发牢骚了,我的观众也很满意——因为他们尽情地欣赏我的演出。我可以随便安排我的节目。我可以随便把剧本中的最好的部分选出来演,谁也不会因此对我生气。那些30年前许多人抢着要看,而且看得流出眼泪的剧本,我现在都演出来了,虽然现在的一些大戏院都瞧不起它们。我把它们演给小孩子们看,小孩子们流起眼泪来,跟爸爸和妈妈没有什么两样。我演出《约翰妮·蒙特法康》和《杜威克》,不过这都是节本,因为小孩子不愿意看拖得太长的恋爱故事。他们喜欢简短和感伤的东西。
  “我在丹麦各地都旅行过。我认识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也认识我。现在我要到瑞典去了。如果我在那里的运气好,能够赚很多的钱,我就做一个真正的北欧人——否则我就不做了。因为你是我的同乡,所以我才把这话告诉你。”
  而我呢,作为他的同胞,自然要把这话马上传达出来——完全没有其他的意思。(1851年)
  这个小故事原是1851年哥本哈根出版的安徒生的游记《在瑞典》一书的第九章。故事的寓意是想通过一个木偶戏班子说明“人事关系”的复杂。当木偶们没有获得生命之前,戏班子的老板可以很顺利地处理一切演出事务。但当这些木偶获得了人的生命以后,各自觉得不可一世,自命为主要演员。
  “他们(演员)简直像关在瓶子里的一堆苍蝇,而我(老板)不得不跟他们一起挤在这个瓶子里,因为我是他们的导演。我的呼吸停止了,我的头脑晕了,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人像我这样可怜。我现在是生活在一群新的人种中间。我希望把他们再装进匣子里,我希望我从来没有当过他们的导演。”果然,夜里当木偶正在睡觉的时候,“我把它们统统捞进去,有的头朝下,有的用腿子站着。我赶快把盖子盖上,在匣子上坐下来。”他的“人事关系”问题就这样解决了。当然在实际生活中事情不会是如此简单。

第43篇、金宝贝


  鼓手①的妻子去了教堂。她看见有许多画像和雕刻了天使的新神坛。画布上的彩像和罩着的光环、镀金涂色的木雕像全都非常美观。他们的头发像金子和阳光一样明亮,非常美丽;不过上帝的阳光却更加地美丽。太阳落下的时候,它从树丛中射出的光更明丽、更红艳。看着上帝的面孔是很幸福的!鼓手的妻子望着红太阳陷入沉思;她想着鹳要给她送来的小宝贝。于是她心中非常高兴,她看了又看。她希望孩子从这里得到光辉,至少长得像圣坛墙上的一位天使那样。待她真的在手腕里抱着自己的孩子,并把他举向他父亲的时候,这孩子的确像教堂里的一位天使,他的头发亮得像金子似的,落日的金辉落入他的头发。
  “我的金宝贝,我的家财,我的太阳!”母亲说道,亲吻着他那一头发亮的卷发,她的吻像鼓手屋子里的音乐和歌声;屋子里充满了欢乐、生气,一片忙碌。鼓手敲了一阵鼓,一阵欢乐的鼓声。火警鼓声传出去:
  “红头发,小家伙长着红头发!相信我这层皮,别相信你母亲的话!咚隆隆!咚隆隆!”
  整个城市都像火警鼓一样地说着。
  小男孩到了教堂,受了洗礼。关于名字没有什么好说的,给他取的名字叫彼得。全城的人包括鼓在内,都把他叫做彼得,“鼓手的红头发儿子”;不过他的母亲吻着他的红头发,把他叫做金宝贝。
  在崎岖的道路上,在土坡上,许多人刻上了自己的名字留作纪念。
  “扬名,”鼓手说道,“扬名总是大事!”于是他把自己的和小儿子的名字也刻了上去。
  燕子来了。它们在长途旅行中看到在崖石旁、在印度斯坦庙宇的墙上刻着更耐久的字:强大的帝王的丰功伟绩,不朽的名字。它们非常古老,老得现在没有人能认出,也不知道是谁的名字。
  但美名远扬!无比显赫!
  燕子在崎岖的崖道旁筑巢,在土坡上啄出了洞。风霜雨露冲蚀了名字,鼓手和他儿子的名字也被冲掉了。
  “不过彼得的名字终归在那里留了一年半呢!”父亲说道。“蠢家伙!”火警鼓心中这样想,不过它只说:“咚、咚、咚!咚隆隆!”
  “鼓手的红头发儿子”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他的声音很美,他会唱歌,而且唱起来就像林中的鸟儿一样,好像是什么曲子,却又什么曲子也不是。
  “他该参加唱诗班!”母亲说,“在教堂里唱,站在模样像他一样美的那些镀金天使的下面!”
  “红毛猫!”城市脑袋瓜子机灵的人说道。鼓从邻家的那些妇人那里听到的。
  “彼得,别回去!”街上玩耍的孩子喊道。“要是你睡在阁楼上,那么最顶层便会着火,火警鼓也会敲响。”
  “当心鼓槌!”彼得说道。尽管他很小,却很勇敢,他给了离他最近的那个孩子的肚子一拳,那个孩子两脚站不稳便摔倒了,其他的孩子抬腿就跑。
  这个城市的音乐师是一个体面而文雅的人,他是皇室掌管银器的人的儿子。他喜欢彼得,把他带回家好几个小时和自己在一起。他给他提琴并教他拉琴,就好像彼得天生十个音乐指头一样,他将来肯定不只是个鼓手,他会成为城市音乐师。


  “我想当兵!”彼得说道。因为他还只是一个小家伙,以为世界上最美的事是扛上一支枪,“一、二,一、二”地走,穿制服,挎腰刀。
  “你要学会听鼓的话!咚隆隆,来,来!”鼓说道。“是啊,他还能步步高升,踏上步当上将军!”父亲说道;“不过那得打起仗来才行!”
  “上帝保佑别打仗!”母亲说道。
  “我们又不会失掉什么!”父亲说道。
  “会啊,我们会失掉孩子的!”她说道。
  “可是他会当上将军回来的!”父亲说道。
  “丢了胳膊,失了腿!”母亲说道,“不行,我得让我的金宝贝完完整整的!”
  “咚!咚!咚!”火警鼓敲起来,所有的鼓都响起来,打起仗来了。士兵上了前线,鼓手的儿子也跟着去了:“红头发!金宝贝!”母亲哭了;父亲怀着“成名”的思想望着他;城市音乐师认为,他不应该去打仗,而应该留下在家学音乐。“红头发!”士兵们喊道,彼得笑起来。可是如果有人说:“狐狸皮!”他便咬紧嘴唇,眼睛朝广大的世界望去。他不理会这种骂人的话。
  这孩子十分机灵,性情勇敢,心情很好,老兵弟兄都说他是最好的“军壶”。
  好多好多个晚上,他不得不被雨淋露浸,浑身湿透地在露天中过夜。然而,他的心情依旧很好,他用鼓槌敲着:“咚隆!全体起床!”是啊,他显然是天生的鼓手。
  那是战斗中的一天。太阳还没有升起,不过已经是清晨了。空气寒冷,战斗激烈,天空中有雾,但是更浓的是火药味。子弹、炮弹在头上飞来飞去,穿过脑袋、身躯和肢体,可是,大家仍在挺进。有人跪倒下去,两穴流血,面色苍白。小鼓手还保持着自己的健康的颜色,他没有受伤。他愉快地望着团里的一只狗的脸,狗在他前面蹦蹦跳跳,非常高兴,就好像这一切都是闹着玩,子弹飞来飞去是为了给他们助兴。“前进,向前,前进!”这是传给鼓的命令,这些命令是不能收回的,不过它们可以被收回,而且这样做是很理智的。于是就有人喊:“后退!”可小鼓手敲着:“前进,向前!”他懂得这是命令,士兵必须服从鼓声。这鼓敲得很好,它对那些要退却的士兵起到了鼓励他们取胜的作用。
  在这场战斗中,有人丢了生命,有人断了肢体。炮弹炸得血肉横飞,伤残的士兵拖着身子来到干草堆的旁边,想离开战争几个钟头。炮弹点燃了干草堆,这些士兵大概就这样了却一生了。想这些本来于事无补,可是有人在想,即便是离这里很远的那个和平的城市里。在那边,鼓手和他的妻子在想,要知道彼得在战场上呢。
  “我讨厌唉声叹气!”火警鼓说道。
  又是战斗的日子。太阳还没有升起,却已经是早晨了。鼓手和他的妻子还在睡觉,他们可是几乎整夜未眠。他们在谈论儿子,他正在外面——“在上帝的手中”。父亲梦见战争结束了,士兵都回到了家园,彼得胸前挂着银十字勋章。可是母亲梦见她走进了教堂,看着那些画像和那些雕刻出金头发的天使;她亲爱的儿子,她的金宝贝,穿着白色的衣服站在天使中间。他们唱着美丽的歌——那种美丽的歌显然只有天使才能唱出,他和他们一起升入太阳光里,亲切地朝自己的母亲点着头。
  “我的金宝贝!”她喊了一声,立刻惊醒了。“上帝把他带走了!”她说道,把双手合起来,将头藏在床旁的布帷幔里哭了。“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安息?和许多人一起在那个为死者掘的大坑里吗?也许是躺在深深的沼泽水里吧!没有人知道他的坟墓!没有人为他念过上帝的圣言!”于是她的嘴唇默默地喊着上帝;她垂下头,她疲倦极了,又睡了过去。
  日子飞快地逝去,在人的生活里,在梦里!
  一天傍晚,战场上出现一道彩虹,它挂在森林边和低洼的沼泽上。民间传说中有这样的说法:彩虹能到的地方,下面埋藏着宝贝,金宝贝。这道彩虹下也躺着一个金宝贝。除了他的母亲外,没有人想着那个小鼓手,因此她梦见了他。日子飞快地过去,在人的生活中,在梦里。
  他的头上连一根头发——一根金发都没有受到损伤。“咚隆,咚隆!那是他!那是他!”鼓可以这样说。要是他的母亲看见他了,或者梦见他了,那她也会这样唱的。
  战争结束后,大家唱着歌、欢呼着,带着绿枝返回家园。团里的狗大步地在前面奔跳着,就好像要把道路搞得比平常长三倍。
  好多天,许多星期过去了,彼得走进了父母的屋子。他黑得像个野人,他的眼睛非常明亮,面孔像太阳光一样闪亮。母亲把他拥在怀里,吻着他的嘴、他的眼、他的红头发。她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不像他父亲梦到的那样胸前佩着银十字勋章,但是他的四肢完整,就像母亲梦见的那样。全家欢腾,又哭又笑。彼得拥抱着那只老火警鼓。
  “那老家伙还在那儿!”他说道。父亲敲打了鼓一通。“就好像这儿着了大火一样!”火警鼓说道。“屋顶着了,心燃了,金宝贝!卡、卡、卡!”
  后来呢?是啊,后来呢?只消去问城市音乐师!
  “彼得比鼓出息得多了!”他说道。“彼得比我伟大多了!”这位城市音乐师是皇室掌管银器的人的儿子,可是他一辈子学到的东西,彼得半年就学会了。
  他身上有某种东西,很勇敢,很高尚。眼睛闪闪发光,头发也闪闪发光,——谁也无法否认。
  “他应该把头发染了!”邻家的老婶母说道。“警察的那位女儿染了就很好!她订婚了!”
  “可是,头发马上就会变得像青浮萍一样,得老染才行呢!”
  “她染得起的!”邻家老婶母说道,“彼得也染得起。他出入最体面的家庭,甚至去了市长那里,教洛特小姐弹钢琴!”他会弹!他能直接从他的心中弹出最美妙的、迄今还没有写在乐谱上的曲子。他在长明的夜间、也在漆黑的夜间弹奏。真叫人受不了,邻居和火警鼓都这么说。
  他演奏着,于是思想升华了,浮现了伟大的未来计划:成名!
  市长的洛特小姐坐在钢琴前,她那纤秀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声音一直传到了彼得的心里。这声音变得对彼得太有吸引力了,而且不只一次发生过。于是有一天他一下子抓住了那些纤秀的指头和那只美丽的手。他吻着她的手,朝她那双棕色的大眼望去。上帝知道他说什么,我们别人只可以猜。洛特小姐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和肩上,她一个字也没有回答他——这时正好有外人来到屋子里,是三等参事官的儿子。他长着高阔、平展的额头,头朝后仰着,好像仰到了脖子后面。彼得和他们一起坐了很久,洛特小姐温柔地望着他。那天晚间在家中,他谈到了外面的大世界,谈到了提琴中为他蕴藏的金宝贝。
  成名!
  “咚隆,咚隆,咚隆!”火警鼓说道。“彼得完全疯了!我想家里要着火了。”
  第二天,母亲到市场去了。
  “你听说新闻了没有,彼得!”她回到家的时候说道,“好消息!市长的洛特小姐和三等参事官的儿子订婚了。是昨晚的事!”
  “不可能!”他说道,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可是母亲说是真的。她是从理发师的妻子那里听到的,她的男人是亲自从市长嘴里听到的。
  彼得的脸刷的一下子全白了,他又坐了下去。
  “天啊,你怎么了?”母亲说道。
  “很好!没事儿!不要管我!”他说道,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亲爱的孩子!我的金宝贝!”母亲说道,同时哭了起来。不过火警鼓唱起来了——是内心在唱,不是大声唱:
  “洛特完了!洛特完了!”是啊,那首歌结束了!
  歌还没有完,还留下了许多歌词,最美丽的词——生命的金宝贝。
  “她乱蹦乱跳,高兴得快疯了!”邻家老婶说道。“全世界都应该读一读她的金宝贝写给她的那些信,听一听报纸上关于他和他提琴的事。他给她汇钱,她很需要,现在她是寡妇了。”
  “他给皇帝和国王演奏!”城市音乐师说道。“我没有交过那样的好运,不过他是我的学生,不会忘记他的老师的。”“父亲做过这样的梦,”母亲说道,“梦见他从战争中回来,胸前带着银十字勋章。在战争中他没有得到它。在战争中得到它看来是很难的!现在他有了骑士勋章。父亲真应该能看到这一天!”
  “成名了!”火警鼓说道,他出生的城市也这样说道:“鼓手的儿子,红头发彼得;他们看见过的小时候穿着木头鞋的彼得;看见当过鼓手,给舞会伴奏过的彼得;成名了!”“在给国王演奏前,他先给我们演奏过呢!”市长夫人说道。“他那时对洛特很倾心!他总是抱负远大。那时他既鲁莽又荒唐!我丈夫听说这荒唐事的时候还大笑了一阵!现在洛特是三等参事官夫人了。”
  那个当小鼓手时曾敲着“前进,向前!”号令、给那些要退却的人鼓起胜利的勇气的穷苦男孩子的心灵中嵌着金宝贝。在他的胸中有一个金宝贝,那是音乐的源泉。泉水潺潺流过提琴,就好像里面是一架完整的风琴,好像夏夜所有的精灵都在弦上跳舞一样。人们听到了画眉鸟的鸣叫和人类的清亮的声音;这声音欢欣地涌过一颗颗的心脏,驮着他的名字飞驰过各个国家。这是一场大火,欢欣激动的大火。
  “而且他非常可爱!”青春淑女们说道,连老妇人也这么说。是的,最老的那位妇人还拿来一个收藏名人头发的纪念夹,就是为了要能从那位年轻的小提琴演奏家的浓密漂亮的头发里求到一撮,那个宝贝——金宝贝。
  儿子走进鼓手贫寒的屋子,清秀得像一个王子,比一个国王还要幸福。他的一双眼睛十分明亮,面孔就像阳光。他把母亲拥抱在怀里。她亲吻着他热烈的嘴唇,幸福地哭泣着,和在欢乐中哭泣一样。他对屋子里的每一件旧家具都点着头;对装着茶杯和花瓶的厨柜点头,对他小时候在上面睡过觉的长凳点头。可是,他把那面老火警鼓拖到屋子中央,他对母亲和鼓说道:
  “父亲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一定会敲一通鼓的!现在得由我来敲了!”他敲了一通鼓,鼓声轰鸣。火警鼓感到无上光荣,连它的皮都裂开了。
  “他干得真够漂亮的!”鼓说道,“这下子我永远地保留了对他的记忆!我觉得老婆子也会因为自己的金宝贝高兴得笑破肚皮。”
  这就是金宝贝的故事。
  ①当局雇来在街上敲鼓宣布政府告示的人。

第44篇、茶壶


  从前有一个骄傲的茶壶,它对它的瓷感到骄傲,对它的长嘴感到骄傲,对它的那个大把手也感到骄傲。它的前面和后边都有点什么东西!前面是一个壶嘴,后面是一个把手,它老是谈着这些东西。可是它不谈它的盖子。原来盖子早就打碎了,是后来钉好的;所以它算是有一个缺点,而人们是不喜欢谈自己的缺点的——当然别的人会谈的。杯子、奶油罐和糖钵——这整套吃茶的用具——都把茶壶盖的弱点记得清清楚楚。谈它的时候比谈那个完好的把手和漂亮的壶嘴的时候多。茶壶知道这一点。
  “我知道它们!”它自己在心里说,“我也知道我的缺点,而且我也承认。这足以表现我的谦虚,我的朴素。我们大家都有缺点;但是我们也有优点。杯子有一个把手,糖钵有一个盖子。我两样都有,而且还有他们所没有的一件东西。我有一个壶嘴;这使我成为茶桌上的皇后。糖钵和奶油罐受到任命,成为甜味的仆人,而我就是任命者——大家的主宰。我把幸福分散给那些干渴的人群。在我的身体里面,中国的茶叶在那毫无味道的开水中放出香气。”
  这番话是茶壶在它大无畏的青年时代说的。它立在铺好台布的茶桌上,一只非常白嫩的手揭开它的盖子。不过这只非常白嫩的手是很笨的,茶壶落下去了,壶嘴跌断了,把手断裂了,那个壶盖也不必再谈,因为关于他的话已经讲得不少了。茶壶躺在地上昏过去了;开水淌得一地。这对它说来是一个严重的打击,而最糟糕的是大家都笑它。大家只是笑它,而不笑那只笨拙的手。
  “这次经历我永远忘记不了!”茶壶后来检查自己一生的事业时说。“人们把我叫做一个病人,放在一个角落里;过了一天,人们又把我送给一个讨剩饭吃的女人。我下降为贫民了;里里外外,我一句话都不讲。不过,正在这时候,我的生活开始好转。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身体里装进了土;对于一个茶壶说来,这完全是等于入葬。但是土里却埋进了一个花根。谁放进去的,谁拿来的,我都不知道。不过它既然放进去了,总算是弥补了中国茶叶和开水的这种损失,也算是作为把手和壶嘴打断的一种报酬。花根躺在土里,躺在我的身体里,成了我的一颗心,一颗活着的心——这样的东西我从来还不曾有过。我现在有了生命、力量和精神。脉搏跳起来了,花根发了芽,有了思想和感觉。它开放成为花朵。我看到它,我支持它,我在它的美中忘记了自己。为了别人而忘我——这是一桩幸福的事情!它没有感谢我;它没有想到我;它受到人们的崇拜和称赞。我感到非常高兴;它一定也会是多么高兴啊!有一天我听到一个人说它应该有一个更好的花盆来配它才对。因此人们把我当腰打了一下;那时我真是痛得厉害!不过花儿却迁进一个更好的花盆里去了。
  至于我呢?我被扔到院子里去了。我躺在那儿简直像一堆残破的碎片——但是我的记忆还在,我忘记不了它。”
  (1864年)
  这篇小品最初发表在哥本哈根1864年出版的《丹麦大众历书》上,是安徒生在1862年12月在西班牙托勒多写成的。


  茶壶在做完了一系列好事以后,“被扔到院子里去了。我躺在那儿简直像一堆残破的碎片——但是我的记忆还在,我忘记不了它。”但是,这种“孤芳自赏”又有什么用呢?

第45篇、一个星期的每一天


  一个星期的七天想解脱一下,聚在一起吃喝一顿。不过每个日子都有许多事情要干,一年到头没有自己支配的时间。他们必须找一个奇特的完整的日子,可是只能每四年才有一次:就是为了有条不紊地计算日时而安排在二月的那个闰日①。
  在闰日的这一天,他们要聚到一起吃喝一顿。因为二月又是忏悔节所在的月份,所以他们又要依照自己的喜好和心思,穿上参加狂欢节的礼服;好好吃喝一顿,发表些演讲。在无所顾忌的友爱气氛中,讲些中听和不中听的话。古代的战士在吃饭的时候,把啃完的骨头往彼此头上乱扔。不过一星期的每一天只是讲些双关语,说些在忏悔节狂欢时不犯忌讳的逗乐话。
  闰日到了,于是他们聚到了一起。
  星期日是一个星期的头头,他身穿丝绸大衣,虔诚的人会以为他穿着牧师的衣服要去教堂;不过普通的孩子却看得出,他是穿着杜米诺②的衣服来寻欢作乐的。他扣眼上插的那朵亮闪闪的石竹花,是剧院的那盏上面写着“票已售完,请另寻消遣”的小红灯。
  星期一是个年轻人,跟着到来了。他和星期日是一家的。他特别热衷于寻开心,只要守卫队一换班,他就从作坊跑了出来。
  “我得出来听奥芬巴赫③的音乐。它既不影响我的头脑,也不深入我的心灵,它只让我腿部的肌肉发痒。我要跳舞,再喝上几盅,挨揍蓝了眼④,第二天又去干活。我是一个星期的开头!”
  星期二即曲尔日⑤,是力量的日子。
  “是的,是我!”星期二说道。“我动身干活,把麦库尔⑥的翅膀系在商人的靴子上;去工厂里查看轮子是否都上过了
  油在转动,裁缝是否都坐在那里裁衣服,铺路工人是否都在铺路。各人都应干自己的事,我注意每个人,所以我穿上警察的制服,管自己叫做巡警日⑦。这个说法要是不好,那就请你们说个更好听一点的吧!”
  “于是我来了!”星期三说道。“我站在一个星期的中间。德国人管我叫周中先生。我在店铺里当伙计,就像一星期中其他尊贵的日子中间的一朵花;若是我们排队向前走,那么我前面有三天,后面有三天,他们就像是我的仪仗队。我总觉得,我是一个星期中最体面的一天!”
  星期四穿着铜匠的衣服,拿着榔头和铜壶,那是他的高贵出身的标志。
  “我的出身最高贵!”他说道。“属于原始宗教,很神圣!在北方国家我随托尔而得名;在南方国家则随朱庇特⑧而得名。两位神人都会打电打闪。这些已经与这个家族分不开了!”接着他便敲了敲他的铜壶,显示了一下他的高贵出身。
  星期五穿着姑娘的衣服,她把自己叫做弗里亚⑨,有时也改叫维纳斯⑩,全看她所在的那个国家使用什么语言。此外,她性格安静温柔,她自己这么说。但今天她却有些嘻嘻哈哈,不拘小节。因为今天是闰日,闰日给予妇女自由,所以她可以打破老规矩向别人表示爱情,而不必等着别人向她表示。星期六穿着老女管家的衣服,拿着扫帚和清洗打扫的用具来了。她最喜欢的一道菜是啤酒就面包⑾。不过她要求不要在今天这个喜庆的日子里摆出这道菜给大家享用,她只是自己吃就行了,她也得到它。


  接着一星期的每一天都入座了。
  这里就是画下来的这七位的模样,可以在一家人玩达布罗⑿游戏时用,你想让他们多有趣,他们就能多有趣。我们只是把他们当作多了一天的二月的一个玩笑,让他们亮个相。
  ①“二月的那个闰日”,安徒生于1868年11月发表这篇童话。这年是闰年。
  ②“杜米诺”,在化装舞会上身穿白袖黑大氅的人物叫杜米诺。
  ③奥芬巴赫,法国作曲家,见《树精》注13、14及15。
  ④“蓝眼”在丹麦是星期一的代称。因为星期日玩得疲倦,星期一这一天还要休息。
  ⑤“曲尔日”,丹麦文星期二是曲尔日。曲尔日是北欧神话中的战神之一,代表力量。
  ⑥“麦库尔”,罗马神话中司商业的神。他被描绘成总穿着后侧有双翅的靴子。
  ⑦警察日这个词的前部分是警察,后部分是星期二。在此表现安徒生的幽默。
  ⑧星期四在丹麦文是托尔日。托尔是北欧神话中的雷电神,他手持大锤。希腊神话中的朱庇特相当于北欧神话的托尔。
  ⑨丹麦文的星期五叫弗里亚日。北欧神话中司爱情、生育、美的神叫弗里亚。
  ⑩希腊神话中的维纳斯相当于北欧神话中的弗里亚。⑾“啤酒就面包”。在中世纪,丹麦人到星期六都要吃这样的食物。⑿“达布罗”。这是19世纪丹麦家庭玩的纸牌游戏。

第46篇、两兄弟(安徒生童话)


  在丹麦的一个岛上,在麦粟田中间高高兀出古议事会址①的所在,在生长着高大的山毛榉树林的地方,有一个很小的镇子②。这里矮小屋子都是红顶的。在这样的一所屋子里,在火炉里烧得白晃晃的火和灰的上面,炖着很奇特的东西;玻璃杯里有东西被烧开翻滚;有些东西被掺和在一起,有的东西被蒸溜了,钵里的草类的植物被捣碎了。这都是一位老年人干的。
  “我们必须按照正确的原则办事!”他说道,“是啊,正确的,真实的,我们得认识和把握住每一件事物的真缔。”在屋子里,在贤惠的主妇身边,坐着他们的两个儿子,都还小,但是已经有成年人的思想了。母亲时常对他们讲正义,讲合理合法,讲坚持真理,真理是上帝在这个世界上的化身。大的那个孩子,看来很聪明、敏锐。他的兴趣是研究自然力,研究太阳星星之类的事物,这些比任何童话对他都要美好得多。啊,出去旅行探险,或者去探索如何才能仿造鸟类的翅膀,然后飞起来,那会是多么幸福!是的,就是探索正确的事物!父亲很对,母亲很对;把世界维系在一起的是真理。
  弟弟则更安静一些,完全专注于书籍。读到雅可布披上羊皮装成以扫把长子权骗到手③的时候,他便愤愤地攥紧自己的小拳头,对诈骗十分恼怒。读到暴君,读到存在于世上的不公平和邪恶的时候,他会流出眼泪。正义和真理最终必定胜利的思想,强烈地充满他的胸怀。有一天夜里,他已经上了床,但是窗帘没有完全拉严,有光线射进照着他,他带著书躺在床上,他得把梭伦④的故事读完。
  他的思想奇异地领着他飘得很远。床好像成了一条大船,船帆被风吹得完全胀了起来。
  他是在做梦呢还是怎么回事?他航行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在时间的大海之中,他听到了梭伦的喊声,用的是外国语言但却又能听得懂。这声音喊出了丹麦的那竞选名言:“以法立国⑤!”
  人类的智慧之神,来到了这贫寒的屋里。他把身子弯向了床,在孩子的面颊上吻了一下:“在荣誉中保持坚强,在生活的斗争中保持坚强!把真理放在胸中,飞向真理之乡!”哥哥还没有上床,他站在窗前,望着草地上升起的雾霭。那不是山精姑娘在跳舞,一位老年真诚的帮工千真万确对他讲到过山精跳舞。但是他有更聪慧的见解,那是水蒸汽,比空气还暖,所以它们便升了起来。有一颗流星闪光滑过,这孩子的思想一下子便从地面上的雾霭高高地飞到那闪光体上去了。天空中星星在闪动,就好像有金线从星星上垂到我们的地面上一样。
  “随我去翱翔吧!”这声音一直传到了这孩子的心中。人类的伟大的智慧之神,用比鸟、比箭、比世界上任何能飞的东西都要快的速度,把他一下子带到了太空之中,带到了一颗颗星用发出的光把各天体绑在一起的地方。我们的地球在稀薄的空气中转动,一个个城市好像都靠得很近。有一个声音穿过了各天体响了起来:
  “伟大的精神智慧之神把你托起的时候,什么是近,什么是远?”
  小孩又站到了窗前,朝外望去,弟弟躺在床上。母亲叫着他们的名字:“安诺斯和汉斯·克里斯钦!”


  丹麦知道他们,世界知道这两兄弟——奥斯特。
  题注:这里讲的是丹麦两位奥斯特的事。哥哥是对安徒生有过很多影响的丹麦科学家,电磁的发现者。关于他,可参见《天鹅巢》注10和《演木偶戏的人》注5。弟弟安诺斯·桑德·奥斯特(1778—1860)是丹麦法学家和政治家。
  他们的父亲苏昂·克里斯钦·奥斯特(1750—1822)是药剂师,药铺老板。
  ①在部落时代,部落的人聚在一个特定的地方商量本部落的大事。这是后来议会的雏形。
  ②丹麦朗厄兰岛上的鲁兹奎宾城。
  ③圣经旧约《创世纪》第27章讲,犹太人的始祖亚布拉罕的儿子以撒在暮年时要给他的长子以扫祝福。这事被以撒的妻子利巴加知道了,她让她的次子——以扫的孪生弟弟披上羊皮伪装成以扫(以扫身上有毛),以骗取以撒的祝福。
  ④希腊的诗人和法律起草人(公元前约640—560)。他写成的法律是日后雅典法律的基础。
  ⑤这是1241年丹麦制定的《日德兰法》的序言的序词。这个法律至今仍然有效。这句话也成了丹麦最著名的政治口号。现在在哥本哈根法院的大门上方的壁上还刻着这句话。

第47篇、完全是真的


  “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母鸡说。她讲这话的地方不是城里发生这个故事的那个区域。“那是鸡屋里的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今夜不敢一个人睡觉了!真是幸运,我们今晚大伙儿都栖在一根栖木上!”于是她讲了一个故事,弄得别的母鸡羽毛根根竖起,而公鸡的冠却垂下来了。这完全是真的!
  不过我们还是从头开始吧。事情是发生在城里另一区的鸡屋里面。太阳落下了,所有的母鸡都飞上了栖木。有一只母鸡,羽毛很白,腿很短;她总是按规定的数目下蛋。在各方面说起来,她是一只很有身份的母鸡。当她飞到栖木上去的时候,她用嘴啄了自己几下,弄得有一根小羽毛落下来了。
  “事情就是这样!”她说,“我越把自己啄得厉害,我就越漂亮!”她说这话的神情是很快乐的,因为她是母鸡中一个心情愉快的人物,虽然我刚才说过她是一只很有身份的鸡。不久她就睡着了。
  周围是一起漆黑。母鸡跟母鸡站在一边,不过离她最近的那只母鸡却睡不着。她在静听——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一个人要想在世界上安静地活下去,就非得如此做不可。不过她禁不住要把她所听到的事情告诉她的邻居:
  “你听到过刚才的话吗?我不愿意把名字指出来。不过有一只母鸡,她为了要好看,啄掉自己的羽毛。假如我是公鸡的话,我才真要瞧不起她呢。”
  在这些母鸡的上面住着一只猫头鹰和她的丈夫以及孩子。她这一家人的耳朵都很尖:邻居刚才所讲的话,他们都听见了。他们翻翻眼睛;于是猫头鹰妈妈就拍拍翅膀说:
  “不要听那类的话!不过我想你们都听到了刚才的话吧?我是亲耳听到过的;你得听了很多才能记住。有一只母鸡完全忘记了母鸡所应当有的礼貌:她甚至把她的羽毛都啄掉了,好让公鸡把她看个仔细。”
  “Prenezgardeauxeneants,”(注:这是法文,意义是“提防孩子们听到”,在欧洲人的眼中,猫头鹰是一种很聪明的鸟儿。它是鸟类中的所谓“上流社会人士”,故此讲法文。)猫头鹰爸爸说。“这不是孩子们可以听的话。”
  “我还是要把这话告诉对面的猫头鹰!她是一个很正派的猫头鹰,值得来往!”于是猫头鹰妈妈就飞走了。
  “呼!呼!呜——呼!”他们俩都喊起来,而喊声就被下边鸽子笼里面的鸽子听见了。“你们听到过那样的话没有?呼!呼!有一只母鸡,她把她的羽毛都啄掉了,想讨好公鸡!她一定会冻死的——如果她现在还没有死的话。呜——呼!”
  “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鸽子咕咕地叫着。
  “在对面的那个屋子里!我几乎可说是亲眼看见的。把它讲出来真不像话,不过那完全是真的!”
  “真的!真的!每个字都是真的!”所有的鸽子说,同时向下边的养鸡场咕咕地叫:“有一只母鸡,也有人说是两只,她们都把所有的羽毛都啄掉,为的是要与众不同,借此引起公鸡的注意。这是一种冒险的玩意儿,因为这样她们就容易伤风,结果一定会发高热死掉。她们两位现在都死了。”


  “醒来呀!醒来呀!”公鸡大叫着,同时向围墙上飞去。他的眼睛仍然带着睡意,不过他仍然在大叫。“三只母鸡因为与一只公鸡在爱情上发生不幸,全都死去了。她们把她们的羽毛啄得精光。这是一件很丑的事情。我不愿意把它关在心里;让大家都知道它吧!”
  “让大家都知道它吧!”蝙蝠说。于是母鸡叫,公鸡啼。“让大家都知道它吧!让大家都知道它吧!”于是这个故事就从这个鸡屋传到那个鸡屋,最后它回到它原来所传出的那个地方去。
  这故事变成:“五只母鸡把她们的羽毛都啄得精光,为的是要表示出她们之中谁因为和那只公鸡失了恋而变得最消瘦。后来她们相互啄得流血,弄得五只鸡全都死掉。这使得她们的家庭蒙受羞辱,她们的主人蒙受极大的损失。”
  那只落掉了一根羽毛的母鸡当然不知道这个故事就是她自己的故事。因为她是一只很有身份的母鸡,所以她就说:
  “我瞧不起那些母鸡;不过像这类的贼东西有的是!我们不应该把这类事儿掩藏起来。我尽我的力量使这故事在报纸上发表,让全国都知道。那些母鸡活该倒霉!她们的家庭也活该倒霉!”
  这故事终于在报纸上被刊登出来了。这完全是真的:一根小小的羽毛可以变成五只母鸡。(1852年)
  这篇寓言性的小故事,收在安徒生的《故事集》里。一只白母鸡在自己身上啄下了一根羽毛,消息一传出去,结果就变成:“五只母鸡把她们的羽毛都啄得精光,为的是要表示出她们中谁因为和那只公鸡失了恋而变得最消瘦。后来,她们相互啄得流血,弄得五只母鸡全部死掉。”原先落掉一根羽毛的那只白母鸡,为了表示自己有身份,认为这种现象应该公布,以“教育”大众。“这个故事终于在报纸被刊登出来了……一根小小的羽毛可以变成五只母鸡。”当时的新闻舆论界也可能就是如此,是安徒生有感而发,写了这篇小故事。

第48篇、最美的玫瑰花

  从前有一位权力很大的皇后。她的花园里种植着每季最美丽的、从世界各国移来的花。但是她特别喜爱玫瑰花,因此她有各种各色的玫瑰花:从那长着能发出苹果香味的绿叶的野玫瑰,一直到最可爱的、普罗旺斯①的玫瑰,样样都有。它们爬上宫殿的墙壁,攀着圆柱和窗架,伸进走廊,一直长到所有大殿的天花板上去。这些玫瑰有不同的香味,形状和色彩。

  但是这些大殿里充满了忧虑和悲哀。皇后睡在病床上起不来,御医宣称她的生命没有希望。

  “只有一件东西可以救她,”御医之中一位最聪明的人说。“送给她一朵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一朵表示最高尚、最纯洁的爱情的玫瑰花。这朵花要在她的眼睛没有闭上以前就送到她面前来.那么她就不会死掉。”

  各地的年轻人和老年人送来许多玫瑰花──所有的花园里开着的最美丽的玫瑰花。然而这却不是那种能治病的玫瑰花。那应该是在爱情的花园里摘下来的一朵花;但是哪朵玫瑰真正表示出最高尚、最纯洁的爱情呢?

  诗人们歌唱着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一朵。消息传遍全国,传到每一颗充满了爱情的心里,传给每一种年龄和从事每种职业的人。

  “至今还没有人能说出这朵花,”那个聪明人说,“谁也指不出盛开着这朵花的那块地方。这不是罗密欧和朱丽叶棺材上的玫瑰花,也不是瓦尔堡②坟上的玫瑰花,虽然这些玫瑰在诗歌和传说中永远是芬芳的。这也不是从文克里得③的血迹斑斑的长矛上开出的那些玫瑰花──从一个为祖国而死去的英雄的心里所流出的血中开出的玫瑰花,虽然什么样的死也没有这种死可爱,什么样的花也没有他所流出的血那样红。这也不是人们在静寂的房间里,花了无数不眠之夜和宝贵的生命所培养出的那朵奇异之花──科学的奇花。”

  “我知道这朵花开在什么地方,”一个幸福的母亲说。她带着她的娇嫩的孩子走到这位皇后的床边来,“我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那朵表示最高尚和最纯洁的爱情的玫瑰,是从我甜蜜的孩子的鲜艳的脸上开出来的。这时他睡足了觉,睁开他的眼睛,对我发出充满了爱情的微笑!”

  “这朵玫瑰是够美的,不过还有一朵比这更美。”聪明人说。

  “是的,比这更要美得多,”另一个女人说。“我曾经看到过一朵,再没有任何一朵开得比这更高尚、更神圣的花,不过它像庚申玫瑰的花瓣,白得没有血色。我看到它在皇后的脸上开出来。她取下了她的皇冠,她在悲哀的长夜里抱着她的病孩子哭泣,吻他,祈求上帝保佑他──像一个母亲在苦痛的时刻那样祈求。”

  “悲哀中的白玫瑰是神圣的,具有神奇的力量;但是它不是我们所寻找的那朵玫瑰花。”

  “不是的,我只是在上帝的祭坛上看到世界上最美的那朵玫瑰花,”虔诚的老主教说。“我看到它像一个安琪儿的面孔似的射出光彩。年轻的姑娘走到圣餐的桌子面前,重复她们在受洗时听作出的诺言,于是玫瑰花开了──她们的鲜嫩的脸上开出淡白色的玫瑰花。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那儿。她的灵魂充满了纯洁的爱,她抬头望着上帝──这是一个最纯洁和最高尚的爱的表情。”

  “愿上帝祝福她!”聪明人说。“不过你们谁也没有对我说出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

  这时有一个孩子──皇后的小儿子──走进房间里来了。他的眼睛里和他的脸上全是泪珠。他捧着一本打开的厚书。这书是用天鹅绒装订的,上面还有银质的大扣子。

  “妈妈!”小家伙说,“啊,请听我念吧!”

  于是这孩子在床边坐下来,念著书中关于他的事情──他,为了拯救人类,包括那些还没有出生的人,在十字架上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没有什么爱能够比这更伟大!”

  皇后的脸上露出一片玫瑰色的光彩,她的眼睛变得又大又明亮,因为她在这书页上看到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从十字架上的基督的血里开出的一朵玫瑰花。

  “我看到它了!”她说,“看到了这朵玫瑰花──这朵地上最美丽的玫瑰花──的人,永远不会死亡!”

  ①普罗旺斯(Provence)是法国东南部的一个地区。这儿的天气温和,各种各色的花草很多。

  ②瓦尔堡(Valborg)是八世纪在德国传道的一个修女,传说中被神化成为“圣者”,她在传说中是保护人民反对魔术侵害的神仙。

  ③文克里得(Arnold von Winkelried)是瑞士的一个爱国志士。1386年瑞士在山巴赫(Sempach)战胜英国时,据说他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把好几个敌人的长矛抱在一起,使它们刺进自己的胸口里而失去作用。这样他就造成一个缺口,使瑞士军队可以在他身上踩过去,攻击敌人的阵地。

  故事读后感:

  只有拥有这种博大的精神的爱才能获得真正的快乐和幸福.获得永恒的生命!原来那朵最美的玫瑰花就是一颗善良的心.是啊!外表再美也不如心灵美的.正如一句话所说的:人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而因为可爱而美丽的.

第49篇、纸牌

  人们能够用纸剪出和剪贴出多少可爱的东西来啊!小小的威廉就这样贴出了一个官殿。它的体积很大,占满了整个桌面。它涂上了颜色,好像它就是用红砖砌的,而且还有发亮的铜屋顶呢。它有塔,也有吊桥;河里的水,朝下面一望,就好像是镜子——它的确是镜子做的。在最高的那个塔上还有一个木雕的守塔人。他有一个可以吹的号筒,但是他却不去吹。

  这个小孩子亲自拉起或放下吊桥,把锡兵放在吊桥上列队走过,打开宫殿的大门,朝那个宽大的宴会厅里窥望。厅里挂着许多镶在镜框里的画像。这都是从纸牌里剪出来的:红心、方块、梅花和黑桃等。国王们头上戴着王冠,手中拿着王节;王后们戴着面纱,一直垂到肩上。她们的手里还拿着花。杰克拿着戟和摇摆着的羽毛。

  有一天晚上,这个小家伙朝敞开的宫殿大门偷偷地向大厅里窥望。它的墙上挂着的许多花纸牌。它们真像大殿上挂着的古老画像。他觉得国王似乎在用王节向他致敬,黑桃王后在摇着她手里的郁金香,红心王后在举起她的扇子。四位王后都客气地表示注意到了他。为了要看得仔细一点,他就把头更向前伸,结果撞着了宫殿,把它弄得摇动起来。这时红心、方块。梅花和黑桃的四位杰克就举起戟,警告他不要再向前顶,因为他的头太大了。

  小家伙点点头,接着又点了一次。然后他说:“请讲几句话吧!”但是花纸牌一句话也不说。不过当他对红心杰克第三次点头的时候,后者就从纸牌——它像一个屏风似的挂在墙上——里跳出来。他站在中央,帽子上的那根羽毛摇动着.手里拿着一根铁皮包着的长矛。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这个小家伙。“你有明亮的眼睛和整齐的牙齿,但是你的手却洗得不勤!”

  这句话当然是说得不客气的。

  “我叫威廉,”小家伙说。“这个宫殿就是属于我的,所以你就是我的红心杰克!”

  “我是我的国王和王后的杰克,不是你的!”红心杰克说。“我可以从牌里走出来,从框架里走出来;比起我来,我高贵的主人更可以走出来。我们可以一直走到广大的世界上去,不过我们已经出去厌了。坐在纸牌里,保持我们的本来面目,要比那样舒服和愉快得多。”

  “难道你们曾经是真正的人吗?”小家伙问。

  “当然是的!”红心杰克说,“不过不够好就是了。请你替我点一根蜡烛吧——最好是一根红的,因为这就是我的、也是我的主人的颜色。这样,我就可以把我们的故事告诉给宫殿的所有人——因为你说过,你就是这个宫殿的所有人。不过请你不要打断我。如果我讲故事,那就得一口气讲完!”

  于是他就讲了:

  “这里有四个国王,他们都是兄弟;不过红心国王的年纪最大,因为他一生下来就有一个金王冠和金苹果,他立刻就统治起国家来。他的王后生下来就有一把金扇子——你可以看得出来,她现在仍然有。他们的生活过得非常愉快,他们不须上学校,他们可以整天地玩耍。他们造起宫殿,又把它拆下来;他们做锡兵,又和玩偶玩耍。如果他们要吃黄油面包,面包的两面总是涂满了黄油的,而且还撒了些红糖。那要算是一个最好的时候,不过日子过得太好人们也就会生厌了。他们就是这样——于是方块就登基了!”

  “结果是怎样呢?”小家伙问,不过红心杰克再也不开口了。他笔直地站着,望着那根燃着的红蜡烛。

  结果就是如此。小家伙只好向方块杰克点头。他点了三次以后,方块杰克就从纸牌里跳出来,笔直地站着,说了这两个字:“蜡烛。”!

  小家伙马上点起一根红蜡烛,放在他的面前。方块杰克举起他的戟致敬,同时把故事接着讲下去。我们现在把他的话一字不漏地引下来:

  “接着方块国王就登基了!”他说,“这位国王的胸口上有一块玻璃,王后的胸口上也有一块玻璃,人们可以望见他们的内心,而他们的内脏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两样。他们是两个可爱的人,因此大家为他们建立了一个纪念碑。儿童故事大全 这个纪念碑竖了足足七年没有倒,虽然它是为了要永垂不朽而建立的。”

  方块杰克敬了礼,于是就呆呆地望着那根红蜡烛。小小的威廉还来不及点头,梅花杰克就一本正经地走下来了,正好像一只鹳鸟在草地上走路的那副样儿。纸牌上的那朵梅花也飞下来了,像一只鸟儿似的向外飞走,而且它的翅膀越变越大。它在他头上飞过去,然后又飞回到墙边的那个白纸牌上来,钻到它原来的位置上去。梅花杰克和前面的那两位杰克不同,没有要求点一根蜡烛就讲话了: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吃到两面涂满了黄油的面包的。我的国王和王后就没有吃到过。他们是最应该吃的,不过他们得先到学校里去学习国王不曾学过的东西。他们的胸口也有一块玻璃,不过人们看它的时候只是想知道它里面的机件出毛病没有。我了解情况,因为我一直就在为他们做事——我现在还在为他们做事,服从他们的命令。我听他们的话,我现在敬礼!”于是他就敬礼了。

  威廉也为他点起一根蜡烛——一根雪白的蜡烛。

  黑桃杰克忽然站出来了。他并没有敬礼,他的腿有点破。

  “你们每个人都有了一根蜡烛,”他说,“我知道我也应该有一根!不过假如我们杰克都有一根,我们的主人就应该有三根了。我是最后一个到来,我们已经是很没有面子了,人们在圣诞节还替我起了一个绰号:故意把我叫做‘哭丧的贝尔①’,谁也不愿意我在纸牌里出现。是的,我还有一个更糟糕的名字——说出来真不好意思:人们把我叫做‘烂泥巴’。我这个人起初还是黑桃国王的骑士呢,但现在我可是最末的一个人了。我不愿意叙述我主人的历史。你是这位宫殿的所有人,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请你自己去想象吧。不过我们是在下降,不是在上升,除非有一天我们骑着枣红马向上爬,爬得比云还高。”

  于是小小的威廉在每一个国王和每一个王后面前点了三根蜡烛,骑士的大殿里真是大放光明,比在最华贵的宫廷里还要亮。这些高贵的国王和王后们客客气气地彼此致敬,红心王后摇着她的金扇子,黑桃王后捻着她那朵金郁金香——它亮得像燃着的火,像燎着的焰花。这高贵的一群跳到大殿中来,舞着,一忽儿像火光;一忽儿像焰花。整个宫殿像一片焰火,威廉惊恐地跳到一边,大声地喊:“爸爸!妈妈!宫殿烧起来了!”宫殿在射出火花,在烧起来了:“现在我们骑着枣红马爬得很高,比云还要高,爬到最高的光辉灿烂中去。这正是合乎国王和王后的身份。杰克们跟上来吧!”

  是的,威廉的宫殿和他的花纸牌就这样完事了。威廉现在还活着,也常常洗手。

  他的宫殿烧掉了,这不能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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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因为它的颜色是黑的;原文是Sorte Peer,直译即“黑色的贝尔”。

第50篇、完全是真的(母鸡与公鸡的故事)


  "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母鸡说。她讲这话的地方不是城里发生这个故事的那个区域。"那是鸡屋里的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今夜不敢一个人睡觉了!真是幸运,我们今晚大伙儿都栖在一根栖木上!"于是她讲了一个故事,弄得别的母鸡羽毛根根竖起,而公鸡的冠却垂下来了。这完全是真的!

  不过我们还是从头开始吧。事情是发生在城里另一区的鸡屋里面。太阳落下了,所有的母鸡都飞上了栖木。有一只母鸡,羽毛很白,腿很短;她总是按规定的数目下蛋。在各方面说起来,她是一只很有身份的母鸡。当她飞到栖木上去的时候,她用嘴啄了自己几下,弄得有一根小羽毛落下来了。

  "事情就是这样!"她说,"我越把自己啄得厉害,我就越漂亮!"她说这话的神情是很快乐的,因为她是母鸡中一个心情愉快的人物,虽然我刚才说过她是一只很有身份的鸡。不久她就睡着了。

  周围是一起漆黑。母鸡跟母鸡站在一边,不过离她最近的那只母鸡却睡不着。她在静听——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一个人要想在世界上安静地活下去,就非得如此做不可。不过她禁不住要把她所听到的事情告诉她的邻居:

  "你听到过刚才的话吗?我不愿意把名字指出来。不过有一只母鸡,她为了要好看,啄掉自己的羽毛。假如我是公鸡的话,我才真要瞧不起她呢。"

  在这些母鸡的上面住着一只猫头鹰和她的丈夫以及孩子。她这一家人的耳朵都很尖:邻居刚才所讲的话,他们都听见了。他们翻翻眼睛;于是猫头鹰妈妈就拍拍翅膀说:

  "不要听那类的话!不过我想你们都听到了刚才的话吧?我是亲耳听到过的;你得听了很多才能记住。有一只母鸡完全忘记了母鸡所应当有的礼貌:她甚至把她的羽毛都啄掉了,好让公鸡把她看个仔细。"

  "Prenezgardeauxen?eants,"(注:这是法文,意义是"提防孩子们听到",在欧洲人的眼中,猫头鹰是一种很聪明的鸟儿。它是鸟类中的所谓"上流社会人士",故此讲法文。)猫头鹰爸爸说。"这不是孩子们可以听的话。"

  "我还是要把这话告诉对面的猫头鹰!她是一个很正派的猫头鹰,值得来往!"于是猫头鹰妈妈就飞走了。

  "呼!呼!呜——呼!"他们俩都喊起来,而喊声就被下边鸽子笼里面的鸽子听见了。"你们听到过那样的话没有?呼!呼!有一只母鸡,她把她的羽毛都啄掉了,想讨好公鸡!她一定会冻死的——如果她现在还没有死的话。呜——呼!"

  "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鸽子咕咕地叫着。

  "在对面的那个屋子里!我几乎可说是亲眼看见的。把它讲出来真不像话,不过那完全是真的!" 

  "真的!真的!每个字都是真的!"所有的鸽子说,同时向下边的养鸡场咕咕地叫:"有一只母鸡,也有人说是两只,她们都把所有的羽毛都啄掉,为的是要与众不同,借此引起公鸡的注意。这是一种冒险的玩意儿,因为这样她们就容易伤风,结果一定会发高热死掉。她们两位现在都死了。"



  "醒来呀!醒来呀!"公鸡大叫着,同时向围墙上飞去。他的眼睛仍然带着睡意,不过他仍然在大叫。"三只母鸡因为与一只公鸡在爱情上发生不幸,全都死去了。她们把她们的羽毛啄得精光。这是一件很丑的事情。我不愿意把它关在心里;让大家都知道它吧!"

  "让大家都知道它吧!"蝙蝠说。于是母鸡叫,公鸡啼。"让大家都知道它吧!让大家都知道它吧!"于是这个故事就从这个鸡屋传到那个鸡屋,最后它回到它原来所传出的那个地方去。

  这故事变成:"五只母鸡把她们的羽毛都啄得精光,为的是要表示出她们之中谁因为和那只公鸡失了恋而变得最消瘦。后来她们相互啄得流血,弄得五只鸡全都死掉。这使得她们的家庭蒙受羞辱,她们的主人蒙受极大的损失。"

  那只落掉了一根羽毛的母鸡当然不知道这个故事就是她自己的故事。因为她是一只很有身份的母鸡,所以她就说:

  "我瞧不起那些母鸡;不过像这类的贼东西有的是!我们不应该把这类事儿掩藏起来。我尽我的力量使这故事在报纸上发表,让全国都知道。那些母鸡活该倒霉!她们的家庭也活该倒霉!"

  这故事终于在报纸上被刊登出来了。这完全是真的:一根小小的羽毛可以变成五只母鸡。

  (1852年)

  这篇寓言性的小故事,收在安徒生的《故事集》里。一只白母鸡在自己身上啄下了一根羽毛,消息一传出去,结果就变成:"五只母鸡把她们的羽毛都啄得精光,为的是要表示出她们中谁因为和那只公鸡失了恋而变得最消瘦。后来,她们相互啄得流血,弄得五只母鸡全部死掉。"原先落掉一根羽毛的那只白母鸡,为了表示自己有身份,认为这种现象应该公布,以"教育"大众。"这个故事终于在报纸被刊登出来了……一根小小的羽毛可以变成五只母鸡。"当时的新闻舆论界也可能就是如此,是安徒生有感而发,写了这篇小故事。
 

第51篇、风磨

  山坡上有一座风磨,看去很不可一世,他自己也觉得很了不起:
  “我一点儿也不骄傲!”他说道,“不过我很亮,很知书达理,外表内心都如此。太阳和月亮我可以外用,也可以内用。而且除此之外,我还有混合油烛、鱼油灯和油脂烛。我敢说我心明眼亮;我是会思考的生灵,体形匀称,令人高兴。怀里揣着一块很好的磨石。我有四个翅膀,它们长在我的头上,就在帽子下面。鸟儿只有两只翅膀,还需把它们背在背上。
  我生来是荷兰人,从我的体态就可以看出:一个漂泊的荷兰人①!它被认为是超自然的,我知道,可是我却很自然。我腰上有走廊,最底下一层有居室,我的思想便装在那里。我的最强大的、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被别的思想称之为:磨坊工。他知道他要干什么,他高高地站在麦粉麦麸之上。不过他也有自己的伴儿,人家把她叫做阿妈,她是我的心。她从来不倒着跑,她也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她温和得像一丝微风,强壮得像一阵狂风。她懂得怎么待人接物,以实现自己的愿望。她是我的温柔的‘思想’,老爹是我的强硬的‘思想’;他们是两个同时又是一个,他们以‘我的另一半’相互称呼对方。他们两个还有小子:都是会长大的小‘思想’。小子们尽胡闹。不久以前,我曾经认真地让老爹和他的徒弟检查一下我怀里的磨石和轮子,我很想知道它们出了什么毛病。因为我的内部有了点毛病,谁都应该检查检查自己。这时,小子们胡闹了起来,样子非常可怕,对像我这样一位高高立在坡上的人来说,这很不成样子:你应该记住你是站在众目睽睽的地方。名声这东西是别人对你的看法。可是,我要说什么呢,小子们一阵可怕的胡闹!最小的一个一直爬到了我的帽子里喊叫,弄得我怪痒痒的。小‘思想’会长大,这我是知道的。外面也有‘思想’跑来,它们不完全是我这一族的,因为我谁也没有看到,除了我自己之外。那些没有传出磨盘转动声音、没有翅膀的屋子,它们也有思想。它们跑到了我的‘思想’里来,和我的‘思想’订了婚,就像通常说的那样。这太奇怪了!是啊,真是非常奇怪。我身上,或者说我的身体里起了某种变化:磨的结构似乎变了!就好像老爹换了另一半了,找到了一个性情更加温和,更可爱的伴儿,很年轻,很虔诚,不过还是原来的,是时间使得她变得更柔和更虔诚。叫人不痛快的事儿现在没有了,一切都使人十分舒服。日子一天天过去,新的日子又到来了,总是更加光明更加舒心。可是,是啊,千真万确,有一天我完了,完全结束了:我要被拆除掉,给我建立一个新的更好的磨坊。我结束了可是又继续存在着!完全成了另外一个,可又是同一个!要我明白实在困难,不管太阳、月亮、混合油烛、鱼油烛和油脂烛把我照得多么心明眼亮!我原来的木材和砖块要重新从地上竖立起来。我真希望我能保留住我的老‘思想’:磨坊的老爹、阿妈、大大小小,全家,我叫他们全体,一体,却又那么多,一整个的思想连队,因为我不能没有他们!我自己也要存下来,保存怀里的磨盘,头上的翅膀,肚皮上的走廊。否则我自己就会认不出自己来了,别人也就会认不出我来。他们再不会说,要知道山坡上有磨坊,看去很不可一世,可一点儿也不骄傲。”


  磨坊讲了这么一大堆,它讲的比这还要多,但是这些是至关重要的。
  日子来了又去了,昨天是它的末日。
  磨坊起火了。火焰窜得老高老高的,窜出窜进,把木梁木板都舔光、吞掉。磨坊塌了,只剩下了一堆灰。起火的地方冒着烟,风把烟吹走了。
  磨坊里活的东西都还在,这事故没有损伤他们,倒是因祸得福。磨坊一家,一个魂灵,许多“思想”,但仍然只是一个思想,又得到了一个新的、更加美好的磨坊,可以提供服务,它和旧的完全一样。大伙儿说:要知道山坡上有风磨,看去很不可一世!不过这座新磨坊里面设备更好,更符合时代的要求,因为它前进了。那些旧木料都是被虫蛀过的,都是腐朽了的,现在已经化为灰烬了;磨坊躯体不像他想的那样重新立起。他太抠字眼了,不应该从字眼上看待事物。
  ①漂泊的荷兰人是一个古老的美丽的故事。说的是一个荷兰人因向上帝挑战,被放逐永远漂泊,直到他遇到一个能真正喜爱他的姑娘,这个荷兰人乘着“漂泊的荷兰人号”船不停地漂泊。后来他虽然得到了爱情,但由于复杂的纠葛,他未能在活着的时候与钟情于他的姑娘结婚。但他得到解脱,和爱他的姑娘双双升天。伟大的作曲家瓦格纳将传说故事写成了著名的歌剧《漂泊的荷兰人》。

第52篇、瓦尔都窗前的一瞥


  (注:瓦尔都(Vartou)是哥本哈根的一个收留孤寡人的养老院,建筑于1700年。)
  面对着围着哥本哈根的、生满了绿草的城堡,是一幢高大的红房子。它的窗子很多,窗子上种着许多凤仙花和青蒿一类的植物。房子内部是一副穷相;里边住的也全是一些穷苦的老人。这就是“瓦尔都养老院”。
  看吧!一位老小姐倚着窗槛站着,她摘下凤仙花的一起枯叶,同时望着城堡上的绿草。许多小孩子就在那上面玩耍。这位老小姐有什么感想呢?这时一出人生的戏剧就在她的心里展开了。
  “这些贫苦的孩子们,他们玩得多么快乐啊!多么红润的小脸蛋!多么幸福的眼睛!但是他们没有鞋子,也没有袜子穿。他们在这青翠的城堡上跳舞。根据一个古老的传说,多少年以前,这儿的土老是在崩塌,直到一个天真的小宝宝,带着她的花儿和玩具被诱到这个敞着的坟墓里去才停止;当她正在玩和吃着东西的时候,城堡就筑起来了(注:丹麦诗人蒂勒(J.M.Thiele)编的《丹麦民间传说》(DanskeEolkesagn)中有这样一段记载:“很久很久以前,人们在哥本哈根周围建立了一个城堡。城堡一直在不停地崩颓,后来简直无法使它巩固下来,最后大家把一个天真的女孩子放在一张椅子上,在她面前放一个桌子,上面摆着许多玩具和糖果。当她正在玩耍的时候,12个石匠在她上面建起一座拱门。大家在音乐和喊声中把土堆到这拱门上,筑起一个城堡,从此以后城堡再也不崩塌了。”)。从那一忽儿起,这座城堡就一直是坚固的;很快它上面就盖满了美丽的绿草。小孩子们一点也不知道这个故事,否则他们就会听到那个孩子还在地底下哭,就会觉得草上的露珠是热烘烘的眼泪。他们也不知道那个丹麦国王的故事:当敌人在外边围城的时候,他骑着马走过这儿,作了一个誓言,说他要死在他的岗位上(注:指丹麦国王佛列得里克世(ErederickⅡ,1609—1670)。这儿是指1659年2月11日,瑞典军队围攻哥本哈根,但没有夺下该城。)。那时许多男人和女人齐集拢来,对那些穿着白衣服,在雪地里爬城的敌人泼下滚烫的开水。
  “这些贫穷的孩子玩得非常快乐。
  “玩吧,你这位小小的姑娘!岁月不久就要到来——是的,那些幸福的岁月:那些准备去受坚信礼的青年男女手挽着手漫步着。你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衣——这对你的妈妈说来真是费了不少的气力,虽然它是一件宽大的旧衣服改出来的。你还披着一条红披肩;它拖得太长了,所以人们一看就知道它是太宽大,太宽大了!你在想着你的打扮,想着善良的上帝。在城堡上漫步是多么痛快啊!
  “岁月带着许多阴暗的日子——但也带着青春的心情——走过去了。你有了一个男朋友,你不知道是怎样认识他的。你们常常会面。你们在早春的日子里到城堡上去散步,那时教堂的钟为伟大的祈祷日发出悠扬的声音。紫罗兰花还没有开,但是罗森堡宫外有一株树已经发出新的绿芽。你们就在这儿停下步来。这株树每年生出绿枝,心在人类的胸中可不是这样!一层层阴暗的云块在它上面浮过去,比在北国上空所见到的还要多。


  “可怜的孩子,你的未婚夫的新房变成了一具棺材,而你自己也变成了一个老小姐。在瓦尔都,你从凤仙花的后面看见了这些玩耍着的孩子,也看见了你一生的历史的重演。”
  这就是当这位老小姐望着城堡的时候,在她眼前所展开的一出人生的戏剧。太阳光在城堡上照着,红脸蛋的、没有袜子和鞋子穿的孩子们像天空的飞鸟一样,在那上面发出欢乐的叫声。(1847年)
  这篇散文发表于1847年一个名为《加埃亚》的杂志上。瓦尔都是哥本哈根的一个收留孤寡人的养老院,建于1700年。文中的女主人公可能曾经也有过快乐的童年,甚至有一个很快乐的青年期。但这个快乐的青年期很短,以悲剧告终,最后她只好在这个孤寡人的养老院结束她的老年。人生就是如此。但活着究竟还是幸福的,因为还有一些美好的回忆不时涌上心来。这值得称诵。这篇散文实际上是一首颂歌——但是一首充满了惆怅的颂歌。

第53篇、小鬼和小商人

  从前有一个名副其实的学生:他住在一间顶楼①里,什么也没有;同时有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商人,住在第一层楼上,拥有整幢房子。一个小鬼就跟这个小商人住在一起,因为在这儿,在每个圣诞节的前夕,他总能得到一盘麦片粥吃,里面还有一大块黄油!这个小商人能够供给这点东西,所以小鬼就住在他的店里,而这件事是富有教育意义的。

  ①顶楼(Qvist)即屋顶下的一层楼。在欧洲的建筑物中,它一般用来堆破烂的东西。只有穷人或穷学生才住在顶楼里。

  有一天晚上,学生从后门走进来,给自己买点蜡烛和干奶酪。他没有人为他跑腿,因此才亲自来买。他买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也付了钱。小商人和他的太太对他点点头,表示祝他晚安。这位太太能做的事情并不止点头这一项——她还有会讲话的天才!

  学生也点了点头。接着他忽然站着不动,读起包干奶酪的那张纸上的字来了。这是从一本旧书上撕下的一页纸。这页纸本来是不应该撕掉的,因为这是一部很旧的诗集。

  “这样的书多得是!”小商人说。“我用几粒咖啡豆从一个老太婆那儿换来的。你只要给我三个铜板,就可以把剩下的全部拿去。”

  “谢谢,”学生说,“请你给我这本书,把干奶酪收回去吧;我只吃黄油面包就够了。把一整本书撕得乱七八糟,真是一桩罪过。你是一个能干的人,一个讲究实际的人,不过就诗说来,你不会比那个盆子懂得更多。”

  这句话说得很没有礼貌,特别是用那个盆子作比喻;但是小商人大笑起来,学生也大笑起来,因为这句话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但是那个小鬼却生了气:居然有人敢对一个卖最好的黄油的商人兼房东说出这样的话来。

  黑夜到来了,店铺关上了门;除了学生以外,所有的人都上床去睡了。这时小鬼就走进来,拿起小商人的太太的舌头,因为她在睡觉的时候并不需要它。只要他把这舌头放在屋子里的任何物件上,这物件就能发出声音,讲起话来,而且还可以像太太一样,表示出它的思想和感情。不过一次只能有一件东西利用这舌头,而这倒也是一桩幸事,否则它们就要彼此打断话头了。

  小鬼把舌头放在那个装报纸的盆里。“有人说你不懂得诗是什么东西,”他问,“这话是真的吗?”

  “我当然懂得,”盆子说,“诗是一种印在报纸上补白的东西,可以随便剪掉不要。我相信,我身体里的诗要比那个学生多得多;但是对小商人说来,我不过是一个没有价值的盆子罢了。”

  于是小鬼再把舌头放在一个咖啡磨上。哎唷!咖啡磨简直成了一个话匣子了!于是他又把舌头放在一个黄油桶上,然后又放到钱匣子上——它们的意见都跟盆子的意见一样,而多数人的意见是必须尊重的。

  “好吧,我要把这意见告诉那个学生!”

  于是小鬼就静悄悄地从一个后楼梯走上学生所住的那间顶楼。房里还点着蜡烛。小鬼从门锁孔里朝里面偷看。他瞧见学生正在读他从楼下拿去的那本破书。

  但是这房间里是多么亮啊!那本书里冒出一根亮晶晶的光柱。它扩大成为一根树干,变成了一株大树。它长得非常高,而且它的枝丫还在学生的头上向四面伸展开来。每片叶子都很新鲜,每朵花儿都是一个美女的面孔:脸上的眼睛有的乌黑发亮,有的蓝得分外晶莹。每一个果子都是一颗明亮的星;此外,房里还有美妙的歌声和音乐。

  嗨!这样华丽的景象是小鬼从没有想到过的,更谈不上看见过或听到过了。他踮着脚尖站在那儿,望了又望,直到房里的光灭掉为止。学生把灯吹熄,上床睡觉去了。但是小鬼仍旧站在那儿,因为音乐还没有停止,声音既柔和,又美丽;对于躺着休息的学生说来,它真算得是一支美妙的催眠曲。

  “这真是美丽极了!”小鬼说。“这真是出乎我的想象之外!

  我倒很想跟这学生住在一起哩。”

  接着他很有理智地考虑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这学生可没有粥给我吃!”所以他仍然走下楼来,回到那个小商人家里去了。他回来得正是时候,因为那个盆子几乎把太太的舌头用烂了:它已经把身子这一面所装的东西全都讲完了,现在它正打算翻转身来把另一面再讲一通。正在这时候,小鬼来到了,把这舌头拿走,还给了太太。不过从这时候起,整个的店——从钱匣一直到木柴——都随声附和盆子了。它们尊敬它,五体投地地佩服它,弄得后来店老板晚间在报纸上读到艺术和戏剧批评文章时,它们都相信这是盆子的意见。

  但是小鬼再也没有办法安安静静地坐着,听它们卖弄智慧和学问了。不成,只要顶楼上一有灯光射出来,他就觉得这些光线好像就是锚索,硬要把他拉上去。他不得不爬上去,把眼睛贴着那个小钥匙孔朝里面望。他胸中起了一种豪迈的感觉,就像我们站在波涛汹涌的、正受暴风雨袭击的大海旁边一样。他不禁凄然泪下!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流眼泪,不过他在流泪的时候却有一种幸福之感:跟学生一起坐在那株树下该是多么幸福啊!然而这是做不到的事情——他能在小孔里看一下也就很满足了。

  他站在寒冷的楼梯上;秋风从阁楼的圆窗吹进来。天气变得非常冷了。不过,只有当顶楼上的灯灭了和音乐停止了的时候,这个小矮子才开始感觉到冷。嗨!这时他就颤抖起来,爬下楼梯,回到他那个温暖的角落里去了。那儿很舒服和安适!

  圣诞节的粥和一大块黄油来了——的确,这时他体会到小商人是他的主人。

  不过半夜的时候,小鬼被窗扉上一阵可怕的敲击声惊醒了。外面有人在大喊大叫。守夜人在吹号角,因为发生了火灾——整条街上都是一片火焰。火是在自己家里烧起来的呢,还是在隔壁房里烧起来的呢?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烧起来的呢?

  大家都陷入恐怖中。

  小商人的太太给弄糊涂了,连忙扯下耳朵上的金耳环,塞进衣袋,以为这样总算救出了一点东西。小商人则忙着去找他的股票,女佣人跑去找她的黑绸披风——因为她没有钱再买这样一件衣服。每个人都想救出自己最好的东西。小鬼当然也是这样。他几步就跑到楼上,一直跑进学生的房里。学生正泰然自若地站在一个开着的窗子面前,眺望着对面那幢房子里的火焰。小鬼把放在桌上的那本奇书抢过来,塞进自己的小红帽里,同时用双手捧着帽子。现在这一家的最好的宝物总算救出来了!所以他就赶快逃跑,一直跑到屋顶上,跑到烟囱上去。他坐在那儿,对面那幢房子的火光照着他——他双手抱着那顶藏有宝贝的帽子。现在他知道他心里的真正感情,知道他的心真正向着谁了。不过等到火被救熄以后,等到他的头脑冷静下来以后——嗨……“我得把我分给两个人,”他说。“为了那碗粥,我不能舍弃那个小商人!”

  这话说得很近人情!我们大家也到小商人那儿去——为了我们的粥。

  (1853年)

  这篇作品发表在《故事集》第二辑里。这里所谈到的问题就是文艺——具体地说,诗——与物质利益的关系。小鬼从锁孔里偷看到,那个学生正在读的那本破书——诗集——中长出了青枝绿叶的树,开出了花朵——“每朵花儿都是一个美女的面孔:脸上的眼睛有的乌黑发亮,有的蓝得分外晶莹。”这情景真是美妙极了。小鬼心里想:“我倒很想跟这学生住在一起哩。”但一回到现实中来,他住楼底下那个小商人的屋子里却保证了他有饭吃——那个穷学生可没有这种能力。于是,他只好“把我分给两个人,为了那碗粥,我不能舍弃那个小商人。”故事的结论是:“这话说得很近人情!”

第54篇、贝得,彼得和皮尔

   我们这个时代,孩子们知道的事真是多得令人难于置信!你几乎找不出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了。说他们在很小的时候是鹳从井里或者从水磨坝那里衔来交给他们父母的,这已经成了古老的故事,他们根本不相信。然而这却又是唯一真实的事情。

  不过小家伙们又是怎样来到水磨坝上和井里的呢?是啊,这可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然而,还是有些人知道的。要是你在一个明朗的星光闪烁的夜晚认真地看着天上,你会看到许多的流星,一颗星坠落不见了!最有学问的人也不能解释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但是只要你知道了,便可以解释了。它就像圣诞节时的烛光,从天而落,然后熄灭了。在它落到我们稠密、浑浊的大气中的时候,光芒消失了,它成了一种我们肉眼无法看到的东西,因为它比我们的空气还要精致。它就是天上送来的孩子,一个小天使,但是并没有翅膀,因为这孩子是要长成人的。他悄悄地从空中滑过,风把他放在一朵花里托走。这花可以是香花芥,蒲公英,玫瑰;也可以是石竹花。他躺在里面,健康地活着。他很轻很轻,一只苍蝇便可以驮起他来,一只蜜蜂更不用说了。蜜蜂轮流来花中汲取最甜的蜜;要是空气小孩妨碍了它们,它们也不把孩子踢到花外去。因为它们不忍心。它们把他放在阳光下的一朵睡莲里。孩子从那里爬着滚着落进水里,他睡在水里;在水里生长,一直长到鹳看得见他,把他衔到盼望有个甜蜜可爱的小宝宝的人的家里。这小家伙是不是甜蜜可爱,全看他是喝了清泉,还是吃了污泥和浮萍;吃坏了孩子便会很脏。鹳不加选择地把他看到的第一个孩子衔走。把这个送到一个好家庭,送给最理想的父母亲;把那个送到非常贫困、日子很艰难的人家里。在水磨坝那里呆着都比在这要好得多。

  小家伙们完全记不得他们在睡莲下做过什么梦。在那里,青蛙在晚间"呱、呱!格、格!"地给他们唱。这在人类的语言中就是说:"看看,你们能不能睡着做个梦!"他们也完全记不得最早他们躺在哪朵花里,或者那朵花儿的香味是怎样的。可是他们身上还保留着某种东西。待他们长成大人之后,他们会说:"我最喜欢这种花了!"那便是他们还是空气小孩时睡过的花。

  鹳是一种很老的鸟,总是关心着自己送走的孩子们怎么样了,他们在世界上表现如何。他当然帮不了他们的忙,也改变不了他们的环境,他有自己的家要照顾,可是他从来不会忘记他们。

  我认识一只很老、很受人尊敬的鹳,他很有知识和生活经验,曾经送过几个小家伙,而且知道他们的故事,这些故事中又总是有点水磨坝那里的烂泥和浮萍。我请他把他们之中的不论哪一个的生活经历讲给我听一听,他说他不讲一个孩子而讲贝得森家的三个孩子的事。

  这个家——贝得森的家,是很像样的。男主人是这座城里三十二个①中的一个,这是体面的差事。他作为三十二人中的一员生活着,他们这三十二人经常交往。那只鹳给他送来了小贝得,这是那个孩子的名字。第二年鹳又带来了一个,他们给他取名叫彼得。在送来第三个的时候,这孩子有了皮尔的名字。因为,贝得——彼得——皮尔这些名字中都包括着贝得森这个姓名。

  他们成了三兄弟,三颗流星,各自在水磨坝那儿的睡莲下面的花中睡过,鹳把他们带到了贝得森家。贝得森的房子在街角的那边,你一定知道的。

  他们的身心成长起来,于是他们都想成为比那三十二个人更体面的人物。

  贝得说,他要当强盗。他看过《弗拉·迪阿沃罗》②这出戏,他认定强盗的所作所为是世界上最可爱的行为。

  彼得想成为一个嘎拉嘎拉人③;而皮尔这个孩子很甜蜜可爱,胖胖圆圆的,可是老咬指甲,这是他的唯一的缺点。他想当"爸爸"。你问起他们:他们在世上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们就各自这么回答。

  他们进了学校。一个是全班成绩最好的学生,一个是全班成绩最糟的学生,第三个差不多正好在中间。其实,他们可以同样好,同样聪明。他们很有真知灼见的父母说,他们事实上就是这样的。

  他们参加儿童舞会。当没有人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抽雪茄烟;他们的学识在增长,交际在扩大。

  贝得从小就好争斗,要知道,当强盗必须这样。他是一个非常顽皮的孩子,但是,他母亲说,那是因为他肚子里有虫子④。顽皮的孩子里肚子里都有虫子,肚子里有烂泥。他的顽固和好争斗的性格有一天表现到他母亲的新丝绸衣服上来了。

  "别去推咖啡台子,我的上帝的小羊羔!"她温和地说道,"你会把奶油罐碰翻,我的新丝绸衣服上便会有污渍的!"这只"上帝的小羊羔"一把牢牢地抓住了奶油罐,一下子便把奶油全泼到妈妈的漆盖上。妈妈不得不说:"小羊羔!小羊羔!你太不冷静了,小羊羔!"但是孩子是有意志的,她不得不承认。意志表现性格,在母亲看来,这是很有出息的。他很可能成为强盗,但并不是字面上的意义。他只是看上去像个强盗罢了:头戴一顶宽边软呢帽,光着脖子,披着一头长散发。他要成为一个艺术家;不过只是服装上如此,这样一来,他很像一棵高秆蜀葵。他画的所有的人都像高秆蜀葵,都是那么细长。他很喜欢那种花,鹳鸟说道:他就是在蜀葵里睡过的。

  彼得在一棵奶黄色的毛茛里睡过,他的嘴就像黄油一样,肤色也是黄的。你还会觉得,若是在他脸上划上一刀,便会有黄油流了出来。他生来就像个卖黄油的人,他本人就是干这行的招牌。但是在他的心里,就是说他内心深处,他却是一个"嘎拉嘎拉人":他是贝得森家庭中的音乐部分,"不过他们一家人都够音乐的了。"邻居都这么说。他一个星期写了十七首新的波尔卡舞曲,把它们编成一个配有小号和打板的歌剧。哈,多么出色!

  皮尔红红白白的,个子矮小,相貌平常。他在春黄菊里睡过。当别的孩子打他的时候,他从不还手。他说,他是最讲理的人;最讲理的人总是让步的。他先是收藏石笔,接着收藏印章。后来他做了一个博物匣子,里面收藏了一副完整的棘鱼骨,用酒精浸泡了三只生下来就瞎眼的小老鼠和一只鼹鼠。皮尔很有科学头脑并具备欣赏大自然的眼光,这点不仅父亲母亲,就连皮尔自己都很高兴。他更愿意去森林里,而不愿去上学;更愿意在大自然中,而不愿受纪律管束。还在他忙于收集水鸟蛋的时候,他的两个哥哥都已经订了亲。他了解动物比了解人类要多得多,是啊,他认为在我们最重视的问题:爱情问题上,我们远不如动物。他看到,雌夜莺在孵蛋的时候,将要当父亲的夜莺呆在一旁,整夜为自己的骄妻歌唱:"咕!咕!吱吱!乐乐呢!"皮尔从来没有这样干过,也没有打算这么干。鹳妈妈带着孩子睡在窝里的时候,鹳爸爸便在屋脊上独脚站着,一站就是一整夜。皮尔连一个小时也站不了。有一天他仔细地观察着蜘蛛网,看里面是什么,他完全放弃了结婚的念头。蜘蛛先生织网来捕住粗心大意的苍蝇,那些大的小的、饱满的干瘪的。蜘蛛活着就是为了织网和养活自己的家室,可是蜘蛛夫人则仅仅是为了丈夫而活着。只不过是为了爱情,她会把他吃掉。她吃掉他的心,他的头,他的肚子。他曾经为家室找食物而居住的蜘蛛网上只剩下他一双细长的腿。这是自然史中最纯正的真理。皮尔都看到了。他认为,"这样被自己的妻子爱,被她在热烈的爱情中吃掉。不行,没有人会爱到这种地步。这值得吗?"

  皮尔决定永不结婚!永不吻人也不让人吻他,因为这会被看成结婚的第一步。但是他还是得到了一个吻,那个我们都会得到的吻——死神的最大最响亮的吻。在我们活得足够长的时候,死神便接到了命令:"吻死他!"于是人便没有了。从上帝那里射来了一道阳光,强烈得让眼前变成一片漆黑;人的魂灵,来时是一颗流星,去时仍像一颗流星。可是,这不是睡在花里或者在一瓣睡莲下面做梦。它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它飞进了伟大的永恒之国。不过那里的情形如何,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上来。谁也没有看到过里面,就连鹳也如此,不论他看得多远,知道多少东西。现在,他对皮尔就一点也说不上来,而对贝得和彼得却了解一些,不过他俩的事我已经听得够多了,你大约也听够了。于是我便向鹳道了谢;可是他为了这个很普通的小故事向我索要三只青蛙和一条小蛇。他收食品作为酬谢。您愿付给他吗?我不愿意!我既没有青蛙又没有小蛇。


  ①1659年-1840年间哥本哈根市政府有32位市民代表,1840年后扩大为36位。

  ②斯克里伯和奥伯的三幕歌唱剧。讲的是意大利匪首弗拉·迪阿沃罗的故事。但丹麦文译本有很大改动。此剧在安徒生写此故事时(1868年)正在丹麦皇家剧院演出。

  ③运垃圾的人。从前丹麦垃圾工人手中总拿着能打得嘎啦嘎啦响的木板,随时打着,告诉人们该送垃圾了。

  ④丹麦有一出诙谐剧叫《拉斯姆森先生》。剧中有一句台词是侯爵夫人说她的女儿露易丝的话:"她从来不淘气。但是,若是她淘气,那她便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了!她有虫子,可爱的娃娃,那她便很难办了。"

第55篇、干爸爸的画册

  干爸爸会讲故事,讲得又多又长。他还能剪纸和绘画。在圣诞节快要到来的时候,他就拿出一本用干净的白纸订成的剪贴簿,把他从书上和报上剪下来的图画都贴上去。如果他没有足够的图画来说明他所要讲的故事,就自己画出几张来。我小时候曾经得到过好几本这样的画册,不过最好看的一本是关于“哥本哈根用瓦斯代替老油灯的那个值得纪念的一年”——这就是写在第一页上的标题。

  “这本画册必须好好地保存着,”爸爸和妈妈说。“你只有在很重要的场合才能把它拿出来。”

  但是干爸爸在封面上却是这样写着:

  即使把这本书撕破也没有什么重要,

  许多别的小朋友干的事情比这还糟。

  最好玩的是干爸爸亲自把这本书拿出来,念出里面的诗句和其他的说明,并且还讲出一套大道理。这时故事就要变成真事了。

  第一页上是从《飞行邮报》上剪下的一张画。你可以从这张画上看到哥本哈根、圆塔和圣母院教堂。在这张画的左边贴着一张关于旧灯的画,上面写着“鲸油”;在右边贴着一张关于吊灯的画,上面写的“瓦斯”。

  “你着,这就是标题页,”干爸爸说。“这就是你要听的故事的开头。它也可以说是一出戏,如果你会演的话:‘鲸油和瓦斯——或哥本哈根的生活和工作’。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标题!在这一页的下面还有一张小图画。这张画可不容易懂,因此我得解释给你听。这是一匹地狱马①,它应该是在书后面出现的,但是却跑到书前面来了,为的是要说:开头、中间和结间都不好。也许只有它来办这件事情才算是最理想的——如果它办得到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这匹地狱马白天是拴在报纸上的,而且正如大家所说的,在专栏中兜圈子。不过在晚上它就溜出来,呆在诗人的门外,发出嘶鸣声,使住在里面的人立刻就死去——但是假如这个人身体里有真正的生命,他是不会死去的。地狱马差不多永远是一个可怜的动物;他不了解自己,老是弄不到饭吃。它只有到处嘶鸣才找得到一点空气和食物来维持生命。我相信它不会喜欢干爸爸的画册的,虽然如此,它毕竟还值得占用这一页纸。

  ①地狱马(Helhest)是北欧神话中掌据死亡的女神。她的外貌像一匹没有头的马,只有一只后腿。据说人一看见她就会死亡。

  “这就是这本书的第一页,也就是标题页!”

  这正是油灯亮着的最后一晚。街上已经有了瓦斯灯。这种灯非常明亮,把许多老油灯弄得一点儿光彩也没有。

  “我那天晚上就在街上,”干爸爸说。“大家在街上走来走去,看这新旧两种灯。人很多,而腿和脑袋更要多一倍。守夜人哭丧着脸站在一旁。他们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像油灯一样被取消掉。他们把过去的事情回想得很远,因此就不敢想将来的事情了。他们想起许多安静的黄昏和黑暗的夜。我正靠着一个路灯杆站着,”干爸爸说,“油和灯心正在发出吱吱的声音。我听到灯所讲的话,你现在也可以听听。”

  “我们能做到的事,我们全都做了,”灯说。“我们对我们的时代已经做了足够的工作。我们照着快乐的事情,也照着悲哀的事情。我们亲眼看见过许多重大的事情。我们可以说我们曾经是哥本哈根的夜眼睛。现在让新的亮光来接我们的班,来执行我们的职务吧。不过他们能够照多少年,能够照出一些什么事情来,这倒要看他们的表现了。比起我们这些老灯来,他们当然是要亮得多。但是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特别是因为他们被装成了瓦斯灯,有那么多的联系,彼此都相通!他们四面八方都有管子,在城里城外都可以得到支援!但是我们每盏油灯只是凭着自己的力量发出光来的,并没有什么裙带关系。我们和我们的祖先在许许多多年以前,不知把哥本哈根照亮了多么久。不过今天是我们发亮的最后一晚,而且跟你们——闪耀的朋友——一起站在街上,我们处于一个所谓次等的地位。但是我们并不生气或嫉妒。不,完全不是这样,我们很高兴,很愉快。我们是一些年老的哨兵,现在有了穿着比我们更漂亮的制服的兵士来接班。现在我们可以把我们的家族——一直到我们18代的老祖母灯——所看到和经历过的事情统统都告诉你们:整个哥本哈根的历史。有一天你们也要交班的,那时我希望你们和你们的后代,直到最后一盏瓦斯灯,也有我们这样的经验,同时也能讲出像我们这样惊人的事情来。你们会交班的,你们最好做些准备吧!人类一定会发现比瓦斯还要强烈的光来的。我听到一个学生说过,人类有一天可能把海水拿来点灯呢。

  当油灯正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灯芯就发出吱吱的声音来,好像它里面真的有水一样。

  干爸爸仔细地听。他想了想,觉得老街灯要在这个从油灯换成瓦斯灯的新旧交替之夜里,把整个哥本哈根的历史都叙述展览出来,非常有道理。“有道理的事情不能让它滑过去,”干爸爸说。“我马上就把它记住,回到家里来,为你编好这本画册。它里面的故事比这些灯所讲的还要老。

  “这就是画册;这就是‘哥本哈根的生活和工作’的故事。它是从黑暗开始——漆黑的一页:它就是黑暗时代。”

  “现在我们翻一页吧!”干爸爸说。

  “你看到这些图画了没有?只有波涛汹涌的大海和狂暴的东北风在号叫。它推动着大块的浮冰。除了从挪威的石山上滚下来的大石块以外,冰上没有什么人在航行。北风把冰块向前吹,因为他故意要让德国的山岳看到,北国该有多么庞大的石块。整队的浮冰已经流到瑟兰海岸外的松德海峡,哥本哈根就在这个岛上,但是那时哥本哈根并不存在。那时只有一大块浸在水底下的沙洲。这一大堆浮冰和一些庞大的石块在沙洲上搁浅了。这整堆的浮冰再也移动不了。东北风没有办法使它再浮起来,因此他气愤得不可开交。他诅咒着这沙洲,把它称为‘贼地’。他发誓说,假如它有一天从海底露出来,它上面一定会住着贼和强盗,一定会竖立起绞架和轮子。

  “但是当他正在这样诅咒和发誓的时候,太阳就出来了。太阳光中有许多光明和温柔的精灵——光的孩子——在飞翔。他们在这寒冷的浮冰上跳舞,使得这些浮冰融化。那些庞大的石块就沉到多沙的海底去了。

  “‘这混蛋太阳!’北风说。‘他们是有交情呢,还是有亲族关系?我要记住这事情,将来要报仇!我要诅咒!’

  “‘我们却要祝福!’光的孩子们唱着。‘沙洲要升起来,我们要保护它!真、善、美将要住在它上面!’

  “‘完全是胡说八道!’东北风说。

  “你要知道,对于这件事情,灯没有什么话可说,”干爸爸说。“不过我全知道。这对于哥本哈根的生活和工作是非常重要的。”

  “现在我们再翻一页吧!”干爸爸说。“许多年过去了。沙洲冒出水面了。一只水鸟立在冒出水面的一块最大的石头上。你可以在图画里看见它。又有许多年过去了。海水把许多死鱼冲到沙洲上来。坚韧的芦苇长出来了,萎谢了,腐烂了,这使土地也变得肥沃起来。接着许多不同种类的草和植物也长出来了。沙洲成了一个绿岛。威金人就在这儿登陆,因为这儿有平地可以作战,同时瑟兰海岸外的这个岛也是一个良好的船只停泊处。

  “我相信,最初的一盏油灯被点起来,完全是因为人们要在它上面烤鱼的缘故。那时的鱼才多呢。鲜鱼成群地从松德海峡游过来;要想把船在它们上面推过去真是非常困难。它们像闪电似地在水里闪耀着;它们像北极光似地在海底燃烧。松德海峡里藏着大量的鱼,因此人们就在瑟兰沿岸建筑起房子来:房子的墙是用林村做的,房子的顶是用树皮盖的。人们所需要的树简直用不完。船只开进海港里来;油灯悬在摇摆的绳子上。东北风在吹,在唱着歌:‘呼——呼——呼!’假如岛上点起一盏灯的话,那么这就是盗贼的灯:走私贩子和盗贼就在这个‘贼岛’上进行他们的活动。

  “‘我相信,我所希望的那些坏事将会在这个岛上发生,’东北风说。‘树马上就要长出来;我可以从它上面摇下果实。’

  “树就在这儿,”干爸爸说。“你没有看到这‘贼岛’上的绞架么?被铁链子套着的强盗和杀人犯就吊在那上面,跟往时一模一样。风把这些长串的骸骨吹得格格地响,但是月亮却沉静地照着它们,正如它现在照着人跳乡村舞蹈一样。太阳也在愉快地照着,把那些悬着的骸骨打散。光的孩子在太阳光中唱着歌:‘我们知道!我们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这儿将是一块美丽的地方,一块又好又漂亮的地方!’

  “‘这简直像小鸡讲的话!’东北风说。

  “我们再翻一页吧!”干爸爸说。

  “罗斯基勒①这个小镇的教堂的钟声响起来了。亚卜萨龙主教②就住在这儿。他既能读《圣经》,也能使剑。他既有威力,也有决心。这个小镇在不断地发展,现在变成了一个商业中心。亚卜萨龙保护这个港口的一些忙碌的渔人,免得他们受到侵略。他在这个污秽的土地上洒了圣水:‘贼地’算是得到了一次光荣的洗礼。石匠和木匠开始工作,在主教的指挥下,一幢建筑物出现了,当那些红墙筑起来的时候,太阳光就吻着它们。这就是‘亚克塞尔之家’。

  ①罗斯基勒是位于丹麦西兰岛东北部的一个港口。

  ②亚克塞尔·亚卜萨龙(Axel Absalon,1128~1201)是丹麦的一个将军、政治家和大主教。他曾经多次打退外国人的侵略。

  有塔的宫殿,非常庄严;

  有台阶,有阳台;

  呼!嘘!

  东北风怒气冲冲吹呀!扫呀!

  宫堡仍然屹立不动!

  “宫堡外面就是‘海坟’①——商人的港口。

  人鱼姑娘的闺房,

  在海上绿林的中央。②

  ①“海坟”是丹麦文Havn一字的译音,指哥本哈根,因为这个城的名字在丹麦文里是Kobenhavn(买卖的港口)。

  ②这几句诗是从丹麦诗人格兰特维格(N. F. S. Grundtvig,1783~1872)的作品中引来的。

  “外国人到这儿来买鱼,同时搭起棚子,建筑房屋。这些房屋的窗上都镶着膀胱皮,因为玻璃太贵。不久以后,具有山形墙和起锚机的栈房也建立起来了。你瞧吧,这些店里坐着许多老单身汉。他们不敢结婚;他们做生姜和胡椒的买卖——他们这些‘胡椒绅士’!

  “东北风在大街小巷里吹,扬起许多灰尘,有时把草扎的屋顶也掀开了。母牛和猪在街上的沟里走来走去。

  “‘我要吓唬他们,降服他们,’东北风说。‘我要在那些房子上吹,在“亚克塞尔之家”上吹。我决不会弄错的!人们把它叫做贼岛上的“死刑堡”。”’

  于是干爸爸指着一张图画——这是他亲手画的:墙上插着一行一行的柱子,每根柱子上挂着一个俘虏来的海盗的露出牙齿的脑袋。

  “这都是真事,”干爸爸说。“这是值得知道的;能够理解它也有益处。

  “亚卜萨龙主教正在浴室里,他隔着薄墙听到外边有海盗到来,便马上从澡盆里跳出来,跑到他的船上,吹起号角,他的水手立刻就都来了。箭射进这些海盗的背上。他们拼命摇着桨,想逃命。箭射进他们的手,他们连拔出的工夫都没有。亚卜萨龙主教把海盗一个个都活捉过来,砍掉脑袋,然后把这些脑袋挂在城堡的外墙上。东北风鼓起腮来吹,满嘴含着坏天气——正如水手说的一样。

  “‘我要在这儿摊开四肢,’风儿说。‘我要躺在这儿瞧瞧这全部把戏。’

  “他躺了好几个小时,吹了好几天。许多年过去了。”

  “守塔人在塔门口出现了;他看看东方,看看酉方,看看南方和北方。你可以在图画里看到他这副样儿,”干爸爸说,同时用手指着:“你看他就在那儿。不过他看到了一些什么东西,我一会儿再告诉你。

  “‘死刑堡’的墙外是一片汪洋大海——它一直伸展到却格湾。这条通到西兰的海峡是很宽的。塞里斯勒夫草场上和索尔堡草场①上有许多村庄。在它们前面,一个由许多具有山形墙的木房子所组成的新城市渐渐发展起来了。有好几条街全是住着鞋匠、裁缝、杂货商人和啤酒商人;此外还有一个市场,一个同业公会的会所;在曾经是一个小岛的海边上现在还有一座美丽的圣尼古拉教堂。这教堂有一个非常高的尖塔——它的倒影映在清亮的水里是多么清楚啊!离这儿不远是圣母院,人们在这里念着和唱着弥撒,焚着芬芳的香,点着蜡烛。商人的港口②现在成了一个主教城。罗斯吉尔得的主教就在这儿统治着。

  ①塞里斯勒夫(Serritslev)和索尔堡(Solbjerg)草场是两个大村子,后来与哥本哈根连在一起,成为现在的佛列得里克斯堡公园。

  ②指哥本哈根。

  “‘爱兰生主教坐在‘亚克塞尔之家’里。厨房里正在烤着肉,仆人端上了啤酒和红葡萄酒,提琴和黄铜鼓奏出了音乐。蜡烛和灯在燃着;城堡大放光明,好像它是整个王国里的一盏明灯。东北风吹着塔和墙,但是塔和墙却仍然屹立不动。东北风吹着城西边的堡垒——只不过是一道木栏栅,但是这堡垒也是屹立不动。丹麦的国王克利斯朵夫一世就站在堡垒外面。叛乱者在雪尔却尔攻打他;他现在要到这个主教的城市来避乱。

  “风儿在呼啸,在像主教一样地说,‘请你站在外面!请你站在外面!门是不会为你而开的!’

  “那是一个困苦的时代,那是一些艰难的日子。每个人喜欢怎样就怎样。霍尔斯坦的旗帜在宫殿的塔上飘扬。处处是贫困和悲哀。这是痛苦的黑夜。全国都有战争,还有黑死病在流行着。这是漆黑的夜——但是瓦尔得马尔①来了。

  “主教的城现在成了国王的城。城里遍布有山形墙的屋子和窄狭的街道;有守夜人和一座市政厅;它的西区设有一个固定的绞架——只有市民才够资格在那上面受绞刑。一个人必须是这城市的居民才能被吊在那上面,高高地眺望却格和却格的母鸡②。

  ①瓦尔得马尔一世(1131~1182),丹麦国王。

  ②却格是一个小镇,以盛产母鸡著名。

  “‘这是一座美丽的绞架,’东北风说;‘美要不断地发扬!’它吹着,它呼啸着。

  “它从德国吹来了灾害和苦恼。

  “汉萨的商人到来了,”干爸爸说。“他们是从栈房里和柜台后面来的;他们是罗斯托克、吕贝克和卜列门的富有商人。他们所希望得到的不只是瓦尔得马尔塔上的那只金鹅。他们在丹麦国王的城里所拥有的权力比丹麦国王要大得多。他们乘着武装的船只闯进来;谁也没有准备。此外,国王爱立克也没有心情来和他的德国族人作战①。他们的人数是那么多,而且是那么厉害。国王爱立克带着他的朝臣们急忙从西城逃走,逃到一个小镇苏洛去——到安静的湖边和绿树林中去,到恋歌和美酒杯中去。

  ①德国的汉萨人于1428年围攻哥本哈根。

  “但是有一个人留在哥本哈根——一个具有高贵的心和高贵的灵魂的人。你看到这张图画没有?这是一个年轻的妇人——那么优雅,那么娇嫩,她的眼睛像海一样深沉,头发像亚麻一样金黄。她就是丹麦的皇后、英国的公主菲力巴。她留在这个混乱的城里。那些大街小巷里全是些陡峭的台阶,棚子和灰泥——木板条的店铺。市民都涌进来,不知怎样办才好。

  “她有男子的勇气和一颗男子的心。她把市民和农人召集拢来,启发他们,鼓舞他们。他们装备好船,驻守那些碉堡。他们放着马枪;处处是硝烟战火和欢乐的心情。我们的上帝决不会放弃丹麦的。太阳照着每个人的心;所有的眼睛都射出胜利的光。祝福菲力巴吧!她在茅屋里,在房子里,在国王的宫殿里,看守伤病人员;她得到了祝福。我剪了一个花圈,放在这张画上,”干爸爸说。“祝福菲力巴皇后!”

  “现在我们向前再跳过几年吧!”干爸爸说。“哥本哈根也一起向前跳。国王克利斯蒂安一世到过罗马,他得到了教皇的祝福,在长途的旅行中,他处处受到尊敬。他在这里砌了一幢红砖的房子,通过拉丁文传授的学术将要在这儿发扬光大。农夫和手艺人的穷孩子都能到这里来。他们可以求乞,可以穿上黑长袍,可以在市民的门口唱歌。

  “在这个一切用拉丁文教学的学校旁边,另外还有一幢小房子。在这里面,大家讲着丹麦文和遵守丹麦的习惯。早餐是啤酒熬的粥,午饭时间在上午10点钟。太阳通过小块的窗玻璃射到碗柜和书架上。书架里放着手抄的宝藏:密加尔长老的《念珠》和《神曲》,亨利·哈卜斯伦的《药物集》和苏洛的尼尔斯兄弟所谱的《韵文丹麦史记》。‘每个丹麦人都应该熟悉这些书,’这房子的主人说,而他就是使大家熟悉这些书的人。他是丹麦第一个印书的人——荷兰籍的高特夫列·万·格曼。他从事这个对大家有利的魔术:印书的技术。

  “书籍来到国王的宫殿里,来到市民的住屋里。谚语和诗歌从此获得了永恒的生命。人们在痛苦和快乐中不敢说的话,民歌的鸟儿就把它唱出来——虽然用的是寓言形式,但是清楚易懂。这歌鸟自由地在广阔的空中飞翔——飞过平民的客室,也飞过武士的宫殿。它像苍鹰似地坐在一个贵妇人的手上,喃喃地歌唱。它像一只小耗子似地钻进地牢,对那些被奴役的农奴吱吱地讲话①。

  ①请参看《民歌的鸟儿》。

  “‘这完全是一堆废话!’锐利的东北风说。

  “‘这正是春天!’太阳光说。‘你看,绿芽都在偷偷地露面了!’”

  “我们把画册翻下去吧!”干爸爸说。

  “哥本哈根是多么光华灿烂啊!这儿有马上比武和杂技表演;这儿有壮丽的游行行列。请看那些穿着华丽的甲胄的武士;请看那些穿绸戴金的贵妇人。国王汉斯把他的女儿伊丽莎白嫁给勃兰登堡的选帝侯①。她是多么年轻,多么快乐啊!她走着的地方都铺有天鹅绒。她想着她的将来:幸福的家庭生活。在她身边站着的是她的皇兄——有一双忧郁的眼睛和沸腾的热血的克利斯蒂安王子。他是市民爱戴的人,因为他知道他们受到的压迫。他心中在关怀着穷人的未来。

  “只有上帝决定我们的幸福!”

  “现在再把我们的画册翻下去吧!”干爸爸说。“风吹得非常锐利。它在歌唱着那锐利的剑、那艰难的时代和那些动荡不安的日子。

  “那是四月里一个严寒的日子。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聚集在宫殿前面摊税征收所的门口呢?国王的船在那儿停着,扯起了帆,挂着国旗。许多人挤在窗子后面和屋顶上观看。大家都充满了悲哀和痛苦、焦急和渴望的心情。大家都望着宫殿。不久以前,人们在那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举行着火炬跳舞会,但是现在那里面却是寂然无声。大家望着那些阳台。国王克利斯蒂安常常在那上面眺望‘御桥’,同时沿着那窄狭的‘御桥街’眺望他从贝尔根带来的那个荷兰女子‘小鸽子’。百叶窗是关着的。众人望着宫殿:它的门是开着的,吊桥已经放下来了。国王克利斯蒂安带着他的忠实妻子伊丽莎白来了。她将不会离开她的高贵的主人,特别是因为他现在正遭遇着极大的困难②。

  ①即有权选举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勃兰登堡是德国的一个皇族。

  ②国王克利斯蒂安二世于1523年4月13日被丹麦的诸侯罢免。这里所指的是他离开宫殿准备到荷兰去的情景。他从荷兰带来的一位心爱的女子“小鸽子”(Duelil)就住在这里所说的那条狭窄的“御桥街”上。

  “他的血液里焚着火,他的思想里焚着火。他要粉碎与旧时代的联系,他要粉碎农民的羁绊,他要对市民和善,他要剪断那些‘贪婪的鹰’的翅膀,但是这些鹰太多了。他离开了他的王国,希望能够在外国争取更多的朋友和族人。他的妻子和忠实的部下追随着他。在这别离的时刻,每个人的眼睛都润湿了。

  “声音和时代之歌混杂在一起;有的反对他,有的赞成他。这是一个三部的合唱。请听那些贵族们所讲的话吧。这些话被写下来并印出来了:

  “‘万恶的克利斯蒂安,愿你倒霉吧!流在斯德哥尔摩广场上的血在高声地诅咒着你!①’

  ①克利斯蒂安二世在1520年征服了瑞典。这一年他在斯德哥尔摩大肆屠杀瑞典的贵族。1521年他被赶出了瑞典。

  “僧侣们也在同样地咒骂他:‘让上帝和我们遗弃你吧!你把路德的一套教义搬到这儿来;你使它占用教堂和讲台;你让魔鬼现身说法。万恶的克利斯蒂安,愿你倒霉吧!’

  “但是农民和平民哭得非常难过:‘克利斯蒂安,人民爱戴你!不准人们把农民当做牲畜一样买卖,不准人们把农民随便拿去交换一只猎犬!你所定的法律就是你的见证!’

  “不过穷人所说的话只像风里的糟糠。

  “船现在在宫殿旁边开过去了。平民都跑到围墙边来,希望能再看一眼这只御艇。”

  “时代是漫长的,时代是艰苦的;不要相信朋友,也不要相信族人。

  “住在吉尔宫殿里的佛列得里克倒很想做丹麦国王呢。

  “国王佛列得里克现在来到了哥本哈根。你看到这幅名为‘忠诚的哥本哈根’的图画没有?它的周围是一片漆黑的乌云,呈现出一系列的画面。瞧瞧每一幅画吧!这是一种能发出回响的图画:它现在还在歌声和故事中发出回音——经历过一连串岁月的艰难和困苦的时代。

  “那只游踪不定的鸟儿,国王克利斯蒂安的遭遇怎样呢?许多别的鸟儿曾经歌唱过它;它们已经飞得很远,飞过了陆地和大海。鹳鸟在春天来得很早;它是飞过德国从南方来的。它看到过下面所讲的事情:

  “‘我看到亡命的国王克利斯蒂安在长满了石楠的沼泽地上乘着车子走过。他遇见一辆独马拉着的破车。车里坐着一个女人——国王克利斯蒂安的妹妹,勃兰登堡选帝侯的夫人。她因为忠实于路德的教义而被她的丈夫驱逐出去了。这两个流亡的兄妹在这阴暗的沼泽地上见面了。时代是艰难的;时代是漫长的。不要相信朋友或族人吧。’

  “燕子从松德堡宫殿①那儿飞来,唱着悲歌:‘国王克利斯蒂安被人出卖了。他坐在一座像井一样深的塔里。他的沉重的步子在石地上留下足印,他的手指在坚硬的大理石上刻下痕迹。’

  啊,什么忧愁能比得上

  刻在石缝里的这些话语?②

  “鱼鹰从波涛汹涌的大海飞来——那广阔无边的大海。一条船在这海上驶来,带着富恩岛上勇敢的苏伦·诺尔布③。他是幸运的,但是幸运像风和天气一样,在不停地变幻。

  “在尤兰和富恩岛上,大渡乌和乌鸦在尖叫:‘我们现在出来寻找食物!真是好极了,好极了!这儿有死马的尸体,也有死人的尸体。’这是一个动乱的时代;这是奥登堡伯爵④的战争。农人拿起他们的棒子,市民拿起他们的刀子,大声地喊着:‘我们要打死所有的豺狼,一只幼狼也不要让它留下。’烟云笼罩着正在焚毁的城市。

  “国王克利斯蒂安是松德堡宫殿里的一个囚徒。他没有办法逃跑,也没有办法看到哥本哈根和它的灾难。克利斯蒂安三世站在北边的公共草场上⑤,像从前他的父亲一样。失望的空气笼罩着这整个城市;这儿充满了饥荒和瘟疫。

  ①克利斯蒂安二世在1532年企图恢复他的王位而被捕,并且被囚禁在松德堡宫里。

  ②引自丹麦诗人保吕丹——缪勒(Fr.Paludan-muller,1807~1876)的一首诗。

  ③他是丹麦的海军大将,克利斯蒂安二世的支持者,曾协助他逃亡。

  ④指奥登堡(Oldenburg)侯爵,他1448至1481年统治丹麦。

  ⑤在哥本哈根的北边。

  “有一个骨瘦如柴、衣衫槛楼的女人靠着教堂的墙坐着。她是一具尸体。两个活着的孩子躺在她的怀里,从她没有生命的乳房里吸出血液。

  “勇气没有了,抵抗力消逝了。你——忠诚的哥本哈根!”

  “礼号吹奏起来了。请听鼓声和喇叭声吧!贵族老爷们穿着华丽的丝绸和天鹅绒的衣服,戴着飘动着的羽毛,骑着饰着金银的骏马到来了。他们是在向旧市场走去。他们是不是依照惯例要在马上比枪或在马上比武呢?市民和农人都穿着最好的衣服集中到这儿来。他们将要看到什么呢?是不是要把教皇的偶像收集到一起,烧起一堆警火呢?是不是刽子手站在那儿,正如他站在斯拉霍克①的火葬堆旁边一样呢?作为这个国家的统治者的国王是一个路德教徒。这件事现在要让大家知道、证实和承认。

  ①斯拉霍克(Slaghaek)是一个牧师的儿子,曾当过克利斯蒂安二世的秘书,1522年1月24日在哥本哈根的广场上被当众焚死。

  “高贵的太太和出自名门的小姐——她们穿着高领的衣服,帽子上饰着珍珠——坐在敞开的窗子后面,观看着这整个的场面。大臣们穿着古雅的服装,坐在华盖下地毯上的皇位旁边。国王是沉默的。现在他的命令——朝廷的命令——用丹麦的语言向公众宣布了:因为市民和农民对贵族表示过反抗,现在要受到严厉的惩罚。市民成了贱民;农民成了奴隶。全国的主教也受到了责罚。他们的权力已经没有了。教会和修道院的一切财产,现在都移交给国王和贵族了。

  “一面是骄奢和豪华,一面是憎恨和贫困。

  贫穷的鸟儿蹒跚地走着,

  不稳地走着……

  富贵的鸟儿歌唱地走着,

  喧闹地走着!①

  “变乱的时代带来浓重的乌云,但也带来阳光。它在学术的大厅里、在学生的家里照着。许多名字从那个时代一直照到我们这个时代,其中有一位叫做汉斯·道生;他是富恩岛上一个穷苦的铁匠的儿子:

  这个孩子来自贝根德小镇,

  他的名字在整个丹麦驰名。

  他,丹麦的马丁路德,挥着福音的剑,

  胜利地使人民接受上帝的真言。②

  ①此诗英译缺。

  ②这是引自丹麦诗人英格曼(Bernhard Severin Ingemann,1789~1862)的一首诗。汉斯·道生(Hans Tausen,1495~1561)是丹麦一个有名的宗教改革家。

  “贝特鲁斯·巴拉弟乌斯这个名字也发出光辉。这是一个拉丁名字;在丹麦文里,它是贝特尔·卜拉德。他是罗斯吉尔得的主教,也是尤兰一个穷苦铁匠的儿子。在贵族中,汉斯·佛里斯这个名字也发出光辉。他是王国的枢密顾问。他请学生到他家里来吃饭,同时照顾他们。他也同样地照顾小学生。在所有的名字之中,特别有一个名字受到众人的喝彩和传颂:

  只要亚克塞港①有一个学生

  能写出一个字母,

  那么国王克利斯蒂安的姓名

  就处处被人传颂。②

  “在一个变乱的时代里,阳光也会从浓重的乌云里射出来。”

  “现在我们再翻一页吧。

  “在‘巨带’里③,在撒姆叔海岸下,有什么东西在呼啸,在歌唱呢?一个披着一头蔚蓝色头发的美人鱼从海面上升起来。她向农民预言未来:有一个王子将要出生;他将要成为一个有权力的伟大的国王④。

  “他出生在田野里的一棵花儿盛开的山植树下。他的名字现在在传说和歌声中,在邻近的骑士大厅和城堡中开了花。有尖塔的交易所在建立起来了。罗森堡宫殿高高地耸立着,俯视着远在城墙以外的东西。学生现在有他们自己的宿舍。在这宿舍附近,座落着作为乌兰妮亚⑤纪念碑的‘圆塔’⑥。它现在仍高耸人云,遥对着曾经是乌兰妮亚宫所在地的汉岛。宫的金圆顶在月光中发出闪光;人鱼姑娘歌唱着住在宫里面的主人——国王和圣哲常来拜访的、有贵族血统的智者杜却·布拉赫。他把丹麦的声誉提得那么高,使丹麦跟天上的星星争辉,全世界有文化的国家都知道它。但是丹麦却把他赶走了。

  ①即哥本哈根的旧称。

  ②引自丹麦诗人缪勒(Paul. M. Muller)的一首诗。

  ③指西兰和富恩岛之间的一条海峡。

  ④指国王克利斯蒂安四世。在他统治期间,丹麦的文化得到了发展。

  ⑤希腊神话中九女神之一;她的任务是掌握天文。

  ⑥这是哥本哈根的一个天文台,由丹麦的名天文学家杜却·布拉赫在1576至1580年建造的。

  “他在痛苦中用这样的歌安慰自己:

  天空不是处处都有?

  我还能有什么要求?

  “他的歌活在人民心中,像人鱼姑娘所唱的关于克利斯蒂安四世的歌一样。”

  “这一页你要好好地看!”干爸爸说,“它的画后面有画,正如英雄叙事诗中的后面有诗一样。这是一支歌;它的开头非常愉快,它的结尾却很悲哀。

  “一个国王的女儿在国王的宫殿里跳舞。她是多么漂亮啊!她坐在国王克利斯蒂安四世的膝上;她是他心爱的女儿爱勒奥诺娜。她是在道德的教养中长大起来的。她的未婚夫是一个最优秀的显赫贵族哥尔非·乌惠德。她还不过是一个孩子;还常常受到严厉的女教师的鞭打。她向亲爱的人哭诉,而她有理由这样做。她是多么聪明,多么有教养,有学问啊!她会希腊文和拉丁文;她能伴着琵琶唱意大利歌;还能谈论关于教皇和路德的事情。

  “国王克利斯蒂安躺在罗斯吉尔得主教堂的墓窖里,爱勒奥诺娜的兄弟成了国王。哥本哈根的皇宫里是一片富丽豪华的景象。这儿充满了美和智慧:最突出的代表人物是皇后——路尼堡的苏菲亚·阿玛利亚。谁能像她那样善于骑马呢?谁能像她那样精于跳舞呢?作为丹麦的皇后,谁能像她那样谈笑风生呢?

  “‘爱勒奥诺娜·克利斯汀妮·乌惠德!’这是法国大使亲自讲的话,‘就美和聪明说来,她超过了一切的人。’

  “在宫殿的光滑的舞池里,嫉妒的牛蒡长出来了。它在那儿生了根,蔓延起来。成了那儿一种引起人藐视的笑柄:‘这个私生子!她的马车应该在御桥上停下来。皇后可以坐车子走过的地方,普通妇女也可以走过!’

  “闲话、诽谤和谎言像雪片似地飞来。

  “于是乌惠德在静寂的夜里挽着妻子的手,他有城门的钥匙,他打开一扇门。马就在外面等着。他们骑马沿着海岸走;他们乘船逃到瑞典。”

  “像命运对这对夫妇所起的变化一样,我们再看另一页吧。

  “这是秋天,白天短,黑夜长。天气是灰暗和潮湿的,寒风越吹越厉害。堤岸上的树叶在瑟瑟作响;这些树叶飞到贝德·奥克斯①的庭院里——这房子已经空了,被它的主人遗弃了。风在克利斯仙港上呼啸,在现在当作一个普通监狱用的开·路克②的公馆周围吹着。他本人受到了羞辱,并且被放逐出去了。他的族徽被打碎了。他的画像高高地悬在绞架上。他对于这个国家的尊贵的皇后说了一些粗心大意的话;这就是他所得到的惩罚。

  ①贝德·奥克斯(Peder Oxe,1520~1575)是当时丹麦皇家一个权力很大的家臣,后来被撤职。

  ②开·路克(Kai Lykke,1625~1699)是当时丹麦的一个大臣,因诽谤皇后而被判罪,后来逃亡到外国去。

  风在强劲地吹着,扫过曾经是加冕典礼礼仪室的公馆所在地的那个广场。现在那儿只剩下一块石头。‘而且这还是我把它作为一块水磨石放到浮冰上吹到这儿来的呢,’风萧萧地说。‘这块石头搁了浅;我所诅咒的“贼岛”就是在这儿冒出来的。它成了乌惠德老爷的公馆的一部分——他的夫人在这公馆里伴着清脆的琵琶歌唱,读希腊文和拉丁文,骄傲地生活着。现在这儿只剩下这块石头,上面刻着这样的碑文:

  此石永远作为叛国者哥菲兹·乌惠德的羞耻和臭名的纪念。

  “‘但是那位高贵的夫人——她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呼——嘘——呼——嘘!’风在用一种尖锐的声音呼啸着。

  “海水不停地拍打着宫殿的粘湿的墙,在宫殿后面的那座‘蓝塔’里,她已经待了好几年。这个房间里温暖少而烟多。天花板下面的那个小窗子很高。国王克利斯蒂安四世的这位娇生惯养的孩子——这位最文雅的小姐和夫人,她生活得多么艰难,多么痛苦啊!这座被烟熏黑了的监狱的墙上挂满了引起她的回忆的窗帘和织锦。她记起了她儿童时代的幸福时光,她父亲的温柔而神采飞扬的面貌。她记起了她的华贵的婚礼,她的光荣的日子,她在荷兰、英国和波霍尔姆的困苦的时刻。

  在真诚的爱情面前,

  无所谓困苦和艰难。

  “那时她仍然和他生活在一起。但现在她却是孤独的,永远孤独的。她不知道他的坟墓在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

  她对丈夫的忠诚,

  是她唯一的罪行。

  “她成年累月地待在那里面,而外面的生活却在不停地进展。时间永远不会静止下来,但是我们不妨静止一会儿来把她和这支歌的意义想一想:

  我要保持我对丈夫的誓言,

  不管怎样困苦和怎样艰难!

  “你看到这幅图画了吗?”干爸爸问。

  “这正是冬天。冰冻在洛兰和富恩岛之间造出一座桥——一座为卡尔·古斯塔夫①用的桥。他长驱直人,所向无敌。整个国家遭受到抢劫和焚烧,恐怖和饥饿。

  ①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于1658年围攻哥本哈根。丹麦国王佛列得里克三世与他订了不利于丹麦的条约才算解围。

  “瑞典人已经齐集在哥本哈根城下。天气冷得刺骨,雪花狂飞乱舞。但是男人和女人,忠实于他们自己的国王,忠实于他们自己,现在正在准备作战。每一个手艺人、店伙、学生和教师都在城墙上守城。谁也不怕那些火红的炮弹。国王佛列得里克宣誓要死在自己的窝里。他骑在马上巡视,皇后在后面跟随着他,这儿充满了勇气、纪律性和爱国的热忱。

  “让瑞典人穿着白衣、在白雪里向前爬,准备突击吧!大家不停地把梁木和石头扔到他们头上。是的,女人提着滚烫的铁锅,把沸腾的沥青和柏油向这些进攻的敌人头上淋下去。

  “在这天晚上,国王和平民团结在一起,凝成一股力量。他们得救了,他们胜利了。教堂的钟在齐鸣;处处是一片感恩的歌声。市民啊,在这里你们获得了骑士般的名誉!”

  “下一页是什么呢?请看这张画吧!

  “斯万尼主教的夫人坐着一辆紧闭着的车子来了。只有显贵才能这样做。那些凶猛的年轻贵族把车子打得稀烂。主教夫人只好亲自步行到主教公馆里去。

  “整个故事就只这一点吗?下一步是摧毁更重要的一件东西——过度的傲慢。

  “汉斯·南生市长和斯万尼主教①,在上帝的名义下,携手进行工作。他们的话语充满了智慧和诚恳;人们在教堂里,在市民公所里都能听见。

  ①南生市长(Borgemester Hans Nansen)和斯万尼主教(Biskop Svane)是瑞典人围攻哥本哈根时帮助丹麦国王最得力的人。战后他们又帮助国王建立起专制政体。

  “他们一携手,港口就堵住了,城门就关闭了,警钟就响起来了。

  “只有国王可以掌握大权。他曾经在危险的时刻留在他的窝里。要人和平民都要由他来管理和统治。

  “这是一个专权的时代。”

  “我们再跳一页,也再跳一个时代吧。

  “‘嗨咿!啊嗨咿!’犁被扔到一边,石楠遍地丛生,但是人们却非常喜欢打猎。‘嗨咿!啊嗨咿!’

  “请听那响亮的号角和狂吠着的猎犬吧!请看那些猎人吧!请看国王克利斯蒂安五世吧!他年轻而又快乐。宫里和城里全是一片快乐的景象。大厅里点着蜡烛,院子里点着火把,街上点着路灯。一切东西是那么焕然一新!从德国请来的新的贵族——男爵和伯爵——接收了恩惠和礼品。当时最流行的东西是称号、官职和德国语言。

  “于是人们听到一个真正的丹麦声音:这是一个织工的儿子——他现在当上了主教。这就是根果①的声音。他唱着美丽的圣诗。

  “还有一个平民的儿子——一个卖酒人的儿子。他的名字在法律和正义中射出光辉。他的关于法律的著作成了国王的名字的金底。它将永远不会被人忘记。这个平民的儿子是这国家最伟大的人;他得到了一个贵族的纹章,但也因此招致了嫉恨。因此在刑场上,格里菲尔德②的头上搁着刽子手的刀子,但是就在这时他被赦罪,改为终身监禁。人们把他送到特龙罕海岸外的一个小小的石岛上去。

  蒙霍姆成了丹麦的圣赫勒拿③。“但是宫殿里的舞会仍然在愉快地进行着。这里是一派豪华富贵的景象;这里有轻松的音乐。朝臣和太太们在这里跳舞。

  “现在是佛列得里克四世的时代!

  “请看那些庄严的船只和胜利的旗帜吧!请看那波涛汹涌的大海吧!是的,它可以告诉人们丹麦的事迹、成就和光荣。我们记得起一些名字——胜利的塞赫斯得和谷尔登洛④!我们记得起卫特菲尔得⑤——他为了要救出丹麦的舰队,炸毁了他自己的船,而他本人则拿着丹麦的国旗,被抛到空中去。我们想着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里的斗争,想起了从挪威山上跑下来保卫丹麦的那位英雄:比得·托登叔⑥。在那壮丽的海上,在那狂暴的海上,他的名字像雷轰似地从这条海岸传到那条海岸。

  ①根果(Thomas Hans Kingo,1634~1703)是丹麦有名的宗教诗人,写过许多赞美诗。

  ②格里菲尔德(P. S. Griffelde,1635~1699)是丹麦的政治家。从1679年起,他在蒙霍姆(Munkholm)岛被监禁了22年。

  ③这是大西洋上的一个海岛,拿破仑曾被监禁在这里。

  ④这是丹麦两个有名的海军大将,曾经两次战胜挪威的海军。

  ⑤这是丹麦的另一个海军大将,

  ⑥这是一个挪威人,服务于丹麦舰队。当丹麦和瑞典作战的时候,他立过大功。

  闪电透过尘埃,

  雷声打乱时代的低语;

  一个裁缝的学徒离开案板,

  划着一条小船走过挪威沿岸。

  威金人那种年轻和钢铁般的精神,

  飘扬在北海上。①

  “这时从格林兰的沿岸吹来一阵轻快的风——一阵像来自伯利恒土地上的香气。它带来汉斯·爱格得②和他的妻子所点起的福音之光。

  ①引自丹麦名诗人和政治家卜洛(Parmo Carl Ploug,1813~1894)的一首诗。

  ②这是一个丹麦的牧师,他把基督的福音传到格林兰岛上去。

  “因此半页的篇幅有金底;另外半页的篇幅,因为表示悲哀,是一片灰黑——上面有些黑点,好像表示火花,又好像表示疾病和瘟疫。

  “瘟疫在哥本哈根横行。街上都空了,所有的门都关上了,处处是粉笔画的十字,表示屋子里有瘟疫。但是画有黑十字的地方,表明里面住着的人全都死光了。

  “尸体都在夜间被运走,没有人敲什么丧钟。躺在街上半死的人也跟死人一道被运走了。兵车装满了尸体,发出隆隆的响声。但是啤酒店里却发出醉汉的可怕的歌声和狂叫。他们想借酒来忘掉悲惨的境遇。他们要忘记,然后灭亡——灭亡!的确,他们终于走到灭亡。这一页,跟哥本哈根第二次的灾难和考验一起,就在这儿结束。 儿童故事大全

  “国王佛列得里克四世仍然活着。在岁月的飞逝中,他的头发都变得灰白了。他站在王宫的窗口眺望着外面的风暴。这是岁暮的时候。

  “在西门附近的一幢小房子里,有一个男孩子在玩球。球儿飞到顶楼上去了。这小家伙拿着一根蜡烛爬上去寻找它。于是这幢小房子就起了火,接着整条街也烧起来了。火光冲上天空;云块反射出光来。火在不停地扩大!火的燃料可是不少:有食物,有干草和麦秆,有腊肉和柏油,有整堆为了过冬用的木柴。什么东西部烧起来了。处处是哭声和叫声,一片混乱。老国王骑着马走到这混乱中来。他鼓励大家;对大家下命令。火药在爆炸,房屋在崩塌。这时北城也烧起来了;许多教堂——包括圣·彼得教堂和圣母院——也都烧起来了。请听教堂的钟最后发出的声音吧:‘仁慈的上帝,请您收回您对我们的愤怒吧!’

  “只有圆塔和皇宫被保留了下来;它们周围的一切都成了烟雾迷漫的废墟。

  “国王佛列得里克对老百姓很好。他安慰他们,给他们东西吃。他跟他们在一起;他是那些无家可归的人的朋友。祝福国王佛列得里克四世吧!”

  “现在请看这一页!

  “请看这镶着金子的马车,它旁边的随从和前前后后的骑士吧。它从皇宫里开出来,皇宫两边拦着铁链,为的是怕老百姓走得太近。每个平民必须光着头才能走过广场。因为这个缘故,你看不见广场上有什么人——大家都避开这块地方。现在可是有一个人走过来了:他的眼睛下垂,手中拿着帽子。在这时候,他正是我们很愿意推崇的一个人:

  他的话语像扫净一切的狂风,

  一直吹到明天太阳光出现;

  外来的不良风习像许多蚱蜢,

  匆忙地逃回到它发源的地点。①

  “这就是充满了机智和幽默的路德维格·荷尔堡②。他的伟大表现在丹麦的剧场上。但是丹麦的剧场却都关上了门,好像它们是羞耻的发源地似的。一切娱乐都受到限制。歌舞和音乐都被禁止了。基督教阴暗的一面现在占了上风。”

  ①引自丹麦诗人爱密尔(Christian Frederrik Emil,1797~1840)的一首诗。

  ②荷尔堡(Ludvig Holberg,1684~1754),一般称为丹麦戏剧的创始人。

  “‘丹麦王子!’他的母亲这样称呼他。现在是他的时代——充满了明朗的阳光、鸟儿的歌声、欢乐和地道的丹麦式的生活的时代:佛列得里克五世成了国王。

  “皇宫广场上的铁链现在拆除了。丹麦的剧场的门又开了。处处充满了笑声、歌声和快乐的心情。农人举行夏日的联欢节。经过饥饿的压迫以后,他们现在可以欢乐了。‘美’现在繁荣起来,开出花朵,在声、色和创造性的艺术中结出果实,请听格勒特里①的音乐吧!请看伦得曼②的演剧吧!丹麦的皇后喜爱一切地道的东酉。英国的路薏丝,你是那么美丽和温柔!愿天上的上帝祝福你!愿太阳光以愉快的大合唱来歌颂丹麦的那些皇后——菲利巴,伊丽莎白和路薏丝。”

  “尘世的部分早已被埋葬掉了,但是灵魂仍然活着,名字也仍然活着。英国又送来一个皇族的新嫁娘——玛蒂德③。她是那么年轻,但是那么快就被遗弃掉!诗人有一天将会歌颂你,歌颂你年轻的心和你所过的艰难的日子。歌声在时间的流逝中,在人民中间,有一种力量,一种无法形容的力量。请看那皇宫——国王克利斯蒂安的皇宫——的大火吧!人们在想尽一切办法要救出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请看那些码头工人拖出的一篮子银盘和贵重的东西吧。这是一笔了不起的财富。不过他们马上看到在熊熊大火燎着的一扇敞开的门后面,有国王克利斯蒂安四世的一尊古铜半身像。他们于是扔掉他们背着的那笔财富。这尊像对他们有更重大的意义!必须把它救出来,不管它有多重。他们从爱华德④的诗歌中,从哈特曼⑤的悦耳的曲调中认识了他。

  ①格勒特里(A.E.M.Gretry,1741~1813)是法国的名作曲家。

  ②伦得曼(Gert Londemann,1718~1774)是丹麦有名的戏剧家。

  ③玛蒂德(Karollne Mathilde,1751一1775)是丹麦国王克利斯蒂安七世的妻子,因失宠被囚禁在克隆堡监狱,并死于狱中。

  ④爱华德(Johannes Ewald.1743~1781)是丹麦的名诗人和剧作家。

  ⑤哈特曼(Johan Peter Emilius Hartmann,1805~1900)是丹麦的名作曲家。

  “语言和歌曲都具有力量:对于可怜的玛蒂德皇后说来,这更具有力量。”

  “我们再继续翻翻我们的画册吧。

  “乌菲德广场上立着一个羞耻的纪念碑。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竖立着同样的东西呢?在西门附近立着一根圆柱。世界上像这样的东西有多少呢?

  “太阳吻着作为‘自由圆柱’的基石的那块石头。所有教堂的钟都响起来了;旗帜在飘扬。大家对王储佛列得里克高呼万岁。贝尔斯托夫、勒汶特洛和柯尔边生①这几个名字永远留在老年人和青年人的心里和嘴上。大家带着微笑的眼光和感激的心情念着圆柱上刻着的神圣的碑文:

  国王命令:废除农奴制;制定并实施土地法,以使农民成为勇敢、聪明、勤劳、善良、正直和幸福的公民!

  “这是多么阳光明媚的一天啊!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夏日联欢节’啊!

  “阳光之神唱着歌:‘善在生长!美在生长!乌菲德广场上的那块石碑将会倒下,但是自由圆柱将会永远在太阳光中立着——上帝、国王和人民都祝福它。’

  我们有一条古老的公路,

  它一直通到世界的尽头,②

  “这就是那广阔的大海——敌人或朋友都可以使用的大海。而敌人也就来了。强大的英国舰队驶进来了:一个大国来攻打一个小国③。这场战斗是艰苦的,但是人民却非常勇敢。

  每个人都英勇无敌,

  战斗到最后一口气。④

  “他们赢得了敌人的钦佩;他们感动了丹麦的诗人。现在我们纪念这天的战斗的时候,就高高地挂起国旗:这是丹麦光荣的4月2号——哥本哈根港外的洗足木耀日⑤的海战。”

  ①贝尔斯托夫(A. B. Bernstortf,1735~1797)勒汶特洛(Raventlow,1748~1827)和柯尔边生(C.Colbjornsen,1749~1814)都是丹麦的政治家和社会改革家。

  ②这是丹麦诗人格兰特维格的两句诗。

  ③在拿破仑战争期间,英国不准丹麦中立,于1807年向丹麦进攻,把丹麦的海军全部消灭了。

  ④这是丹麦作家弗列德里克(Werner Hans Frederik,1744~1812)的诗句。

  ⑤这是耶稣受难前的一天,在这一天耶稣亲自为他的门徒洗足,以表示谦虚。事见《圣经·新约全书·约翰福音》第13章。

  “许多年过去了。奥列·松得海峡出现了一支舰队。它是开向俄国去呢,还是开到丹麦来呢?谁也不知道,甚至舰队上的人也不知道。

  “人们的嘴上流传着一个故事:这天早晨在奥列·松得海面上,一件密封的命令拆开了,并且立即宣布。它上面写道:围剿丹麦的舰队。这时一个年轻的上校——一个言行一致的英国的儿子——站到他的首长面前来,说:‘我发誓,在公开和正义的战斗中,我愿为英国的国旗战斗到死,但是我不能去摧毁一个弱国。’

  “他说完这话,就跳到海里去了!

  于是舰队向哥本哈根前进,

  远离它应该去的战场①,

  那个无名上校的冰冷尸身,

  在深蓝的水底下隐藏,

  直到浪潮把它推向海边。

  瑞典的渔人们在星空下撒网,

  捞起他,用船把他装上岸:

  每人都想保留住死者的肩章。②

  “敌人向哥本哈根进攻。整个城市都烧起来了。我们丧失了我们的舰队,但是却没有丧失勇气和对上帝的信心。他倒下来了,但是他又能站起来。像爱赫里亚③的战斗一样,创伤终于治好了。哥本哈根的历史充满了值得安慰的事情。

  我们有亘古不变的信心:

  上帝永远是丹麦的一个友人。

  他会帮助,只要我们坚持到底,

  明朗的太阳明天一定会升起。

  “不久阳光照着新建的城市,照着丰饶的麦田,照着我们人民的技能和艺术。这是一个和平幸福的夏天。这时候奥伦施拉格④到来了;诗神建立起她丰富多彩的海市蜃楼。

  “科学上现在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它比人们古时发现的一只‘金角’还要重要。现在发现的是一条金桥:

  这条桥可以使思想的光辉

  随时射进别的国家和人民中去。

  “这桥上写着汉斯·克利斯蒂安·奥尔斯得特⑤的名字。

  ①指它应该去打它真正的敌人拿破仑。

  ②这是丹麦诗人巴梭(CarlChristianBassu,1807~1846)的一首诗。

  ③在北欧神话中,爱赫里亚(Einheria)是一群英勇的战士,死后可以走进众神之祖奥丁的大殿。

  ④奥伦施拉格(A.G.Oehlenschlager,1779~1850)是丹麦的叙事诗人和剧作家,欧洲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运动的一个领导人。

  ⑤奥尔斯得特(HansChristianArsted,1777~1851)是丹麦的著名物理学家,电磁力的发明人。

  “瞧吧!在皇宫附近的教堂旁边,现在出现了一个建筑物。甚至最穷苦的男人和女人都愿意为它的建筑捐献出最后的一个铜板。”

  “在这画册的开头,”干爸爸说,“你记得,那些古老的圆石从挪威的山上滚下来,然后被搬到这儿的冰块上,现在在多瓦尔生的指挥下,它们又从海底被搬出来,变成了美丽的大理石雕像。才好看呢!记住我给你看过的这些东西和给你讲过的这些事情吧!海的沙底冒出水面来,成为防波堤,载着‘阿克塞尔之家’,载着主教的公馆和国王的皇宫。现在它又载着美神的庙。诅咒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空中充满了光明的孩子对于未来世纪所唱的欢乐的颂歌。

  “多少暴风雨曾经在这儿经过;多少暴风雨又会到来,但是终究又会消逝。真、善、美总会获得胜利的。

  “画册到这儿就完了,但是哥本哈根的历史并没有完——还早得很呢。谁知道你这一生会看到什么呢?

  “天常常是黑的,暴风在吹,但是它总没有办法把太阳光吹走。阳光永远在那儿。不过上帝比最亮的阳光还要亮!我们的主比哥本哈根所统治的地方要宽广得多。”

  干爸爸说完这话;就把画册送给我,他目光明亮,充满信心。我把这本书接过来的时候是那么高兴,那么骄傲,那么小心,正如我最近第一次抱着我的小妹妹一样。

  干爸爸说:“我赞成你把这本画册给大家看,同时你也可以说明,它是我编的,粘的,画的。不过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他们应该立刻知道我从什么地方得到这个主题、你知道得很清楚,你可以告诉他们。主题是从那些老油灯那儿得来的。当人们在最后一晚点着它们的时候,它们把一切东西,像一个海市蜃楼似的,指给新的煤气灯看:把这个港口第一次点起路灯时的事情,直到哥本哈根同时点着油灯和煤气灯这一晚上的事情,统统都指出来看。“这本书你喜欢给什么人看就给什么人看——这也就是说,给有亲切的眼睛和友善的心的人看。但是假如‘地狱马’来了的话,那么请你马上就合起

  《干爸爸的画册》。”

第56篇、海蟒

  从前有一条家庭出身很好的小海鱼,它的名字我记不清楚——只有有学问的人才能告诉你。这条小鱼有一千八百个兄弟和姊妹,它们的年龄都一样。它们不认识自己的父亲或母亲,它们只好自己照顾自己,游来游去,不过这是很愉快的事情。

  它们有吃不尽的水——整个大洋都是属于它们的。因此它们从来不在食物上费脑筋——食物就摆在那儿。每条鱼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喜欢听什么故事就听什么故事。但是谁也不想这个问题。

  太阳光射进水里来,在它们的周围照着。一切都照得非常清楚,这简直是充满了最奇异的生物的世界。有的生物大得可怕,嘴巴很宽,一口就能把这一千八百个兄弟姊妹吞下去。不过它们也没有想这个问题,因为它们没有谁被吞过。

  小鱼都在一块儿游,挨得很紧,像鲱鱼和鲭鱼那样。不过当它们正在水里游来游去、什么事情也不想的时候,忽然有一条又长又粗的东西,从上面坠到它们中间来了。它发出可怕的响声,而且一直不停地往下坠。这东西越伸越长;小鱼一碰到它就会被打得粉碎或受重伤,再也复元不了。所有的小鱼儿——大的也不例外——从海面一直到海底,都在惊恐地逃命。这个粗大的重家伙越沉越深,越变越长,变成许多里路长,穿过大海。

  鱼和蜗牛——一切能够游、能够爬、或者随着水流动的生物——都注意到了这个可怕的东酉,这条来历不明的、忽然从上面落下来的、庞大的海鳝。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呢?是的,我们知道!它就是无数里长的粗大的电缆。人类正在把它安放在欧洲和美洲之间。

  凡是电缆落到的地方,海里的合法居民就感到惊惶,引起一阵骚动。飞鱼冲出海面,使劲地向高空飞去。鲂鮄在水面上飞过枪弹所能达到的整个射程,因为它有这套本领。别的鱼则往海底钻;它们逃得飞快,电缆还没有出现,它们就已经跑得老远了。鳍鱼和比目鱼在海的深处自由自在地游泳,吃它们的同类,但是现在也被别的鱼吓慌了。

  有一对海参吓得那么厉害,它们连肠子都吐出来了。不过它们仍然能活下去,因为它们有这套本领。有许多龙虾和螃蟹从自己的甲壳里冲出来,把腿都扔在后面。

  在这种惊慌失措的混乱中,那一千八百个兄弟姊妹就被打散了。它们再也聚集不到一起,彼此也没有办法认识。它们只有一打留在原来的地方。当它们静待了个把钟头以后,总算从开头的一阵惊恐中恢复过来,开始感到有些奇怪。它们向周围看,向上面看,也向下面看。它们相信在海的深处看见了那个可怕的东西——那个把它们吓住,同时也把大大小小的鱼儿都吓住的东西。凭它们的肉眼所能看见的,这东西是躺在海底,伸得很远,相当细,但是它们不知道它能变得多粗,或者变得多结实。它静静地躺着,不过它们认为它可能是在捣鬼。

  “让它在那儿躺着吧!这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小鱼中一条最谨慎的鱼说,不过最小的那条鱼仍然想知道,这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它是从上面沉下来的,人们一定可以从上面得到可靠的消息,因此它们都浮到海面上去。天气非常晴朗。

  它们在海面上遇见一只海豚。这是一个耍武艺的家伙,一个海上的流浪汉:它能在海面上翻筋斗。它有眼睛看东西,因此一定看到和知道一切情况。它们向它请教,不过它老是想着自己和自己翻的筋斗。它什么也没有看到,因此也回答不出什么来。它只是一言不发,做出一副很骄傲的样子。

  它们只好请教一只海豹。海豹只会钻水。虽然它吃掉小鱼,它还是比较有礼貌的,不过它今天吃得很饱。它比海豚知道得稍微多一点。

  “有好几夜我躺在潮湿的石头上,朝许多里路以外的陆地望。那儿有许多呆笨的生物——在他们的语言中叫做‘人’。他们总想捉住我们,不过我们经常逃脱了。我知道怎样逃,你们刚才问起的海鳝也知道。海鳝一直是被他们控制着的,因为它无疑从远古起就一直躺在陆地上。他们把它从陆地运到船上,然后又把它从海上运到另一个遥远的陆地上去。我看见他们碰到多少麻烦,但是他们却有办法应付,因为它在陆地上是很听话的。他们把它卷成一团。我听到它被放下水的时候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音。不过它从他们手中逃脱了,逃到这儿来了。他们使尽气力来捉住它,许多手来抓住它,但是它仍然溜走了,跑到海底上来。我想它现在还躺在海底上吧!”

  “它倒是很细呢!”小鱼说。

  “他们把它饿坏了呀!”海豹说。“不过它马上就可以复元,恢复它原来粗壮的身体。我想它就是人类常常谈起而又害怕的那种大海蟒吧。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它,也从来不相信它。现在我可相信了:它就是那家伙!”于是海豹就钻进水里去了。

  “它知道的事情真多,它真能讲!”小鱼说。“我从来没有这样聪明过!——只要这不是说谎!”

  “我们可以游下去调查一下!”最小的那条鱼说。“我们沿路还可以向别人打听打听!”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我连鳍都不愿意动一下,”别的鱼儿说,掉转身就走。

  “不过我要去!”最小的鱼儿说。于是它便钻到深水里去了。但是这离开“沉下的那个长东西”躺着的地方还很远。小鱼在海底朝各方面探望和寻找。

  它从来没有注意到,它所住的世界是这样庞大。鲱鱼结成大队在游动,亮得像银色的大船。鲭鱼在后回跟着,样子更是富丽堂皇。各种形状的鱼和各种颜色的鱼都来了。水母像半透明的花朵,随着水流在前后飘动。海底上长着巨大的植物,一人多高的草和类似棕榈的树,它们的每一片叶子上都附有亮晶晶的贝壳。

  最后小鱼发现下面有一条长长的黑条,于是它向它游去。但是这既不是鱼,也不是电缆,而是一艘沉下的大船的栏杆。因为海水的压力,这艘船的上下两层裂成了两半。小鱼游进船舱里去。当船下沉的时候,船舱里有许多人都死了,而且被水冲走了。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一个年轻的女人直直地躺着,怀里抱着一个小孩。水把她们托起来,好像在摇着她们似的。她们好像是在睡觉。小鱼非常害怕;它一点也不知道,她们是再也醒不过来的。海藻像藤蔓似的悬在栏杆上,悬在母亲和孩子的美丽的尸体上。这儿是那么沉静和寂寞。小鱼拼命地游——游到水比较清亮和别的鱼游泳的地方去。它没有游远就碰见一条大得可怕的年轻的鲸鱼。

  “请不要把我吞下去,”小鱼说。“我连味儿都没有,因为我是这样小,但是我觉得活着是多么愉快啊!”

  “你跑到这么深的地方来干什么?为什么你的族人没有来呢?”鲸鱼问。

  于是小鱼就谈起了那条奇异的长鳝鱼来——不管它叫什么名字吧。这东西从上面沉下来,甚至把海里最大胆的居民都吓慌了。

  “乖乖!”鲸鱼说。它喝了一大口水,当它跑到水面上来呼吸的时候,不得不吐出一根庞大的水柱。“乖乖!”它说,“当我翻身的时候,把我的背擦得怪痒的那家伙原来就是它!我还以为那是一艘船的桅杆,可以拿来当作搔痒的棒子呢!但是它并不在这附近。不,这东西躺在很远的地方。我现在没有别的事情可干,我倒要去找找它!”

  于是它在前面游,小鱼跟在后面——并不太近,因为有一股激流卷过来,大鲸鱼很快地就先冲过去了。

  它们遇见了一条鲨鱼和一条老锯鳐。这两条鱼也听到关于这条又长又瘦的奇怪海鳝的故事。它们没有看见过它,但是想去看看。

  这时有一条鲶鱼游过来了。

  “我也跟你们一道去吧,”它说。它也是朝这个方向游来。“如果这条大海蟒并不比锚索粗多少,那么我一口就要把它咬断。”于是它把嘴张开,露出六排牙齿。“我可以在船锚上咬出一个印迹来,当然也可以把那东西的身子咬断!”

  “它在那儿呢!”大鲸鱼说,“我看见了!”

  它以为自己看事情要比别人清楚得多。“请看它怎样浮起来,怎样摆动、拐弯和打卷吧!”

  可是它却看错了。朝它们游过来的是一条庞大的海鳗,有好几码长。

  “这家伙我从前曾经看见过!”锯鳐说。“它在海里从来不闹事,也从来不吓唬任何大鱼的。”

  因此它们就和它谈起那条新来的海鳝,同时问它愿意不愿意一同去找它。

  “难道那条鳝鱼比我还要长吗?”海鳗问。“这可要出乱子了!”

  “那是肯定的!”其余的鱼说。“我们的数目不少,倒是不怕它的。”于是它们就赶忙向前游。

  正在这时候,有一件东西挡住了它们的去路——一个比它们全体加到一起还要庞大的怪物。

  这东西像一座浮着的海岛,而又浮不起来。

  这是一条很老的鲸鱼。它的头上长满了海藻,背上堆满了爬行动物,一大堆牡蛎和贻贝,弄得它的黑皮上布满了白点。

  “老头子,跟我们一块来吧!”它们说。“这儿现在来了一条新鱼,我们可不能容忍它。”

  “我情愿躺在我原来的地方,”老鲸鱼说。“让我休息吧!让我躺着吧!啊,是的,是的,是的。我正害着一场大病!我只有浮到海面上.把背露出水面,才会觉得舒服一点!这时庞大的海鸟就飞过来啄我。只要它们不啄得太深,这倒是蛮舒服的。它们有时一直啄到我的肥肉里去。你们瞧吧!有一只鸟的全部骨架还卡在我的背上呢。它把爪子抓得太深,当我潜到海底的时候,它还取不出来。于是小鱼又来啄它。请看看它的样子,再看看我的样子!我病了!”

  “这全是想象!”那条年轻的鲸鱼说,“我从来就不生病。没有鱼会生病的!”

  “请原谅我,”老鲸鱼说,“鳝鱼有皮肤病,鲤鱼会出天花,而我们大家都有寄生虫!”

  “胡说!”鲨鱼说。它不愿意再拖延下去,别的鱼也一样,因为它们有别的事情要考虑。

  最后它们来到电缆躺着的那块地方。它横躺在海底,从欧洲一直伸到美洲,越过沙丘、泥地、石底、茫茫一片的海中植物和整个珊瑚林。这儿激流在不停地变动,漩涡在打转,鱼在成群结队地游——它们比我们看到的无数成群地飞过的候鸟还要多。这儿有骚动声、溅水声、哗啦声和嗡嗡声——当我们把大个的空贝壳放在耳边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微微地听到这种嗡嗡声。现在它们就来到了这块地方。

  “那家伙就躺在这儿!”大鱼说。小鱼也随声附和着。它们看见了电缆,而这电缆的头和尾所在的地方都超出了它们的视线。

  海绵、水螅和珊蝴虫在海底飘荡,有的垂挂着,不时沉下来,垂落下来盖在它上面,因此它一忽儿显露,一忽儿隐没。海胆、蜗牛和蠕虫在它上面爬来爬去。庞大的蜘蛛,背上背着整群的爬虫,在电缆上迈着步子。深蓝色的海参——不管这种爬虫叫什么,它是用整个的身体来吃东西的——躺在那儿,似乎在唤海底的这个新的动物。比目鱼和鳍鱼在水里游来游去,静听各方面的响声。海盘车喜欢钻进泥巴里去,只是把长着眼睛的两根长脚伸出来。它静静地躺着,看这番骚动究竟会产生一个什么结果。

  电缆静静地躺着,但是生命和思想却在它的身体里活动。人类的思想在它身体内通过。

  “这家伙很狡猾!”鲸鱼说。“它能打中我的肚皮,而我的肚皮是最容易受伤的地方!”

  “让我们摸索前进吧!”水螅说。“我有细长的手臂,我有灵巧的手指。我摸过它。我现在要把它抓紧一点试试看。”

  它把灵巧的长臂伸到电缆底下,然后绕在它上面。

  “它并没有鳞!”水螅说,“也没有皮!我相信它永远也养不出有生命的孩子!”

  海鳗在电缆旁躺下来,尽量把自己伸长。

  “这家伙比我还要长!”它说。“不过长并不是了不起的事情,一个人应该有皮、肚子和灵活性才行。”

  鲸鱼——这条年轻和强壮的鲸鱼——向下沉,沉得比平时要深得多。

  “请问你是鱼呢,还是植物?”它问。“也许你是从上面落下来的一件东西,在我们中间生活不下去吧?”

  但是电缆却什么也不回答——这不是它的事儿。它里面有思想在通过——人类的思想。这些思想,在一秒钟以内,从这个国家传到那个国家,要跑几千里。

  “你愿意回答呢,还是愿意被咬断?”凶猛的鲨鱼问。别的大鱼也都随声附和。“你愿意回答呢,还是愿意被咬断?”

  电缆一点也不理会,它有它自己的思想。它在思想,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因为它全身充满了思想。

  “让它们把我咬断吧。人们会把我捞起来,又把我联结好。我有许多族人在较小的水道曾经碰到过这类事情。”

  因此它就不回答;它有别的事情要做。它在传送电报;它躺在海底完全是合法的。

  这时候,像人类所说的一样,太阳落下去了。天空看上去像红彤彤的火焰,天上的云块发出火一般的光彩——一块比一块好看。

  “现在我们可以有红色的亮光了!”水螅说。“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瞧瞧这家伙——假如这是必要的话。”

  “瞧瞧吧!瞧瞧吧!”鲶鱼说,同时露出所有的牙齿。

  “瞧瞧吧!瞧瞧吧!”旗鱼、鲸鱼和海鳗一起说。

  它们一齐向前冲。鲶鱼跑在前面。不过当它们正要去咬电缆的时候,锯鳐把它的锯猛力刺进鳝鱼的背。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鲶鱼再也没有力量来咬了。

  泥巴里现在是一团混乱。大鱼和小鱼,海参和蜗牛都在横冲直撞,互相乱咬乱打,乱挤乱压。电缆在静静地躺着,做它应该做的事情。

  海上是一片黑夜,但是成千上万的海中生物发出光来。不够针头大的螃蟹也在发着光。这真是奇妙得很,不过事实是如此。

  海里的动物望着这根电缆。

  “这家伙是一件东西呢,还是不是一件东西呢?”

  是的,问题就在这儿。

  这时有一头老海象来了。人类把这种东西叫海姑娘或海人。这是一头母海象,有一个尾巴、两只划水用的短臂和一个下垂的胸脯。她的头上有许多海藻和爬行动物,而她因这些东西而感到非常骄傲。

  “你们想不想知道和了解呢?”她说。“我是唯一可以告诉你们的人。不过我要求一件事情:我要求我和我的族人有在海底自由吃草的权利。我像你们一样,也是鱼,但在动作方面我又是一个爬行动物。我是海里最聪明的生物。我知道生活在海里的一切东西,也知道生活在海上的一切东西。那个让你们大伤脑筋的东西是从上面下来的,凡是从上面放下来的东西都是死的,或者变成死的,没有任何力量。让它躺在那儿吧。它不过是人类的一种发明罢了!”

  “我相信它还不止是如此!”小鱼说。

  “小鲭鱼,住口!”大海象说。

  “刺鱼!”别的鱼儿说;此外还有更加无礼的话。

  海象解释给它们听,说这个一言不发的、吓人的家伙不过是陆地上的一种发明罢了。她还作了一番短短的演讲,说明人类是如何讨厌。

  “他们想捉住我们,”她说。“这就是他们生活的唯一目的。他们撒下网来,在钩子上安着饵来捉我们。那儿躺着的家伙是一条大绳子。他们以为我们会咬它,他们真傻!我们可不会这样傻!不要动这废物吧,它自己会消散,变成灰尘和泥巴的。上面放下来的东西都是有毛病和破绽的——一文不值!”

  “一文不值!”所有的鱼儿都说。它们为了要表示意见,所以就全都赞同海象的意见。

  小鱼却有自己的看法:“这条又长又瘦的海蟒可能是海里最奇异的鱼。我有这种感觉。”

  “最奇异的!”我们人类也这样说,而且有把握和理由这样说。

  这条巨大的海蟒,好久以前就曾在歌曲和故事中被谈到过的。它是从人类的智慧中孕育和产生出来的,它躺在海底,从东方的国家伸展到西方的国家去。它传递消息,像光从太阳传到我们地球上一样快。它在发展,它的威力和范围在发展,一年一年地在发展。它穿过大海,环绕着地球;它深入波涛汹涌的水,也深入一平如镜的水——在这水上,船长像在透明的空气中航行一样,可以朝下看,望见像五颜六色的焰火似的鱼群。

  这蟒蛇——一条带来幸运的中层界①的蟒蛇——向极远的地方伸展,它环绕着地球一周,可以咬到自己的尾巴。鱼和爬虫硬着头皮向它冲来,它们完全不懂得上面放下来的东西:人类的思想,用种种不同的语言,无声无息地,为了好的或坏的目的,在这条知识的蛇里流动着。它是海里奇物中一件最奇异的东西——我们时代的海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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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是Midgaard,按照宗教传说,认为宇宙分天堂、人间和地狱三层。中间这层就是我们人类居住的世界。

第57篇、钱猪


  婴儿室里有许多许多玩具;橱柜顶上有一个扑满,它的形状像猪,是泥烧的。它的背上自然还有一条狭口。这狭口后来又用刀子挖大了一点,好使整个银元也可以塞进去。的确,除了许多银毫以外,里面也有两块银元。
  钱猪装得非常满,连摇也摇不响——这的确要算是一只钱猪所能达到的最高峰了。他现在高高地站在橱柜上,瞧不起房里一切其他的东西。他知道得很清楚,他肚皮里所装的钱可以买到这所有的玩具。这就是我们所谓的“心中有数”。
  别的玩具也想到了这一点,虽然它们不讲出来——因为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要讲。桌子的抽屉是半开着的;这里面有一个很大的玩具。她略微有点儿旧,脖子也修理过一次。她朝外边望了一眼,说:
  “我们现在来扮演人好吗?因为这究竟是值得一做的事情呀!”
  这时大家骚动了一下,甚至墙上挂着的那些画也掉过身来,表示它们也有反对的一面;不过这并不是说明它们在抗议。
  现在是半夜了。月亮从窗子外面照进来,送来不花钱的光。游戏就要开始了。所有的玩具,甚至属于比较粗糙的玩具一类的学步车,都被邀请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学步车说。“我们不能全都是贵族。正如俗话所说的,总要有人做事才成!”
  只有钱猪接到了一张手写的请帖,因为他的地位很高,大家都相信他不会接受口头的邀请。的确,他并没有回答说他来不来,而事实上他没有来。如果要他参加的话,他得在自己家里欣赏。大家可以照他的意思办,结果他们也就照办了。
  那个小玩偶舞台布置得恰恰可以使他一眼就能看到台上的扮演。大家想先演一出喜剧,然后再吃茶和做知识练习。他们立刻就开始了。摇木马谈到训练和纯血统问题,学步车谈到铁路和蒸汽的力量。这些事情都是他们的本行,所以他们都能谈谈。座钟谈起政治:“滴答——滴答”。它知道它敲的是什么时候,不过,有人说他走的并不准确。竹手杖直挺挺地站着,骄傲得不可一世,因为它上面包了银头,下面箍了铜环,上上下下都包了东西。沙发上躺着两个绣花垫子,很好看,但是糊涂。现在戏可以开始了。
  大家坐着看戏。事先大家都说好了,观众应该根据自己喜欢的程度喝彩、鼓掌和跺脚。不过马鞭说他从来不为老人鼓掌,他只为还没有结婚的年轻人鼓掌。
  “我对大家都鼓掌,”爆竹说。
  “一个人应该有一个立场!”痰盂说。这是当戏正在演的时候他们心中所有的想法。
  这出戏没有什么价值,但是演得很好。所有的人物都把它们涂了颜色的一面掉向观众,因为他们只能把正面拿出来看,而不能把反面拿出来看。大家都演得非常好,都跑到舞台前面来,因为拉着它们的线很长,不过这样人们就可以把他们看得更清楚。
  那个补了一次的玩偶是那么兴奋,弄得她的补丁都松开了。钱猪也看得兴奋起来,他决心要为演员中的某一位做点事情:他要在遗嘱上写下,到了适当的时候,他要这位演员跟他一起葬在公墓里。这才是真正的愉快,因此大家就放弃吃茶,继续做知识练习。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扮演人类了。这里面并没有什么恶意,因为他们只不过是扮演罢了,每件东西只想着自己,和猜想钱猪的心事;而这钱猪想得最远,因为他想到了写遗嘱和入葬的事情。这事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他总是比别人料想得早。


  啪!他从橱柜上掉下来了——落到地上,跌成了碎片。小钱毫跳着,舞着,那些顶小的打着转,那些大的打着转滚开了,特别是那块大银元——他居然想跑到广大的世界里去。他真的跑到广大的世界里去了,其他的也都是一样。钱猪的碎片则被扫进垃圾箱里去了。不过,在第二天,碗柜上又出现了一个泥烧的新钱猪。它肚皮里还没有装进钱,因此它也摇不出响声来;在这一点上说来,它跟别的东西完全没有什么分别。不过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与这开始同时,我们作一个结尾。(1855年)
  这是一起很有风趣的小品,最初发表在1855年哥本哈根出版的《丹麦大众历书》上。“钱猪”肚子里装满钱,满得连摇动时连响声都不发,是一种大人物沉着庄重的样子。但它跌碎了以后,钱都光了,另一个新“钱猪”来代替它,“它肚皮里还没有装进钱,因此它也摇不出响声来。”实际既然如此,“它跟别的东西完全没有什么区别,”因此它就谈不上是什么大人物了。世事就是如此。

第58篇、甲虫


  皇帝的马儿钉得有金马掌(注:原文是guldskoe,直译即“金鞋”的意思。这儿因为牵涉到马,所以一律译为马掌。);每只脚上有一个金马掌。为什么他有金马掌呢?
  他是一个很漂亮的动物,有细长的腿子,聪明的眼睛;他的鬃毛悬在颈上,像一起丝织的面纱。他背过他的主人在枪林弹雨中驰骋,听到过子弹飒飒地呼啸。当敌人逼近的时候,他踢过和咬过周围的人,与他们作过战。他背过他的主人在敌人倒下的马身上跳过去,救过赤金制的皇冠,救过皇帝的生命——比赤金还要贵重的生命。因此皇帝的马儿钉得有金马掌,每只脚上有一个金马掌。
  甲虫这时就爬过来了。
  “大的先来,然后小的也来,”他说,“问题不是在于身体的大小。”他这样说的时候就伸出他的瘦小的腿来。
  “你要什么呢?”铁匠问。
  “要金马掌,”甲虫回答说。
  “乖乖!你的脑筋一定是有问题,”铁匠说。“你也想要有金马掌吗?”
  “我要金马掌!”甲虫说。“难道我跟那个大家伙有什么两样不成?他被人伺候,被人梳刷,被人看护,有吃的,也有喝的。难道我不是皇家马厩里的一员么?”
  “但是马儿为什么要有金马掌呢?”铁匠问,“难道你还不懂得吗?”
  “懂得?我懂得这话对我是一种侮辱,”甲虫说。“这简直是瞧不起人。——好吧,我现在要走了,到外面广大的世界里去。”
  “请便!”铁匠说。
  “你简直是一个无礼的家伙!”甲虫说。
  于是他走出去了。他飞了一小段路程,不久他就到了一个美丽的小花园里,这儿玫瑰花和薰衣草开得喷香。
  “你看这儿的花开得美丽不美丽?”一只在附近飞来飞去的小瓢虫问。他那红色的、像盾牌一样硬的红翅膀上亮着许多黑点子。“这儿是多么香啊!这儿是多么美啊!”
  “我是看惯了比这还好的东西的,”甲虫说。“你认为这就是美吗?咳,这儿连一个粪堆都没有。”
  于是他更向前走,走到一棵大紫罗兰花荫里去。这儿有一只毛虫正在爬行。
  “这世界是多么美丽啊!”毛虫说:“太阳是多么温暖,一切东西是那么快乐!我睡了一觉——他就是大家所谓‘死’了一次——以后,我醒转来就变成了一只蝴蝶。”
  “你真自高自大!”甲虫说。“乖乖,你原来是一只飞来飞去的蝴蝶!我是从皇帝的马厩里出来的呢。在那儿,没有任何人,连皇帝那匹心爱的、穿着我不要的金马掌的马儿,也没有这么一个想法。长了一双翅膀能够飞几下!咳,我们来飞吧。”
  于是甲虫就飞走了。“我真不愿意生些闲气,可是我却生了闲气了。”
  不一会儿,他落到一大块草地上来了。他在这里躺了一会儿,接着就睡去了。


  我的天,多么大的一阵急雨啊!雨声把甲虫吵醒了。他倒很想马上就钻进土里去的,但是没有办法。他栽了好几个跟头,一会儿用他的肚皮、一会儿用他的背拍着水,至于说到起飞,那简直是不可能了。无疑地,他再也不能从这地方逃出他的生命。他只好在原来的地方躺下,不声不响地躺下。天气略微有点好转。甲虫把他眼里的水挤出来。他迷糊地看到了一件白色的东西。这是晾在那儿的一床被单。他费了一番气力爬过去,然后钻进这潮湿单子的折纹里。当然,比起那马厩里的温暖土堆来,躺在这地方是并不太舒服的。可是更好的地方也不容易找到,因此他也只好在那儿躺了一整天和一整夜。雨一直是在不停地下着。到天亮的时分,甲虫才爬了出来。他对这天气颇有一点脾气。
  被单上坐着两只青蛙。他们明亮的眼睛射出极端愉快的光芒。
  “天气真是好极了!”他们之中一位说。“多么使人精神爽快啊!被单把水兜住,真是再好也没有!我的后腿有些发痒,像是要去尝一下游泳的味儿。”
  “我倒很想知道,”第二位说,“那些飞向遥远的外国去的燕子,在他们无数次的航程中,是不是会碰到比这更好的天气。这样的暴风!这样的雨水!这叫人觉得像是呆在一条潮湿的沟里一样。凡是不能欣赏这点的人,也真算得是不爱国的人了。”
  “你们大概从来没有到皇帝的马厩里去过吧?”甲虫问。
  “那儿的潮湿是既温暖而又新鲜。那正是我所住惯了的环境;那正是合我胃口的气候。不过我在旅途中没有办法把它带来。难道在这个花园里找不到一个垃圾堆,使我这样有身份的人能够暂住进去,舒服一下子么?”
  不过这两只青蛙不懂得他的意思,或者还是不愿意懂得他的意思。
  “我从来不问第二次的!”甲虫说,但是他已经把这问题问了三次了,而且都没有得到回答。
  于是他又向前走了一段路。他碰到了一块花盆的碎片。这东西的确不应该躺在这地方;但是他既然躺在这儿,他也就成了一个可以躲避风雨的窝棚了。在他下面,住着好几家蠼螋。他们不需要广大的空间,但却需要许多朋友。他们的女性是特别富于母爱的,因此每个母亲就认为自己的孩子是世上最美丽、最聪明的人。
  “我的儿子已经订婚了,”一位母亲说。“我天真可爱的宝贝!他最伟大的希望是想有一天能够爬到牧师的耳朵里去。他真是可爱和天真。现在他既订了婚,大概可以稳定下来了。对一个母亲说来,这真算是一件喜事!”
  “我们的儿子刚一爬出卵子就马上顽皮起来了,”另外一位母亲说。“他真是生气勃勃。他简直可以把他的角都跑掉了!对于一个母亲说来,这是一件多大的愉快啊!你说对不对,甲虫先生?”她们根据这位陌生客人的形状,已经认出他是谁了。
  “你们两个人都是对的,”甲虫说。这样他就被请进她们的屋子里去——也就是说,他在这花盆的碎片下面能钻进多少就钻进多少。
  “现在也请你瞧瞧我的小蠼螋吧,”第三位和第四位母亲齐声说,“他们都是非常可爱的小东西,而且也非常有趣。他们从来不捣蛋,除非他们感到肚皮不舒服。不过在他们这样的年纪,这是常有的事。”
  这样,每个母亲都谈到自己的孩子。孩子们也在谈论着,同时用他们尾巴上的小钳子来夹甲虫的胡须。
  “他们老是闲不住的,这些小流氓!”母亲们说。她们的脸上射出母爱之光。可是甲虫对于这些事儿感到非常无聊;因此他就问起最近的垃圾堆离此有多远。
  “在世界很辽远的地方——在沟的另一边,”一只蠼螋回答说。“我希望我的孩子们没有谁跑得那么远,因为那样就会把我急死了。”
  “但是我倒想走那么远哩,”甲虫说。于是他没有正式告别就走了;这是一种很漂亮的行为。
  他在沟旁碰见好几个族人——都是甲虫之流。
  “我们就住在这儿,”他们说。“我们在这儿住得很舒服。请准许我们邀您光临这块肥沃的土地好吗?你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是很疲倦了。”
  “一点也不错,”甲虫回答说。“我在雨中的湿被单里躺了一阵子。清洁这种东西特别使我吃不消。我翅膀的骨节里还得了风湿病,因为我在一块花盆碎片下的阴风中站过。回到自己的族人中来,真是轻松愉快。”
  “可能你是从一个垃圾堆上来的吧?”他们之中最年长的一位说。
  “比那还高一点,”甲虫说。“我是从皇帝的马厩里来的。我在那儿一生下来,脚上就有金马掌。我是负有一个秘密使命来旅行的。请你们不要问什么问题,因为我不会回答的。”
  于是甲虫就走到这堆肥沃的泥巴上来。这儿坐着三位年轻的甲虫姑娘。她们在格格地憨笑,因为她们不知道讲什么好。
  “她们谁也不曾订过婚,”她们的母亲说。
  这几位甲虫又格格地憨笑起来,这次是因为她们感到难为情。
  “我在皇家的马厩里,从来没有看到过比这还漂亮的美人儿,”这位旅行的甲虫说。
  “请不要惯坏了我的女孩子;也请您不要跟她们谈话,除非您的意图是严肃的。——不过,您的意图当然是严肃的,因此我祝福您。”
  “恭喜!”别的甲虫都齐声地说。
  我们的甲虫就这样订婚了。订完婚以后接踵而来的就是结婚,因为拖下去是没有道理的。
  婚后的一天非常愉快;第二天也勉强称得上舒服;不过在第三天,太太的、可能还有小宝宝的吃饭问题就需要考虑了。
  “我让我自己上了钩,”他说。“那么我也要让她们上一下钩,作为报复。——”
  他这样说了,也就这样办了。他开小差溜了。他走了一整天,也走了一整夜。——他的妻子成了一个活寡妇。
  别的甲虫说,他们请到他们家里来住的这位仁兄,原来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流浪汉子;现在他却把养老婆的这个担子送到他们手里了。
  “唔,那么让她离婚、仍然回到我的女儿中间来吧,”母亲说。“那个恶棍真该死,遗弃了她!”
  在这期间,甲虫继续他的旅行。他在一漂白菜叶上渡过了那条沟。在快要天亮的时候,有两个人走过来了。他们看到了甲虫,把他捡起来,于是把他翻转来,复过去。他们两人是很有学问的。尤其是他们中的一位——一个男孩子。
  “安拉(注:安拉(Allab)即真主。)在黑山石的黑石头里发现黑色的甲虫《古兰经》上不是这样写着的吗?他问;于是他就把甲虫的名字译成拉丁文,并且把这动物的种类和特性叙述了一番。这位年轻的学者反对把他带回家。他说他们已经有了同样好的标本。甲虫觉得这话说得有点不太礼貌,所以他就忽然从这人的手里飞走了。现在他的翅膀已经干了,他可以飞得很远。他飞到一个温室里去。这儿屋顶有一部分是开着的,所以他轻轻地溜进去,钻进新鲜的粪土里。
  “这儿真是很舒服,”他说。
  不一会儿他就睡去了。他梦见皇帝的马死了,梦见甲虫先生得到了马儿的金马掌,而且人们还答应将来再造一双给他。
  这都是很美妙的事情。于是甲虫醒来了。他爬出来,向四周看了一眼。温室里面算是可爱之至!巨大的棕榈树高高地向空中伸去;太阳把它们照得透明。在它们下面展开一起丰茂的绿叶,一起光彩夺目、红得像火、黄得像琥珀、白得像新雪的花朵!
  “这要算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展览了,”甲虫说。“当它们腐烂了以后;它们的味道将会是多美啊!这真是一个食物储藏室!我一定有些亲戚住在这儿。我要跟踪而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位可以值得跟我来往的人物。当然我是很骄傲的,同时我也正因为这而感到骄傲。”
  这样,他就高视阔步地走起来。他想着刚才关于那只死马和他获得的那双金马掌的梦。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甲虫,抱着他,同时把他翻来翻去。原来园丁的小儿子和他的玩伴正在这个温室里。他们瞧见了这只甲虫,想跟他开开玩笑。他们先把他裹在一起葡萄叶子里,然后把他塞进一个温暖的裤袋里。他爬着,挣扎着,不过孩子的手紧紧地捏住了他。后来这孩子跑向小花园的尽头的一个湖那边去。在这儿,甲虫就被放进一个破旧的、失去了鞋面的木鞋里。这里面插着一根小棍子,作为桅杆。甲虫就被一根毛线绑在这桅杆上面。所以现在他成为一个船长了;他得驾着船航行。
  这是一个很大的湖;对甲虫说来,它简直是一个大洋。他害怕得非常厉害,所以他只有仰躺着,乱弹着他的腿子。
  这只木鞋浮走了。它被卷入水流中去。不过当船一起得离岸太远的时候,便有一个孩子扎起裤脚,在后面追上,把它又拉回来。不过,当它又漂出去的时候,这两个孩子忽然被喊走了,而且被喊得很急迫。所以他们就匆忙地离去了,让那只木鞋顺水漂流。这样,它就离开了岸,越漂越远。甲虫吓得全身发抖,因为他被绑在桅杆上,没有办法飞走。
  这时有一个苍蝇来访问他。
  “天气是多好啊!”苍蝇说。“我想在这儿休息一下,在这儿晒晒太阳。你已经享受得够久了。”
  “你只是凭你的理解胡扯!难道你没有看到我是被绑着的吗?”
  “啊,但我并没有被绑着呀,”苍蝇说;接着他就飞走了。
  “我现在可认识这个世界了,”甲虫说。“这是一个卑鄙的世界!而我却是它里面唯一的老实人。第一,他们不让我得到那只金马掌;我得躺在湿被单里,站在阴风里;最后他们硬送给我一个太太。于是我得采取紧急措施,逃离这个大世界里来。我发现了人们是在怎样生活,同时我自己应该怎样生活。这时人间的一个小顽童来了,把我绑起,让那些狂暴的波涛来对付我,而皇帝的那骑马这时却穿着金马掌散着步。这简直要把我气死了。不过你在这个世界里不能希望得到什么同情的!我的事业一直是很有意义的;不过,如果没有任何人知道它的话,那又有什么用呢?世人也不配知道它,否则,当皇帝那匹爱马在马厩里伸出它的腿来让人钉上马掌的时候,大家就应该让我得到金马掌了。如果我得到金马掌的话,我也可以算做那马厩的一种光荣。现在马厩对我说来,算是完了。这世界也算是完了。一切都完了!”
  不过一切倒还没有完了。有一条船到来了,里面坐着几个年轻的女子。
  “看!有一只木鞋在漂流着,”一位说。
  “还有一个小生物绑在上面,”另外一位说。
  这只船驶近了木鞋。她们把它从水里捞起来。她们之中有一位取出一把剪刀,把那根毛线剪断,而没有伤害到甲虫。当她们走上岸的时候,她就把他放到草上。
  “爬吧,爬吧!飞吧,飞吧!如果你可能的话!”她说。
  “自由是一种美丽的东西。”
  甲虫飞起来,一直飞到一个巨大建筑物的窗子里去。然后他就又累又困地落下来,恰恰落到国王那只爱马的又细又长的鬃毛上去。马儿正是立在它和甲虫同住在一起的那个马厩里面。甲虫紧紧地抓住马鬃,坐了一会儿,恢复恢复自己的精神。
  “我现在坐在皇帝爱马的身上——作为其他的人坐着!我刚才说的什么呢?现在我懂得了。这个想法很对,很正确。马儿为什么要有金马掌呢?那个铁匠问过我这句话。现在我可懂得他的意思了。马儿得到金马掌完全是为了我的缘故。”
  现在甲虫又变得心满意足了。
  “一个人只有旅行一番以后,头脑才会变得清醒一些,”他说。
  这时太阳照在他身上,而且照得很美丽。
  “这个世界仍然不能说是太坏,”甲虫说。“一个人只须知道怎样应付它就成。”
  这个世界是很美的,因为皇帝的马儿钉上金马掌,而他钉上金马掌完全是因为甲虫要其他的缘故。
  “现在我将下马去告诉别的甲虫,说大家把我伺候得如何周到。我将告诉他们我在国外的旅行中所得到的一切愉快。我还要告诉他们,说从今以后,我要待在家里,一直到马儿把他的金马掌穿破了为止。”(1861年)
  这篇具有讽刺意味的作品,最初发表在1861年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二卷第一部里。那只甲虫看样子颇具有一点我们的“阿Q精神”。不过它还有足够的世故而没有遭受到阿Q的同样命运:“这个世界仍然不能说是太坏,一个人只须知道怎样应付它就成。”关于这个故事的背景,安徒生写道:“在一些‘流行俗话’中狄更斯(英国著名小说家,安徒生的好朋友)收集了许多阿拉伯的谚语和成语,其中有一则是这样的:‘当皇帝的马钉上金马掌的时候,甲虫也把它的脚伸出来’。狄更斯在手记中说‘我希望安徒生能写一个关于它的故事。’我一直有这个想法,但是故事却不到来。只有9年以后,我住在巴士纳斯的温暖的农庄时,偶然又读到犹更斯的这句话,于是《甲虫》的故事就忽然到来了。”

第59篇、一串珍珠

  一
  在丹麦,从哥本哈根通往科绪尔①,现在还只有一条铁路②。这条铁路是一串珍珠,这样的珍珠,欧洲已经有好多串了。价值最昂贵的珍珠有:巴黎、伦敦、维也纳、那不勒斯——!可是许多人并不把这些大城市看成是自己最美丽的珍珠。相反,却把不为人所注意的某个小地方看作是自己最美丽的珍珠,里面住着最亲的人的家中之家!是的,这往往只不过是一个孤庄,绿篱中隐藏着的一所小屋子,火车奔驰而过的时候,眼前飞过的一个小点而已。
  从哥本哈根到科绪尔有多少颗珍珠呢?在我们看来有六颗。这些地方大多数人都会注意到,古老的记忆,诗文,给这些珍珠以灿烂的光辉,使它们在我们的思想中闪闪发光。那里的山坡旁,屹立着腓德烈六世③的宫殿,厄伦施莱尔④童年的家;在松诺玛肯⑤一片树林绿茵的深处,这一串珍珠中的一颗在闪烁,人们把它叫做“菲勒蒙和包喀斯的茅屋”⑥,也就是说,两位可亲的老人的家。这里住着拉贝克和他的妻子伽玛⑦。这里,在他们好客的屋檐下,在一辈人的时间里聚集着忙忙碌碌的哥本哈根精神世界中之许多佼佼者,这里是精神生活之家,——而现在!请别说:“唉,变化多大啊!”——没有,它仍是精神之家,衰颓的花草的温房⑧!没有活力绽放的花苞却可以在这里得到保护,找到存身之所,都会舒展开花瓣,结籽。这里精神生活之家闪闪发光,散发着蓬勃的生机和旺盛的活力。周围的世界,透过眼睛,把光芒射进心灵的永无边底的深渊。受人类之爱滋润的痴人之家是一片神圣之地,是医治有病的花木的温室,这些花木总有一日会被种植到上帝的花园里开放出花朵来的。心智最弱的人现在居住在这里。这个地方曾是最伟大、最强有力的人物聚会的地方。他们交流思想,思想境界大大升华——“菲勒蒙和包喀斯的茅屋”里心灵的火焰总是飞升。
  在赫洛尔⑨泉边的国王墓群的城市,古老的罗斯基勒⑩出现在我们眼前。教堂修长的尖塔顶部高高地钻上去,超出这矮平的城市,影子映在伊瑟海湾的水面上。我们只寻找一座坟墓,在珍珠放射出的晶莹中来审视它。它不是那了不起的盟主女皇玛格丽特⑾的墓——不是的。我们紧靠着它的白墙飞过的教堂坟园里便有这座坟墓,一块很普通的碑石盖在坟上,风琴之王,丹麦传奇文学的振兴人,安息在这里。我们心灵中的乐曲是古老的传说。我们感觉到:“清澈的波涛翻滚”的地方,“安居着一位国君!”——罗斯基勒,国王墓群的城市,在你这粒珍珠中我们要看到这普通的墓,在这墓的碑石上刻上了一只琴和魏瑟⑿这个名字。
  现在,我们来到了林斯特兹城附近的西厄斯特兹⒀。河床很低;金黄色的谷粟生长旺盛。离西厄奈利尔秀阁不远的地方,停靠着哈格巴德的船。谁不知道与本地区相关联的关于哈格巴德和大火中的西厄奈利尔的秀阁的传说⒁;最热烈的爱情的传说。
  “密林围绕着美丽的索渝⒂!”你这修道院城市的容貌在长着藓苔的树林中显现出来。
  它以青春的目光从学院⒃通过湖面望到外面的世界通途,在火车飞驰过树林的时候,听着长龙的喘息。索渝,你这诗的珍珠,你保存着霍尔贝的遗灰!你那知识之宫像一只矗立在树林湖泊畔的健壮的白天鹅⒄。朝着它,向着那个方向,我们的眼在求索着一座闪闪发光,像一颗在树林里的土地上的白色星花的小屋。虔诚的赞美诗从那里传往全国各地,里面在朗读祷文,农民们也都在倾听,了解了丹麦逝去的岁月。绿林和鸟儿的歌声和谐地联在一起,索渝和英厄曼⒅的名字也是这样紧紧相联的。


  去斯莱厄瑟城⒆——!在珍珠的晶莹光泽中又反射出什么?安特沃尔斯考修道院⒇已不复存在。修道院华丽的厅堂,就连它遗留下的那些孤寂的厢房也都没有了。可是一个古老的遗迹却留了下来,被后人修茸又修茸。那边山头上的一个木十字架,那是在传说的时代,斯莱厄瑟的牧师,圣诚的安德斯,从睡眠里醒过来,于一夜之间被人从耶路撒冷背到这里来(21)。
  科绪尔——你(22)出生于此地,你给了我们:
  ——严肃和戏谑
  伴存在锡兰之父克鲁兹的诗篇中。
  你语言和机智的大师!古老堡垒的那一片坍塌残存的护堡堤,现在是这里你孩提时代家的最后见证。太阳落下的时候,它们的影子指着你出生的屋子所在的那片地方(23)。从这些堤上朝着斯普洛尼斯高地望去,在你“还很小的时候(24),”你看见“月亮滑落到岛屿的后面。”你的歌颂是不朽的,正如你歌颂瑞士的群山一样。你在世界的迷宫里漫步,发现,——
  ——再没有别的地方的玫瑰像这样红艳,
  再没有别的地方的棘刺如此纤细,
  再没有别的地方的床褥
  像我们天真无邪的童年睡过的床褥一样柔软。
  歌颂热情的美妙的歌手!我们用车叶草给你编织一个花环,把它抛在海里,波浪会把它带到基勒海湾的岸边那埋葬你的地方(25)。它带去你年轻后辈的、带去你出生地科绪尔的问候。——科绪尔,这串珍珠在这里结束了。
  二
  “这一点儿不错是从哥本哈根到科绪尔的一串珍珠。”听到我们读我们刚才这一段话的外祖母说道,“它对我是一串珍珠,它四十多年以前就是我的珍珠了。”她说道。“那时我们还没有蒸汽机,你们今天只用几小时就走完的那段路,我们要用好几天才能走完。那是1815年,那时我二十一岁,那正是青春妙龄!活到了六十多岁,也还是很美好的年龄,很是幸福!——在我年轻的时候,是啊,和现在比起来,去一趟哥本哈根可真是件稀罕的事儿,我们把它看成是所有的城市的首城。我的父母在去过那里一次之后二十年,想再去那里看一看,要带着我去。这一趟旅行,我们一直谈了多年,后来真要成行了!我觉得一个全新的生活要开始了。在某些方面说来,对我也的确开始了一个新的生活。
  “都在裁裁缝缝,都在收拾行李,现在我们要动身了。是啊,多少好朋友来看我们,祝我们一路顺风!这是一趟了不起的旅行!上午我们乘着我父母的霍尔斯腾车(26)离开了奥登斯,整条街上相识的人都从窗子向我们点头致意,直到我们差不多完全出了圣约恩城门。天气很晴朗,鸟儿在歌唱。全是美好的享受,令人忘却到达纽堡(27)是漫长艰难的旅行。到了傍晚,我们到了那里。邮件要到夜里才能全部送到,在这之前船是不开的。接着我们上了船。在我们前面是一片大海,我们的眼能望及之处,都十分平静。我们和衣卧睡。清晨我醒来走到甲板上的时候,四下什么东西都看不见,雾就是这么大。我听到了鸡在打鸣,觉得这时太阳已经升起,传来了教堂的钟声。真不知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了?雾开始散了,原来我们还停在纽堡外边一点点远的地方。白天,终于吹来了一丝丝风,可是是逆风。我们不断地抗击着它,我们终于幸运地在晚上十一点到达了科绪尔,我们花了二十二个小时才完成了这六十来里(28)的航程。
  “上到陆地上真不错。但这时四下都是黑的,灯又燃得很不好,对我这个没有离开过奥登斯的人来说,一切全是非常陌生的。
  “‘瞧,巴格森便是出生在这里的!’我父亲说道,‘毕尔克诺(29)生活在这里。’
  “于是我觉得这座有矮小屋子的古城一下子变光亮、高大了。此外,我们还对行驶在土地上感到十分高兴。前天离开家乡以来所看到的这一切,经历过的这许多,使我这一夜无法入眠。
  “第二天早晨我们必须早起。我们前面的一段路很糟糕,坑坑凹凹、高低不平,一直到我们抵达斯莱厄瑟。斯莱厄瑟前边的一段路也好不了多少。我们希望及时到达螃蟹客栈(30),好在白天就可以进到索渝城里,去看望磨坊主的埃弥尔。我们就是这么称呼他的,是的,他就是你们的外祖父,我过世的丈夫,牧师。那时,他在索渝攻读,恰好考完他的第二次考试。
  “中午以后,我们到了螃蟹客栈。它在当时是很讲究的地方,是整个旅途中最好的一家客店。这一带地方也是最秀丽的,是啊,你们都得承认,这一片地方今天仍然是最秀丽的。
  店主是一位精明的女人,普兰姆拜克,整个店就像是一块洗刷得锃亮的肉案子一样。墙上挂着镶在玻璃框里的巴格森给她的信,那真是值得一看的;对我来说,那真是一件极为稀罕的东西。——之后,我们就到了索渝,在那里会见埃弥尔。你们定能想象得到,他见到我们非常高兴,我们见到他也非常高兴。他很好,很细致周到。我们随他一起去看了有阿布萨隆(31)墓和霍尔贝的棺木的教堂。我们看了那些古老的僧侣的刻字,我们乘船过湖到了“帕尔纳斯”(32)。这是我记得的最美好的一个夜晚!我真的认为,要是你想在世界上什么地方作诗的话,那么这地方必定是索渝,在这个地方的大自然的安静和秀丽之中。之后,我们在月光中,在他们把它叫做哲学小径的道上漫步,这是一条沿湖水通向螃蟹客栈的大道。埃弥尔留下和我们一起吃了晚饭,父亲和母亲发现他已经长得很聪颖,十分好看了。他答应我们,他五天之内一定回到哥本哈根他的家,跟我们在一起。你们知道,这时已是圣灵降临节了。
  在索渝和螃蟹客栈度过的那几小时,是啊,属于我生活中最美的珍珠。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便出发了。因为我们还要走很长的路才能达到罗斯基勒,我们必须早早地到达那里,这样才能看到教堂,晚上父亲还要去拜访一位老同学。这一切都做到了,我们在罗斯基勒过夜。次日,可是一直到了中午的时候,我们才到达哥本哈根。因为剩下的路是最糟糕的、车马辗踏得最烂的一段。从科绪尔到哥本哈根,我们用了大约三天的时间,而今天你们只要用三个钟头的时间就能走完这同样的路。珍珠并没有变得更加价值昂贵,它们不会的;但是珠串却变新了,变得十分美好了。我和我的父母在哥本哈根住了三个星期。
  埃弥尔和我在一起整整十八天,在我们从哥本哈根返回菲因岛的时候,他一直随我们从哥本哈根到科绪尔。我们分手之前,在那里订了婚!现在,你们能理解我也把从哥本哈根到科绪尔叫做一串珍珠了。
  “后来,埃弥尔在埃森斯得了一份圣职,我们结婚了。我们谈了哥本哈根之行,谈到我们再作一次这样的旅行。可是后来先有了你们的母亲,接着她又有了弟弟妹妹,要忙着照料、忙着办的事太多,接着当父亲的又升了职,当上了牧师。是啊,都是些令人觉得幸福、高兴的事。可是哥本哈根却没有去成。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里,不论我们多么经常地想着它、谈论着它!现在,我们已经年迈,没有精力去乘火车了。但是我很喜欢火车,有火车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这样你们很快便可以来看我!你们知道,现在从哥本哈根到奥登斯已经比我童年时候从奥登斯到纽堡远不了多少了!现在你们也只消用和我们那时去哥本哈根一样多的时间便可以飞快地跑到意大利!是啊,这是了不起的!——可是,我依旧不想动,我让别人去旅行,让他们到我身边来!可是,你们不应该因为我静坐不动就笑我!我还有另外比你们的更伟大的旅行,比乘火车更加快的旅行:在上帝愿意的时候,我要旅行到‘外祖父’那里去。以后,在你们已经做完了你们的事情,享尽了这幸福世界的一切之后,我知道,你们也会来到我们身边,于是我们会在一起谈论着我们在这尘世的日子。相信我吧,孩子们!
  那儿我也会像现在一样,说:‘从哥本哈根到科绪尔,是啊,真是一串珍珠!’”
  ①科绪尔是锡兰岛最西边的滨海城市。这是从锡兰岛去丹麦西面诸岛和日德兰半岛的交通枢纽。
  ②丹麦的第一条铁路于1847年6月建在哥本哈根至罗斯基勒之间。1859年4月这条铁路从罗斯基勒往西延伸至科绪尔。③这第一颗珍珠讲的是腓德烈斯贝。现在这是大哥本哈根市西边的一个行政市。丹麦国王腓德烈六世于1699—1710年在这里修建了腓德烈斯贝宫,作为他的夏宫。他和皇室的成员总在这里的运河中乘船游玩。
  ④丹麦著名诗人(1748—1828年)。他的父亲是腓德烈斯贝宫的守卫长。厄伦施莱尔在腓德烈斯贝宫度过了他的童年。
  ⑤腓德烈斯贝宫所在的那个小山岗以及那山岗之南的一带地方,包括现在的哥本哈根动物园的总称。
  ⑥、⑦克鲁德·拉贝克(1760—1830)和卡伦·玛格丽特·赫格尔(即伽玛,1775—1829)是夫妇,是当时的著名诗人伉俪,以好客出名。他们的家在松诺玛肯,有“巴克居”(山岗小屋之意)之名。当时丹麦著名文人经常聚在他们的家中诵诗论文。安徒生到哥本哈根不久,也随当时的文人去过“巴克居”。
  菲勒蒙和包喀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他们居住在佛律癸亚,是一对恩爱的老夫妻。
  他们在自己的茅屋里殷勤地接待了宙斯和赫耳墨斯两大神。这两位神祇是化成过路人来的。
  为了回报两位老人的殷勤接待,两位大神赐给他们长寿,可以同时辞世;并把他们的茅屋变为神庙。当洪水按照宙斯的意志淹没佛律癸亚时,只有这对夫妇得到宽恕。他们死后变为柞树和椴树。这对夫妇是后来西方文学作品中的常见的主题。著名作曲家古诺就写过歌剧《菲勒蒙和包喀斯》这里“菲勒蒙和包喀斯的茅屋”是指巴克居。拉贝克写过一首名为《赠给我的巴克居》的诗,诗中有这样两句:
  包喀斯和菲勒蒙生在这里、死在这里,
  两人在高龄中交臂拥抱而去。
  ⑧拉贝克和伽玛死后,巴克居被出售给一位企业家。丹麦著名诗人海贝和哲学家格隆特维都曾租下该屋作消夏的处所。1852年皇室侍从官比劳购下该屋,1855年将它改为“痴呆儿童疗养所”。1925年起巴克居被改建为拉贝克夫妇纪念馆。这个纪念馆至今仍是游人经常去参观的名胜。
  ⑨、⑩传说赫洛尔王将罗斯基勒城建在“玫瑰泉”边。赫洛尔泉便是这玫瑰泉。参见《幸运女神的套鞋》注9及10;《小图克》注8、9及10。
  ⑾玛格丽特一世(1353—1412)。1387年统治丹麦、挪威,1389年起兼统治瑞典;1397年在结卡尔玛联盟时,被公认为三国的君主。⑿丹麦作曲家(1774—1842),哥本哈根“圣母教堂”的风琴师。他从1812年起每年在此度过他的假日。死后他被安葬在罗斯基勒。⒀罗斯基勒略往西的一个城市。
  ⒁这是一段在整个北欧都十分有名的古时关于丹麦一对相爱的人的传说。哈格巴德是一个酋长的儿子。在一次海盗劫掳中,他和西嘎尔王的两个儿子发生冲突,哈格巴德的两个兄弟被西嘎尔王的王子杀死。然而哈格巴德却和西嗄尔王的女儿相恋(西厄奈利尔,亦作西厄奈)。哈格巴德为自己的兄弟复仇而杀死了西嗄尔王的两个王子。一天,哈格巴德化装为女人混到了西厄奈利尔的闺房中。尽管两家有大仇,两个青年仍发誓忠贞于对方不渝。但是西厄奈利尔的女仆向西嗄尔王告了密,哈格巴德被捕并将被处死。他要求先将他的袍子吊起。
  就在他的袍子被吊起时,他看到了西厄奈利尔的闺房起了火。于是他明白了西厄奈利尔对他的忠贞,接着他也心甘情愿地受了绞刑。传说这事发生在西厄斯特兹地方。
  ⒂、⒃参见《小图克》注11至15。
  ⒄一直到1900年,索渝学院(包括英厄曼住过的屋子)都是用白粉刷就的。
  ⒅伯恩哈德·西弗林·英厄曼(1789—1862),丹麦诗人和小说家,他也许是丹麦最为人所喜爱的诗人了。英厄曼编辑过许多丹麦的民间故事、传说。他比安徒生略早,但与安徒生也有交情。安徒生的许多童话故事都是从英厄曼编辑的故事中来的,安徒生受益于英厄曼不少。英厄曼曾长期居住在索易。
  ⒆索渝往西不远便是。
  ⒇斯莱厄瑟城外一公里处的一座古修女庵,建于1164年。1580—1584年改建为一座王宫。19世纪初宫堡各翼相继被拆除。(21)指在斯莱厄瑟通往科绪尔的大道上,在路边有一处叫维勒豪伊的地方。关于这个地方有这样的传说:斯莱厄瑟圣彼得教堂的牧师圣安德斯一次去耶路撒冷朝圣。他奇迹般地在一夜之间被一位骑白马的骑士从耶路撒冷驮回了家。天亮醒来时,他已经歇在维勒豪伊了。(22)指延斯·巴格森(1764—1826)。他用锡兰之父克鲁兹的笔名写过诗。但这里下面的一句诗引自何处则不可考。
  (23)巴格森出生在科绪尔。
  (24)这里的以及以下的诗都是引自巴格森的诗作。
  (25)巴格森逝于德国,被埋在基勒的圣约恩斯教堂。
  (26)一种敞篷马车,有较舒服的座位。
  (27)菲因岛最东的城镇,与科绪尔隔大海峡相望。
  (28)这里的六十来里是指华里。原文用四里,是四个丹麦里,一个丹麦里合15华里。
  这里是说渡过大海峡。
  (29)米凯尔·毕尔克诺(1756—1798),丹麦作家、牧师,竭力提倡印刷自由。1792年他在科绪尔任牧师至死。他的墓碑至今仍保留在科绪尔教堂坟园里。
  (30)在索渝城东南20公里的地方。19世纪70年代被拆掉了。现在在螃蟹客栈原址上有一个杂货店。当年这个客栈里曾接待过不少的文人。
  (31)见《幸运女神的套鞋》注9及10;《小图克》注8、9及10。(32)原是希腊的圣山,据传希腊神话阿波罗及诸缪斯居住在此。这个词广泛地被用于表示文艺家们的聚居地。这里指的是索渝湖的南面的林地。

第60篇、幸运的套鞋


  1.开端
  在哥本哈根东街离皇家新市场①不远的一幢房子里,有人开了一个盛大的晚会,因为如果一个人想被回请的话,他自己也得偶尔请请客才成呀。有一半的客人已经坐在桌子旁玩扑克牌,另一半的客人们却在等待女主人布置下一步的消遣:“唔,我们现在想点什么来玩玩吧!”他们的晚会只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们尽可能地聊天。在许多话题中间,他们忽然谈到“中世纪”这个题目上来。有人认为那个时代比我们这个时代要好得多。是的,司法官克那卜热烈地赞成这个意见,女主人也马上随声附和。他们两人竭力地反对奥尔斯德特在《年鉴》上发表的一篇论古代和近代的文章。
  ①这是哥本哈根市中心的一个大广场,非常热闹。
  这篇文章基本上称赞现代。但司法官却认为汉斯①王朝是一个最可爱、最幸福的时代。
  ①汉斯(Hans,1455—1513)是丹麦的国王,1481年兼做瑞典的国王。
  谈话既然走向两个极端,除了有人送来一份内容不值一读的报纸以外,没有什么东西打断它——我们暂且到放外套、手杖、雨伞和套鞋的前房去看一下吧。这儿坐着两个女仆人——一个年轻,一个年老。你很可能以为她们是来接她们的女主人——一位老小姐或一位寡妇——回家的。不过,假如你仔细看一下的话,你马上会发现她们并不是普通的佣人:她们的手很娇嫩,行动举止很大方。她们的确是这样;她们的衣服的式样也很特别。她们原来是两个仙女。年轻的这个并不是幸运女神本人,而是替女神传送幸运小礼物的一个女仆。年长的那个的外表非常庄严——她是忧虑女神。无论做什么事情,她总是亲自出马,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放心。
  她们谈着她们这天到一些什么地方去过。幸运女神的女仆只做了几件不太重要的事情,例如:她从一阵骤雨中救出了一顶崭新的女帽,使一个老实人从一个地位很高的糊涂蛋那里得到一声问候,以及其他类似的事情。不过她马上就要做的一件事情却很不平常。
  “我还得告诉你,”她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为了庆祝这个日子,我奉命把一双幸运的套鞋送到人间去。这双套鞋有一种特性:凡是穿着它的人马上就可以到他最喜欢的地方和时代里去,他对于时间或地方所作的一切希望,都能得到满足;因此下边的凡人也可以得到一次幸福!”
  “请相信我,”忧虑女神说,“他一定会感到苦恼。当他一脱下这双套鞋时,他一定会说谢天谢地!”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对方说。“我现在要把这双套鞋放在门口。谁要是错穿了它,就会变得幸福!”
  这就是她们的对话。
  2.司法官的遭遇
  时间已经不早了。醉心于汉斯的朝代的司法官克那卜想要回家去。事情凑巧得很:他没有穿上自己的套鞋,而穿上了幸运的套鞋。他向东街走去。不过,这双套鞋的魔力使他回到300年前国王汉斯的朝代里去了,因此他的脚就踩着了街上的泥泞和水坑,因为在那个时代里,街道是没有铺石的。


  “这真是可怕——脏极了!”司法官说。“所有的铺道全不见了,路灯也没有了!”
  月亮出来还没有多久,空气也相当沉闷,因此周围的一切东西都变成漆黑一团。在最近的一个街角里,有一盏灯在圣母像面前照着,不过灯光可以说是有名无实:他只有走到灯下面去才能注意到它,才能看见抱着孩子的圣母画像。
  “这可能是一个美术馆,”他想,“而人们却忘记把它的招牌拿进去。”
  有一两个人穿着那个时代的服装在他身边走过去了。
  “他们的样子真有些古怪,”他说。“他们一定是刚刚参加过一个化装跳舞会。”
  这时忽然有一阵鼓声和笛声飘来,也有火把在闪耀着。司法官停下步子,看到一个奇怪的游行行列走过去了,前面一整排鼓手,熟练地敲着鼓。后面跟着来的是一群拿着长弓和横弓的卫士。行列的带队人是一位教会的首长。惊奇的司法官不禁要问,这场面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个人究竟是谁?
  “这是西兰①的主教!”
  ①丹麦全国分做三大区,西兰(Sjaelland)是其中的一区。
  “老天爷!主教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儿要这样做?”司法官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这不可能是主教!
  司法官思索着这个问题,眼睛也不向左右看;他一直走过东街,走到高桥广场。通到宫前广场的那座桥已经不见了,他只模糊地看到一条很长的溪流。最后他遇见两个人,坐在一条船里。
  “您先生是不是摆渡到霍尔姆去?”他们问。
  “到霍尔姆去?”司法官说。他完全不知道他在一个什么时代里走路。“我要到克利斯仙码头、到小市场去呀!”
  那两个人呆呆地望着他。
  “请告诉我桥在什么地方?”他说。“这儿连路灯也没有,真是说不过去。而且遍地泥泞,使人觉得好像是在沼泽地里走路似的!”
  的确他跟这两个船夫越谈越糊涂。
  “我不懂得你们波尔霍尔姆的土话!”他最后生气地说,而且还把背掉向他们。他找不到那座桥,甚至连桥栏杆也没有了。
  “这里的情形太不像话!”他说。他从来没有想到他的时代会像今晚这样悲惨。
  “我想我还是叫一辆马车吧!”他想,可是马车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一辆也看不见。“我看我还是回到皇家新市场去吧,那儿停着许多马车;不然的话,我恐怕永远走不到克利斯仙码头了。”
  现在他向东街走去。当他快要走完的时候,月亮忽然出来了。
  “我的天,他们在这儿搭了一个什么架子?”他看到东门的时候说。东门在那时代恰恰是在东街的尽头。
  最后他找到一个门。穿过这个门,他就来到我们的新市场,不过那时它是一片广大的草地,草地上有几簇灌木丛,还有一条很宽的运河或溪流在中间流过去。对面岸上有几座不像样的木栅,它们是专为荷兰来的船长们搭起来的,因此这地方也叫做荷兰草地。
  “要么我现在看到了大家所谓的虚无乡,要么我大概是喝醉了,”司法官叹了口气说。
  “这到底是什么呢?这到底是什么呢?”
  他往回走,心中想自己一定是病了。他在街上一边走,一边更仔细地看看街上的房子。这大多数都是木房子,有许多还盖着草顶。
  “不成,我病了!”他叹了一口气。“我不过只喝了一杯混合酒!不过这已经够使我醉了;此外拿热鲑鱼给我们下酒也的确太糟糕。我要向女主人——事务官的太太抗议!不过,假如我回去,把实际情况告诉他们,那也有点可笑,而且他们有没有起床还是问题。”
  他寻找这家公馆,可是没有办法找到。
  “这真可怕极了!”他叫起来。“我连东街都不认识了。一个店铺也没有。我只能看到一些可怜的破屋子,好像我是在罗斯基尔特或林斯德特一样!哎呀,我病了!这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可是事务官的公馆在什么地方呢?它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不过里面还有人没睡。哎呀,我是病了!”
  他走到一扇半开的门前,灯光从一个隙缝里射出来。这是那时的一个酒店——一种啤酒店。里面的房间很像荷尔斯泰因的前房①。有一堆人,包括水手、哥本哈根的居民和一两个学者坐在里面。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他们对于这位新来的客人一点也不在意。
  ①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SchteswigHolstein)是德国北部的一个州。荷尔斯泰因的前房是一种宽大的房间,里面的陈设全是些粗大的家具、箱子和柜子等。
  “请您原谅,”司法官对着向他走来的老板娘说,“我有点不舒服!您能不能替我雇一辆马车,把我送到克利斯仙码头去?”
  老板娘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然后用德文和他讲话。
  司法官猜想她大概不会讲丹麦文,因此把他的要求又用德文讲了一遍。他的口音和他的装束使得老板娘相信他是一个外国人。她马上懂得了他有些不舒服,因此倒了一杯水给他喝。水很咸,因为那是从外边井里取来的。
  司法官用手支着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思索着在他周围所发生的一些怪事情。
  “这是今天的日历吗?”当他看到老板娘把一大张纸撕掉的时候,为了要打破沉寂,他说。
  她不懂得他的意思,不过她把这张纸递给了他。这是一张描绘诃龙城上空所常见的一种幻象的木刻。
  “这是一张非常老的东西呀!”司法官说。他看到这件古物,感到非常高兴。“您怎样弄到这张稀有的古画的?虽然它代表一个寓言,但是它是非常有趣的!现在人们把这些常见的幻象解释成为北极光;可能它是由电光所形成的!”
  坐在他身旁和听他讲话的人,都莫明其妙地望着他。其中有一位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做出一种很庄严的表情,说:
  “先生,足下一定是当代的一位大学者!”
  “哦,岂敢!”司法官回答说,“我所了解的只不过是一知半解,事实上这些事情大家都应该知道的!”
  “Modestia①是一种美德!”这人说。“不过我对于您的说法很觉得Mihisecusvidetur②;但我很希望能不下这个judici-um③。”
  “请问我现在很荣幸地得以交谈的这位先生是作何贵干?”司法官问。
  “敝人是一个神学学士。”这人回答说。
  ①拉丁文,“谦虚”的意思。
  ②拉丁文,“不以为然”的意思。
  ③拉丁文,“判断”的意思。
  这句回答对于司法官说来已经够了,他的头衔与他的服装很相称。他想,这一定是一个老乡村教师——一位像我们在尤兰①还能碰得见的怪物。
  “此地的确并不是locusdocendi②,”这人说。“但我希望足下多发表一点意见来启发我们。足下的古典书籍一定读得不少。”
  “唔,不错,”司法官说。“我是喜欢读有用的古典著作的;不过我也喜欢读近代的著作——只是《每日故事集》③是一本例外;老实讲,这类书我们太多了。”
  “《每日故事集》?”我们的学士问。
  “是的,我指的是一般的流行小说。”
  “原来如此!”这人微笑了一下,“这些书写得很聪明,宫里的人都喜欢读。皇上特别喜欢读关于伊文及哥甸先生的传奇。这书描写亚瑟王及其圆桌骑士的故事。他常常跟大臣们把这故事作为谈笑的资料④。”
  “这本书我倒还没有读过!”司法官说,“这一定是海贝尔格所出版的一本新书了。”
  ①尤兰(Jutland)是丹麦的一个省份。
  ②拉丁文,“文教地区”的意思。
  ③《每日故事集》(Hverdagshistorierne)是丹麦作家GyllembourgEhrensvürd的第一部小说。
  ④亚瑟王的圆桌骑士是在欧洲流传很广的关于一群骑士的冒险故事。这儿是指丹麦国王汉斯与他的一个喜欢读这故事的朝臣奥托·路德的一段对话。国王汉斯说:“这本书里所描写的伊文和哥甸先生真是了不起的骑士,像这样的骑士现在再也找不到了!”奥托·路德回答说:“如果还有像亚瑟王那样的国王,当然可以找到像伊文和哥甸那样的骑士的!’(见丹麦作家荷尔堡着《丹麦王国史》)
  “不对,”学士说,“这书并不是由海贝尔格出版的,而是由高得夫里·冯·格曼①出版的。”
  “真的?他就是作者本人吗?”司法官问。“这是一个很老的名字!这不也是丹麦第一个印刷所的名字吗?”
  “是的,他是我国印刷业的始祖。”这人回答说。
  谈话一直进行得还不坏。这时另外有一位开始谈到从前流行过一两年的瘟疫:他指的是1484年的那次瘟疫。司法官以为他是在谈霍乱病,所以他们的谈话还勉强可以进行下去。
  1490年的海寇战争离那时还没有多久,因此他们自然也要谈到这个题目。他们说:英国的海盗居然从船坞里把船都抢走了。司法官亲身经历过1801年的事件,因此他也理直气壮地提出反英的意见。除此以外,谈话进行得可不太好:每一分钟总有一次抬杠。那位了不起的学士不禁有些糊涂起来:司法官的最简单的话语在他听来不是显得太粗鲁,就是太荒唐。他们互相呆望着。事情一僵的时候,学士就讲起拉丁文来。他以为这样别人就可以懂得他的话了;不过事实上这一点用也没有。
  “现在您的感觉怎样?”老板娘问,把司法官的袖子拉了一下。
  现在他恢复了记忆力:在他刚才谈话的时候,他把先前所发生的事情完全忘记了。
  ①这是汉斯王朝的丹麦第一个印刷匠。他在1495年出版的《丹麦诗韵》(DenDanskeRimkronike)是第一部用丹麦文印的书。
  “我的天!我是在什么地方?”他说。他一想起这个问题就觉得头昏。
  “我得喝点红葡萄酒!蜜酒和卜列门啤酒也好。”有一位客人说,“请您也来跟我们一起喝吧。”
  这时两个女孩子走进来了,其中一个戴着一顶有两种颜色的帽子。她们倒出酒来,行了曲膝礼。司法官的背上冷了半截。“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他说。但是他不得不和他们一起喝酒。他们对这位好先生非常客气,弄得他简直不晓得怎样办才好。有一个人说他醉了,他对这句话没有丝毫的怀疑,他要求他们替他喊一辆“德洛西基”①来。于是大家就以为他在讲莫斯科方言了。
  他从来没有跟这样一群粗鲁和庸俗的人混在一起过。
  他想:这真叫人相信这个国家退化到野蛮时代了。“这真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刻。”
  不过,在这同时,他的灵机一动,想要钻进桌子底下,偷偷地爬到门那儿溜出去。但是当他刚刚一爬到门口的时候,别人就发现了他的活动。大家抱住他的双脚。这时,也算是他的运气,他的一双套鞋被拉掉了——因此整个的幻景也就消逝了。
  司法官现在清楚地看见他面前点着一盏很亮的灯,灯后面有一幢大房子。他认识这房子和它周围的别的房子。这就是我们大家所知道的东街。他躺在地上,双脚正对着大门。看门人坐在他对面,在打盹。
  ①“德洛西基”(drosahky)是过去俄国的一种马车。
  “我的天!难道我一直是躺在街上做梦么?”他说。“是的,这是东街!真是光明快乐,丰富多采!可怕得很,那杯混合酒居然把我弄得那样醉!”
  两分钟以后,他坐进了一辆马车,向克利斯仙码头驰去。
  他把他刚才经历过的不安和苦恼思索了一下,他不禁衷心地称赞幸福的现实——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我们这个时代虽然缺点不少,比起他刚才进入的那个时代究竟好得多。
  你看,司法官的想法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3.守夜人的故事
  “咳,这儿有一双套鞋!”守夜人说。“这一定是楼上的那位中尉的套鞋。恰恰放在门边!”
  这位老实人倒是很想按按门铃,把套鞋交给原主的,因为楼上的灯还是亮着。不过他不愿意把屋子里的人吵醒,所以就不这样做了。
  “穿上这样一双东西一定很暖和!”他说。“皮子是这样柔软!”鞋子恰恰适合他的脚。“这个世界也真是滑稽!中尉现在可能已经在他温暖的床上睡了,但是你相信他会睡吗?他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呢。他真是一个幸福的人!他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他每天晚上总是去参加一个什么晚会。我希望我能像他,这样我也可以成为一个幸福的人了!”
  当他说出了他的愿望以后,他所穿上的这双套鞋就立刻产生效果:这个守夜人在身体和思想方面就变成了那位中尉。他现在是在楼上的房间里,手指间夹着一小张粉红色的纸,纸上写的是一首诗——中尉亲手写的一首诗,因为人们在一生中谁都有过富有诗意的一瞬间。如果一个人把这一瞬间的思想写下来,那么他就可说是在作诗了。下面是中尉写的诗:“让我发财吧!”
  “让我发财吧!”我祈祷过好几次,
  那时我不过是一两尺高的孩子。
  让我发财吧!我要成一个军官,
  戴上羽毛,穿起制服,挂上宝剑。
  后来我居然也当上了军官,
  可是很不幸,我一直没有发财!
  上帝呀,请您伸出援助的手来!
  有天晚上——我是既幸福又年青,
  一个七岁的姑娘吻了我的嘴唇,
  因为我是一个拥有故事和童话的富人,
  可是说到钱财,我仍然是穷得要命。
  不过孩子对于童话却非常欢迎,
  所以我很富有,只是,唉,没有钱,
  我们的上帝清清楚楚知道这一点!
  我仍向上帝祈祷:“让我发财吧!”
  那个七岁的姑娘现在已经长大。
  她是那么美丽、聪明和善良;
  唯愿她知道我心中对她的向往,
  唯愿她对我好,像从前那样。
  但是我很穷,不敢对她表示:
  这就是我们的上帝的意旨!
  只要我发财,过得舒服和愉快,
  我也就不在纸上写下我的悲哀。
  我热恋的人啊,如果你对我了解,
  请读这首诗——它代表我的青春时代。
  不过最好你还是对我不要了解,
  因为我很穷,前途是一团漆黑——
  愿我们的上帝祝福你!
  是的,当一个人在恋爱的时候,他会写诗的,不过头脑清醒的人不至于把这种诗印出来罢了。这位中尉是正在恋爱和穷困之中,而且他的恋爱还是一个三角——也可以说是一个打碎了的幸福的四角的一半。中尉尖锐地感觉到自己的处境,因此他把头靠着窗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街上那个穷苦的守夜人比我要快乐得多。他不知道我所谓的‘穷困’。他有一个家、一个老婆和许多孩子——他们为他的苦恼而流眼泪,为他的快乐而欢笑。啊!如果我能变成他,我会比现在要幸福得多,因为他的确比我幸福!”
  在一瞬间,守夜人又恢复到守夜人的原状。原来他是由于“幸运的套鞋”的魔力才变成中尉的;我们已经知道他并不感到满意,而情愿回复他的本来面目。因此守夜人又变成了守夜人。
  “这真是一个丑恶的梦!”他说,“但是也够滑稽。我觉得我曾经变成了楼上的中尉,但这并不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我想念我的老婆和孩子们,他们这时正准备着大批的吻,要把我亲个半死。”
  他又坐下来,点点头。这梦并不马上在他的思想中消逝,因为他脚上仍然穿着那双套鞋。这时天上有一颗流星滑落下来了。
  “它落下来了!”他说。“但是落也落不完的,多着呢。我倒想更仔细地瞧瞧这些东西,特别是这一轮月亮,因为它不会从手里滑走的。我的女人经常替一位大学生洗衣服,那位大学生常常说,我们死了以后,就从这颗星飞到那颗星。这话并不可靠,不过,假如真是这样,那倒也很妙。如果我能飞到那儿去,即使我的躯壳躺在楼梯上,我也不在乎。”
  在这世界上,有些话我们说出来的时候,必须万分谨慎,尤其是当我们穿上了“幸运的套鞋”的时候。请听听发生在守夜人身上的故事吧。
  就我们人说来,我们差不多都知道蒸汽输送东西是多么迅速;这种事我们已经在铁道上或在海上的轮船中试验过。但是跟光线的速度比起来,这不过只等于树懒①的动作或蜗牛的爬行罢了。光比最快的骏马还要快1900万倍,可是电的速度更要快。死不过是我们心中所受到的一种触电,被解放了的灵魂,骑在电的翅膀上,就可以远走高飞。太阳只须八分和几秒钟就可以走完将近两亿里的路程。灵魂骑上电力,要走同样的路程,只须几秒钟就够了。就解放了的灵魂说来,各种行星之间的距离,不会比我们住在同一城市中的朋友的房子之间的距离大,甚至于还不会比住在近邻的朋友的房子之间的距离大。不过在人间的世界里,除非我们像守夜人一样穿上了“幸运的套鞋”,我们的心一触电,我们就永远跟身体分家了。
  ①这是中、南美洲所产的一种动物。它的举动迟钝,常常待在树上不动。
  在几秒钟之内,守夜人走了72.8万里,到月亮上面去了。我们知道,组成月球的物质比我们的地球要轻得多,而且还很柔软,像刚下的雪一样。他来到一群数不清的山组成的大环形山——我们早就在麦特勒博士①所绘的月球图上看到这些环形山——他来到其中的一座山上。你也看到过的吧?在这一环大山当中,有一个像锅一样的深坑,它凹下去有八九里深。坑下面有一个城市。它的形状很像装在玻璃杯里的水中的蛋白;这儿的尖塔、圆屋顶和像船帆一样的阳台,浮在透明的、稀薄的空气中,也是同样地轻,同样地白。我们的地球浮在他的头上像一个火红的大球。
  ①麦特勒(JohanHeinrichvonMaAdler,1794—1874)是德国的一位天文学家。
  他马上看见了许多的生物。这些东西无疑就是我们所谓的“人类”了,不过他们的样子跟我们显然不同。他们也说一种语言,但是谁也不能指望守夜人的灵魂能够听懂。但是他居然听懂了。
  守夜人的灵魂懂得月球上居民的语言,而且懂得很透彻。关于我们的地球他们争论了一番,他们怀疑地球上能不能住人,地球上的空气对于聪明的月球上的居民说来一定是太厚,不适宜于居住。他们认为只是月球上才能有生物,而且月球才是最初人类所居住的地方。①不过我们还是回到下界的东街去,看看守夜人的躯壳是怎样吧。
  他坐在楼梯上,一点生气也没有。他的晨星②已经从他的手里落下来了,他的一双眼睛呆呆地盯着月亮,寻找他那个正在月亮里游览的诚实的灵魂。
  ①这篇故事里关于月球上的事情是出于想象的,其实月球上没有水和空气,也没有生物和居民。
  ②这是守夜人用的一种木棒,它的头上有一颗木雕的晨星。
  “现在是几点钟了,守夜人?”一个路过的人问。不过守夜人一声也不回答。于是这人就轻轻地把他的鼻子揪一下,这使他失去了平衡。他的躯壳直直地倒下来——他死了。揪他鼻子的人这时感到非常害怕起来。守夜人是死了,而且也僵了。这事被报告上去,并且也经过了一番研究。第二天早晨这尸体被运到医院里去。
  如果这灵魂回来而到东街去找它的躯壳,结果又找不到,那可真是一桩有趣的笑话啦!很可能它会先到警察署去,随后到户口登记处去,因为在这些地方他可以登记寻找失物。最后它可能会找到医院里去。不过我们也不必担心,当灵魂自己处理自己事情的时候,它是很聪明的。使得灵魂愚蠢的倒是这具躯壳。
  我们已经说过,守夜人的躯壳已经被抬到医院里去了,而且还被运到洗涤间去了。人们在这儿要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先脱掉他的套鞋。这么一来,灵魂就回来了。它直接回到躯壳上来,这人马上就活转来了。他坦白地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可怕的一夜。你就是送给他两块钱,他也不愿意再尝试这种事情。不过现在一切都已成了过去。
  在这同一天,他得到许可离开医院,不过他的套鞋仍然留在那儿。
  4.伟大的一刻、一次朗诵、一件极不平常的旅行
  哥本哈根的每个居民都知道哥本哈根佛列得里克医院的大门的样子。不过,也许有少数不住在哥本哈根的人会读到这个故事,所以我们不妨把它描写一番。
  医院是用一排相当高的栅栏和街道隔开的。不过这些粗铁杆之间的距离很宽,据说有些很瘦的实习医生居然能从栅栏中挤出去,而在外面溜达一番。身体最不容易挤出去的一部分是脑袋。在这种情形下,小脑袋是幸运的了——这也是世界上常见的事情。作为一个介绍,这叙述已经够了。
  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此人的头脑从生理上说,是颇为伟大的——这天晚上恰巧值班。雨在倾盆地下着;不过,虽然有这种不便,他仍是想出去——哪怕出去一刻钟也行。他觉得自己没有把这事情告诉门房的必要,特别是他现在可以从栅栏中间溜出去。守夜人留下的那双套鞋正放在那儿。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是一双“幸运的套鞋”。像这样的阴雨天,它们对他是很有用的,所以他就穿上了。现在的问题是:他能不能从这铁栅栏中间挤出去,因为他从来没有试过。现在他就站在这儿。
  “我的天,我真希望能把头挤出去!”他说。虽然他的头非常笨重,但是他马上就轻松愉快地把头挤出去了。这大概是套鞋听懂了他的愿望的缘故。不过现在他的身躯也得挤出去才成。然而这却办不到。
  “噢,我太胖了!”他说。“我起初还以为我的脑袋最糟糕哩!现在我的身体却挤不出去了。”
  他现在又希望把头缩回来,可是行不通。他只能自由地动动脖子,别的都办不到,他当时的一个感觉是要发脾气,接着他的心情就低落到了零点。“幸运的套鞋”造成这样一个可怕的局面,而且不幸的是,他自己也没有产生一个解脱自己的愿望。没有。他只是想挣脱,结果是寸步难移。雨在倾盆地下着;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他的手又够不到门铃,那么他怎样能获得自由呢?他怕自己不得不在这儿待到第二天早晨。那时人们就可以去叫一个铁匠来,把栅栏锉断。不过这不是立即就可以办到的。对面学校的男孩子不久就要起床,水手区的居民也将会到来,特别来看他被圈在枷里的样子。这么一来,跑来看他的人比去年看角力比赛的人恐怕还要多了。
  “哎呀!血冲进我的脑袋,我要发疯了!是的,我要发疯了!啊,我希望得到自由,那么我的头痛也就可以好了。”
  这句话他应该早点说才好。他刚一说出了他的想法,他的脑袋就自由了。他赶快往里跑,“幸运的套鞋”所造成的这番恐怖已经把他的头弄昏了。
  不过我们不要以为事情就这么完结。糟糕的事儿还在后面呢。
  晚上过去了,第二天也接着过去了,谁也没有来寻找这双套鞋。
  晚间加尼克街上的小剧场里有一个表演会,戏院里已经挤满了人。在节目中有一个新诗朗诵的项目。我们听吧。诗是这样的:
  姨妈①的眼镜
  我的祖母是出名的聪明,
  在“古时候”她准会被烧焚②。
  她知道古往今来的许多事情,
  能看出下一年会有什么发生。
  一直看到“第四十年”——真不简单,
  但她对于这事总是秘而不宣。
  明年究竟有哪些事情重要?
  一点也不错,我都想知道:
  我的命运、艺术、世事和国家,
  但是我的祖母却一言不发。
  我只好逼她,这办法倒生效:
  她沉默一会,马上就发牢骚。
  这牢骚简直等于对牛弹琴,
  我是一个被她惯坏了的人!
  “你的心愿这次我让你满足,”
  她说,一面把眼镜交给我。
  “拿着它随便到什么地方,
  只要有许多上等人在场;
  你可以随便观察什么人:
  你看人只须用我的眼镜。
  相信我的话吧,他们显出来
  像摊在桌上被人玩的纸牌:
  它们可以预言未来的事情。”
  我说了声谢谢,就跑去实验,
  但是,哪里有最多的人出现?
  在朗利尼吗?这儿容易伤风。
  在东街吗?咳!这儿泥泞太重!
  在戏院吗?这地方倒很愉快,
  它晚间的节目演得很不坏。
  我来了!让我介绍我的姓名;
  请准许我带来姨妈的眼镜
  来瞧瞧你们——请不要走开!
  我要看看你们像不像纸牌。
  我凭纸牌预言我们时代的特点——
  如果你们同意,你们就不必发言。
  我感谢你们,我请你们吃饭,
  我们现在可以来观看观看。
  我要对你、我和王国作预言,
  我们现在瞧瞧这纸牌上有什么出现。
  (于是他戴上眼镜。)
  嗨,一点也不错!我要大笑!
  呀,假如你们能亲眼瞧瞧!
  这儿花牌的数目真是不少,
  还有美人,完全是一整套。
  那些黑东西就是黑桃和梅花,
  ——我现在要仔细地观察一下。
  我看到一位了不起的黑桃姑娘,
  方块贾克占据了她的整个思想。
  这景象真使我感到陶醉!
  这家的钱财有一大堆,
  还有客人来自世界各地,
  但我们不一定感到兴趣。
  至于国会?我们正有时间瞧瞧!
  不过这类的事儿你将会读到。
  我多讲话就会使报纸感到不安,
  因为这样我就打破了他们的饭碗。
  至于剧院?它的创造?趣味?格调?
  不,我不愿跟经理把关系弄糟。
  至于我的前途?这是自己的事情,
  咳,你知道,我对于它是多么关心!
  我观看——我不敢说出我看到了什么,
  不过事情一发生你就会听到结果。
  我们在这儿哪一位是最幸运?
  最幸运?我们可容易得出结论!
  这就是……不对,这容易引起反感!
  也很可能弄得许多人不安!
  谁活得最长?这位先生,还是夫人?
  不成,这不是可以随便讲的事情!
  我作预言吗?不好,不好,不好!
  你看,我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一开口就要得罪人,我真感到难办!
  我还不如瞧瞧他们的思想和信念,
  凭我全套预言的本领,再作一次发现。
  各位相信吗?不,还是请各位发表意见。
  各位心中有数:我们快要无结果而散。
  你们都知道,我说的话全是无稽之谈。
  可尊敬的列位,我要告辞,
  我要感谢你们的好意。
  ①这首打油诗的标题是说姨妈(Moster)的眼镜,但诗中却又说是祖母(Bed-stemoder)的眼镜。大概安徒生信手写来,把主题忘记了。
  ②在欧洲封建时代,巫婆被认为是魔鬼的使者,常常被放在柴堆上烧死。这儿是说,祖母太聪明了,会被人认为是巫婆。
  这首诗念得非常好,朗诵者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实习医生也坐在听众之中。他似乎已经把他前天晚上的遭遇忘记得一干二净。他还是穿着那双套鞋,因为谁也没有来寻找它们。
  街上既然很脏,它们对他仍然很有用处。
  他似乎很喜欢这首诗。诗中的意思使他感到兴趣:他倒很想有这么一副眼镜呢。也许,一个人把它戴上,就可以看出别人的内心吧。因此他觉得,能够观察出人的心,比起能推测来年所要发生的事故来要有趣得多。未来的事情迟早总会知道,而人的内心却是永远没有办法推测的。
  “我现在倒想看看坐在前一排的那些绅士和淑女们:假如一个人真能够直接进到他们心里去的话!是的,那一定是一个空洞,一种店铺之类的东西。咳,在这店铺里,我的眼睛可以痛快地张望一番!那位太太的心无疑地将会是一个大时装店!这位太太的心是一个空店,但把它扫空一次也没有什么害处。可是货物齐全的店铺大概也不少。啊,对了!”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有一个店,里面全是头等的货色,不过它里面已经有了一个店员。这是它唯一的缺点!我从许多店里听到这么一句话:‘请进来吧!’啊,我希望我可以走进去,像一个小小的思想钻进心里去一样!”
  他这种思想马上得到套鞋的反应。这位实习医生立刻就不见了;他在前一排坐着的观众的心里开始做了一个不平常的旅行,他所经过的第一颗心是一位太太的心。但是他立刻就觉得他走进一个畸形躯体的治疗所:在这里面医生取下身上的石膏模子,改正身体的形态。他现在就在这样的一个房间里,墙上挂着许多畸形肢腿的石膏模型。所不同的是,在治疗所里,模型是在病人来了以后才铸出来的;而在这颗心里,却是在没有病的人走了以后,才把这些模型铸出来和保存下来,因为这都是一些女朋友的模型——她们在生理上和心理上的缺陷都在这儿保存了下来。
  他马上又钻进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心里去。但是他觉得这颗心像一座神圣的大教堂;神龛里有一个纯洁的白鸽子在飞翔。他很自然地想跪下来,但是却不得不走开,到另一颗心里面去。他仍然能听到教堂琴楼里的琴声,同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个更好、更新的人。他觉得自己并不是没有资格走进第二个圣殿里去——这是一个蹩脚的顶楼,里面住着一个生病的母亲。温暖的太阳光从窗子射进来,美丽的玫瑰花在屋顶上的一个小木箱里对她点着头,两只天蓝色的小鸟在唱着儿时的欢乐的歌,这时生病的母亲正在为她的女儿祈福。
  现在他匍匐地爬进一个屠夫的摆满了东西的店里去。他所看到的只是肉,什么别的东西也没有。这是一位有钱有势的绅士的心,他的名字可以在名人录里找得到。
  现在他钻进这位绅士的太太的心里去:这颗心是一个东倒西歪的旧鸽子笼。丈夫的肖像被当做一个风信鸽来使用。它安装在门上——这门随着丈夫的转动而开合。
  于是他走进了一个全是镜子的小室——像我们常常在罗森堡宫殿中所看到的那种小室。不过这些镜子可以把形象放得特别大。在地中央,像达赖喇嘛一样,坐着房主人的渺小的“我”。他在欣赏着自己的伟大。
  随后他觉得好像走进了一个装满了尖针的小针盒。他想:“这一定是一位老小姐的心了!”可是事实上并不是如此。这是一位戴着许多勋章的年轻军官——一个所谓好心肠的聪明人。
  当这位实习医生从头排最后一个人的心里钻出来的时候,他颇感到有些儿混乱。他没有办法集中思想,他以为这是因为他的幻想太丰富,才会这样胡思乱想。
  “我的老天爷!”他叹了一口气,“我一定快要发疯了。这儿热得要命:血都涌向我的脑子里来了!”这时,他忽然记起了头天晚上的事情:他的脑袋怎样被嵌在医院的栅栏的两根铁柱子中间,拔不出来。
  “我的病一定是这样得来的,”他想。“我一定要早点想个办法。洗一次俄国澡可能有好处。我希望自己现在就躺在浴室最高的一层板上。”
  马上他就躺在蒸气浴室的高板子上;不过他是穿着衣服、皮鞋和套鞋躺在那儿的。热烘烘的水点从天花板上滴到他的脸上。
  “唏!”他叫起来,同时跳下来去洗淋浴。
  侍者看见这样一位衣服整齐的人去洗淋浴,不禁大笑起来。
  这位实习医生的神智还相当清楚,他说:“我为了打赌才这样做呀!”当他回到房间里去以后,他在颈项上贴了一块膏药,在背上也贴了一块膏药,想把他的疯狂吸收掉。
  第二天早晨他感到背上非常酸痛——这就是他从“幸运的套鞋”那儿得到的收获。
  5.一位录事的变化
  那个守夜人,我们一定还没有忘记掉;他忽然记起了自己曾经看到、并且送进医院里去的那双套鞋。他现在来要把它们取走。不过,那位中尉既不接收它们,而街上也没有任何人认领。所以他只好把它们送到警察署去。
  “这倒很像我的一双套鞋,”一位录事先生看到这双无人认领的东西时说。于是他把它们放在他自己的一双套鞋旁边。
  “恐怕只有比鞋匠还锐利的眼睛才能把这两双套鞋区别开来。”
  “录事先生,”一个听差的说,手中拿着几张文件。
  录事掉过身来,跟这人说了几句话。他说完了以后,又掉过身来再看看这双套鞋。这时他就认不清究竟左手的一双是他的呢,还是右手的一双是他的。
  “那打湿了的一双一定是我的,”他想。但是他的想法错了,因为这是“幸运的套鞋”。难道警察就不会把东西弄错吗?他把套鞋穿上,在衣袋里塞了几份文件,在胁下也夹了几份文件——因为他要带回家去读,以便摘出其中的要点。但是今天是星期天的早晨,而且天气很好。他想,到佛列得里克斯堡公园去散散步,对于身体是有好处的。因此他就去了。
  你在什么地方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安静和勤快的年轻人。我们很愿意叫他去散散步。他坐的时间太长,散散步对他是有好处的。起初他只是迈着步子,什么东西也不想,所以这双套鞋就没有机会来施展它的魔力了。
  他在路上遇见一个熟人——一个年轻的诗人。这诗人告诉他说,他明天就要开始一个夏季旅行。
  “咳,你又要走了吗?”录事说。“你是一个多么幸福和自由的人啊!你想到什么地方去就到什么地方去。像我们这样的人脚上都拖着链子。”
  “而这链子是系在面包树上的!”诗人回答说。“但是你不须为将来担忧。等你老了,你就可以领到养老金呀!”
  “比较起来,还是你痛快,”录事说。“坐下来写诗一定是极愉快的事情。大家都恭维你,同时你也是你自己的主人。啊,天天坐着背些法院里的琐碎文件,你试试看!”
  诗人摇了摇头;录事也摇了摇头;每个人都保留着自己的意见。他们就这样分手了。
  “诗人们都是一批怪人!”录事说。“我倒也希望进入到他们的境界里——自己也做一个诗人!我肯定不会像他们一样,光写些发牢骚的诗。对于一个诗人说来,今天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春天日子啊!空气是意外地新鲜,云彩是那么美丽,花木发出多么香的气息!是的,几年来我没有过像现在这一忽儿的感觉。”
  我们已经知道,他成了一个诗人。这个改变的过程并不是很突然的;如果人们以为诗人跟别的人不同,那是很愚蠢的想法。在普通人当中,有许多人的气质比那些公认的诗人还更富有诗意呢。他们的差别是,诗人有更强的理智记忆力:他能牢牢地保持住感情和思想,直到它们清楚明白地形成字句为止,一般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不过从一个平常的气质转变为一个天才,无论如何要算得是一个转变过程。录事现在就在经历这个过程。
  “多么醉人的香气呵!”他说。“这真叫我想起洛拉姑姑家的紫罗兰来!是的,那是当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闻到的!天啦,我好久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善良的老小姐!她住在交易所后面。不管冬天的气候是怎样寒冷,她总是在水里培养一根枝条和几根绿芽。当我把一个热铜板贴在结了冰花窗的玻璃上来融化出一个视孔的时候,看见她的紫罗兰盛开了。这是一个可爱的景象。外面的运河上,船只都冻结在冰里,船员们都离去了;只有一只尖叫的乌鸦是唯一留下的生物。后来,当春风吹起的时候,一切又活跃起来了。人们在欢呼和喊声中把冰层打开了;船也上了油,桅杆也配上了索具,于是它们便向海外的国家开去。但是我仍然留在这儿,而且永远留在这儿,坐在警察署里,让别人好领取护照到外国去旅行。这就是我的命运。啊,这就是生活!”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但是他忽然又停住了,“我的天老爷!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思想和感觉!这一定是春天的气息在作怪!它既使人激动,又使人感到愉快!”
  他把手伸到衣袋里掏出文件。“这些东西现在可以分分我的心,”他说,同时让自己的眼睛在第一页上溜。“西格卜丽思夫人——五幕悲剧,”他念着。“这是怎么一回事?这还是我亲手写的字呢。难道我写了这部悲剧吗?散步场上的阴谋;或者,忏悔的日子——歌舞喜剧。我从什么地方弄到这些东西呢?一定是别人放进我的衣袋里的。现在又有一封信!”
  是的,这是剧院的经理写来的。剧本被拒绝了,而且信里的字眼也很不客气。
  “哼!哼!”录事说,同时在一个凳子上坐下来。他的思想是那么活跃,他的心是那么温柔。他不自觉地扯下长在近旁的一朵花。这是一朵很普通的小雏菊。一个植物学家要花几堂课才能对我们讲得清楚的东西,这朵花只须一分钟就解释清楚了。它讲出它出生的经过,它讲出太阳光的力量——太阳光使它细巧的叶儿展开,发出香气。于是他想起了生活的斗争;这斗争也同样唤醒我们胸中的情感。阳光和空气都是花儿的爱人,不过阳光是更被爱的一位。它把面孔掉向阳光,只有当阳光消逝了的时候,花儿才卷起叶子,在空气的拥抱中睡过去。
  “只有阳光才使我显得漂亮!”花儿说。
  “但是空气使你呼吸!”诗人的声音低语着。
  他身旁站着一个小孩子,用一根棍子在一条泥沟里敲打,弄得几滴泥水溅到树枝上去了。于是录事就想到,水滴里几百万看不见的微生物也必定被溅到空中去了。依照它们体积的比例,它们的情形也正像我们人类被扔到高空中的云块里去一样。当录事想到这一点,以及他的思想中所起的整个变化的时候,他就微笑了。
  “我是在睡觉,同时也是在做梦!一个人很自然地做起梦来,而同时又知道这是一场梦——这该是多么稀奇的事情啊!我希望明天醒来以后,还能把这一切记得清清楚楚。我有一种稀有的愉快的感觉。我现在什么东西都看得清楚!我觉得自己的头脑非常清醒!不过,我知道,明天如果我能记得某些情景的话,我一定会觉得这是幻想;但是我已经亲身体验过,一切聪明和美丽的东西,正如妖精藏在地底下的钱一样,人们只能在梦中听到和谈到。当一个人得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他是豪华和富贵的;不过在阳光下检查一下,它们就只是石头和干枯的叶子罢了。啊!”
  他叹了一口气,颇有点牢骚的情绪。他把在树枝间跳跃着的、唱着歌的几只小鸟儿凝望了一阵,说:
  “它们比我幸福得多。飞翔是一种愉快的艺术。那些生而就能飞的动物真是幸运!是的,如果我会变成任何东西的话,我就希望变成这样一只百灵鸟!”
  不一会儿他的上衣后裾和袖子就联到一起,变成一双翅膀了。他的衣服变成了羽毛,套鞋变成了雀爪。他亲眼看到这变化的过程,他内心里不禁大笑起来。“唔,我现在知道了,我是在做梦,不过以前我从来没有梦得这么荒唐。”于是他飞到那些绿枝间去,唱起歌来。但是他的歌声中没有诗,因为他诗人的气质现在已经没有了。这双套鞋,像一个办事彻底的人一样,在一个固定的时间里只做一件事情。他希望做一个诗人,他就成了一个诗人了。现在他希望做一只小鸟;但是既然成了一只鸟,他以前的特点就完全消失了。
  “这也真够滑稽!”他说。“白天我坐在警察署的枯燥乏味的公文堆里,夜间我就梦见自己在飞来飞去,成了佛列得里克斯堡公园里的一只百灵鸟。一个人倒真可以把这故事写成一部通俗的喜剧呢。”
  现在他飞到草地上来了。他把头掉向四边望,同时用嘴啄着一根柔软的草梗。草梗与他的身体相比,似乎和北非洲棕榈树枝的长短差不多。
  这一切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他的四周马上又变成了漆黑的夜。他似乎觉得有一件巨大的物体落到头上来——这是水手住宅区的一个孩子向这只百灵鸟头上抛过来的一顶大帽子。一只手伸进帽子里来了,把录事的背和翅膀抓住,弄得他不得不唧唧喳喳地叫起来。他感到一阵惊恐的时候,大声地叫道:
  “你这个无礼的混蛋!我是警察署的书记呀!”
  可是这声音在孩子的耳中听来只不过是一阵“唧唧!喳喳!”罢了。他在鸟儿的嘴上敲了两下,带着他走了。
  在一个小巷里小孩碰见另外两个孩子。这两个人,就出身说,是属于受过教养的那个阶级的;可是就能力讲,他们是属于学校中最劣的一等。他们花了八个银毫把这只小鸟买走了。因此这位录事就被带回到哥本哈根,住进哥得街上的一个人家里去。
  “幸好我是在做梦,”录事说,“否则我就真要生气了。起先我是一个诗人,现在我却成了一只百灵鸟!是的,这一定是诗人的气质使我转变成为这只小动物的。这也真算是倒霉之至,尤其当一个人落到小孩子手中去了的时候。我倒希望知道这会得到一个什么结果呢。”
  孩子把他带到一个非常漂亮的房间里去。一个微笑着的胖太太向他们走来。她把这只百灵鸟叫做一只普通的田野小鸟,不过当她看到他们把它带来的时候,她并不感到太高兴。她只让这小鸟在这儿待一天,而且他们还得把它关进窗子旁的那只空笼子里去。
  “也许它能逗得波贝高兴一下吧,”她继续说,望着一只大绿鹦鹉笑了一下。这鹦鹉站在一个漂亮铜笼子里的环子上,洋洋得意地荡来荡去。
  “今天是波贝的生日,”她天真地说,“因此应该有一个普通的田野小鸟来祝贺他。”
  波贝一句话也不回答;他只是骄傲地荡来荡去。不过一只美丽的金丝鸟——他是去年夏天从他温暖芬芳的祖国被带到这儿来的——开始高声地唱起来。
  “多嘴的!”太太说,马上把一条白手帕蒙在笼子上。
  “唧唧!吱吱!”雀子叹了一口气,“她又在大发雷霆。”叹了这口气以后,他就不再做声了。
  录事——或者引用太太的话,一只田野的小鸟——是关在靠近金丝鸟的一个雀笼里,离鹦鹉也不远。波贝所会说的唯一的人话——而且这话听起来也很滑稽——是:“来吧,让我们像一个人吧。”他所讲的其他的话语,正如金丝鸟的歌声一样,谁也听不懂。只有变成了一只小鸟的这位录事,才能完全听懂他的朋友的话语。
  “我在青翠的棕榈树下飞,我在盛开的杏树下飞!”金丝鸟唱着。“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在美丽的花朵上飞,在风平浪静的海上飞——那儿有植物在海的深处波动。我也看见许多可爱的鹦鹉,他们讲出许多那么长、那么有趣的故事。”
  “这都是一些野鸟,”鹦鹉回答说。“他们没有受过教育。来吧,让我们像一个人吧——为什么不笑呢?如果太太和所有的客人们都能发笑,你也应该能发笑呀。对于幽默的事情不能领会,这是一个很大的缺点。来吧,让我们像一个人吧。”
  “你记得那些美丽的少女在花树下的帐篷里跳舞吗?你记得那些野生植物的甜果子和清凉的果汁吗?”
  “啊,对了!”鹦鹉说,“不过我在这儿要快乐得多。我吃得很好,得到亲热的友情。我知道自己有一个很好的头脑,我再也不需要什么别的东西了。让我们像一个人吧!你是人们所谓的一个富有诗意的人,但是我有高深的学问和幽默感。你有天才,可是没有理智。你唱着你那一套自发的高调,弄得人头昏脑涨,难怪人家要打你。人家却不能这样对待我,因为他们付出了更高的代价才得到我呀。我可以用我的尖嘴引起他们的重视,唱出一个‘味兹!味兹!味兹!’的调子!来吧,现在让我们像一个人吧!”
  “呵,我温暖的、多花的祖国呵!”金丝鸟唱着。“我歌颂你的青翠的树林,我歌颂你的安静的海湾——那儿的树枝吻着平滑如镜的水面。我歌颂我的一些光彩的兄弟和姊妹的欢乐——他们所在的地方长着‘沙漠的泉水’①!”
  ①指“仙人掌”。
  “请你不要再唱这套倒霉的调子吧!”鹦鹉说。“唱一点能够叫人发笑的东西呀!笑声是智力发达的最高表现。你看看一只狗或一匹马会不会笑!不,它们只会哭;只有人才会笑。哈!哈!哈!”波贝笑起来,同时又说了一句老话:“让我们像一个人吧。”
  “你这只灰色的丹麦小雀子,”金丝鸟说,“你也成了一个俘虏!你的森林固然是很寒冷的,但那里面究竟还有自由呀。快飞走吧!他们刚好忘记关你的笼子;上面的窗子还是开着的呀。飞走吧!飞走吧!”
  录事就这样办了,他马上飞出笼子。在这同时,隔壁房间半掩着的门嘎吱地响了一下,一只家猫目光闪闪地偷偷走了进来,在他后面追赶。金丝鸟在笼里激动地跳着,鹦鹉拍着翅膀,同时叫着:“让我们像一个人吧。”录事吓得要死,赶快从窗子飞出去,飞过一些屋子和许多街道。最后他不得不休息一会儿。
  对面的一幢房子他似乎很面熟。它有一个窗子是开着的,所以他就飞进去了。这正是他自己的房间,便在桌子上栖息下来。
  “让我们像一个人吧!”他不知不觉地仿着鹦鹉的口气这样说了。在这同时,他恢复到他录事的原形。不过他是坐在桌子上的。
  “我的天老爷!”他叫了一声,“我怎么到这儿来了,睡得这么糊涂?我做的这场梦也真够混乱。这全部经过真是荒唐透顶!”
  6.幸运的套鞋所带来的最好的东西
  第二天大清早,当录事还躺在床上的时候,有人在他的门上轻轻地敲了几下。这是住在同一层楼上的一位邻居。他是一个研究神学的学生。他走进来了。
  “把你的套鞋借给我穿穿好吗?”他说,“花园里很潮湿,但是太阳却照得非常美丽。我想在那儿抽几口烟。”
  他穿上了套鞋,马上就到花园里去了。这儿只长着一棵李树和一棵梨树。就是这样一个小花园,在哥本哈根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
  学生在小径上走来走去。这正是6点钟的时候。街上已经响起了邮差的号角声。
  “啊,游历!游历!”他叫出声来。“这是世界上一件最快乐的事情!这也是我的最高愿望,我的一些烦恼的感觉,也就可以没有了。可是要游历必须走得很远!我很想去看看美丽的瑞士,到意大利去旅行一下,和——”
  是的,很幸运,套鞋马上就发生了效力,否则他可能还想得更远,也使我们想得更远。他现在在旅行了。他和其他八位旅客紧紧地偎在一辆马车里,到达了瑞士的中部。他有点儿头痛,脖子也有点儿酸,脚也在发麻,因为套鞋把两只脚弄得又肿又痛。他是处在一个半睡半醒的状态之中。他右边的衣袋里装着旅行支票,左边的衣袋里放有护照,胸前挂着一个小袋,里面紧紧地缝着一些金法郎,他每次睡着的时候,就梦见这三样财产之中有一件被人扒走了。于是他就像在发热似的惊醒过来:他的第一个动作是用手做了一个三角形的姿势:从左摸到右,再摸到他的胸前,看看他的这些财产是不是还存在。雨伞、帽子和手杖在他头顶上的行李网里摇来摇去,几乎把人们的注意力从那些动人的风景吸引走了。
  他望着窗外的风景,心里唱出至少一位我们认识的诗人曾经在瑞士唱过的、但是还没有发表过的歌来:
  这风景很优美,正合我的心愿,
  在这座可爱的勃朗峰①的面前。
  待在这儿欣赏欣赏,很是痛快,
  假如你带着足够的钱到这儿来。
  ①勃朗峰(Mont—Blanc)是欧洲南部的阿尔卑斯山脉的主峰,在法国和意大利之间,高达4807米。
  周围的大自然是伟大、庄严、深沉的。杉树林看起来像长在深入云霄的石崖上的石楠花簇。现在开始下雪了,风吹得很冷。
  “噢!”他叹了一口气,“如果我们在阿尔卑斯山的另一边,气候就应该是夏天了,同时我也可以把我的旅行支票兑出钱来了;我老是为这张纸担忧,弄得我不能享受瑞士的风景。啊,我希望我现在是在山的另一边!”
  他马上就在山的另一边的意大利境内了——在佛罗伦萨和罗马之间。夕阳照耀下的特拉西门涅湖①,看起来像是青翠的群山中一泓金色的溶液。汉尼拔在这儿打败了佛拉米尼乌斯,葡萄藤在这儿伸出绿枝,安静地互相拥抱着;路旁一丛芬芳的桂树下有一群可爱的、半裸着的孩子在放牧一群黑炭一般的猪。假如我们能把这风景描绘出来,大家一定要欢呼:“美丽的意大利!”但是这位神学学生和马车里的任何客人都没有说出这句话。
  ①特拉西门涅湖是意大利中部的一个大湖,公元217年,原来驻扎在西班牙的迦太基军队,在汉尼拔将军领导下,在这里打败了罗马帝国的大将佛拉米尼乌斯(Ellaminius)。
  有毒的苍蝇和蚊蚋成千成万地向车里飞来。他们用桃金娘的枝条在空中乱打了一阵,但苍蝇照旧叮着他们。车里没有一个人的脸不发肿,不被咬得流血。那几匹可怜的马儿,看起来简直像死尸。苍蝇蜂拥似的叮着它们。只有当车夫走下来,把这些虫子赶掉以后,情况才好转了几分钟。
  现在太阳落下来了。一阵短促的、可是冰凉的寒气透过了整个的大自然。这一点也不使人感到痛快,不过四周的山丘和云块这时染上了一层最美丽的绿色,既清爽,又光洁——是的,你亲眼去看一下吧,这会比读游记要好得多!这真是美,旅行的人也都体会到这一点,不过——大家的肚皮都空了,身体也倦了,每一颗心只希望找一个宿夜的地方。但是怎样才能达到这个目的呢?大家的心思都花在这个问题上,而没有去看这美丽的大自然。
  路伸向一个橄榄林:这使人觉得好像是在家乡多结的柳树之间经过似的。正在这块地方有一座孤零零的旅店。有一打左右的残废的乞丐守在它面前。他们之中最活泼的一位看起来很像饥饿之神的、已经成年的长子。其余的不是瞎子就是跛子,所以他们得用手来爬行。另外有些人手臂发育不全,手上连手指也没有。这真是一群穿上了褴褛衣服的穷困的化身。
  “老爷,可怜可怜穷人吧!”他们叹息着,同时伸出残废的手来。
  旅店的老板娘,打着一双赤脚,头发乱蓬蓬的,只穿着一件很脏的紧身上衣,来接待这些客人进来。门是用绳子系住的;房间的地上铺着砖,可是有一半已经被翻起来了。蝙蝠在屋顶下面飞,而且还有一股气味——
  “好吧,请在马厩里开饭吧!”旅客中有一位说,“那儿人们起码可以知道他所呼吸的是什么东西。”
  窗子都大开着,好让新鲜空气流进来,不过,比空气还要快的是伸进来的一些残废的手臂和一个老不变的声音:“老爷,可怜可怜穷人吧!”墙上有许多题词,但一半以上是对“美丽的意大利”不利的。
  晚饭开出来了。这是一碗清水淡汤,加了一点调味的胡椒和发臭的油。凉拌生菜里也是这同样的油。发霉的鸡蛋和烤鸡冠算是两样最好的菜。就连酒都有一种怪味——它是一种可怕的混合物。
  晚间大家搬来一堆箱子放在门后挡着门,并且选出一个人来打更,好使其余的人能睡觉。那位神学学生就成了更夫。啊,这儿是多么沉闷啊!热气在威逼着人,蚊蚋在嗡嗡地叫,在刺着人。外边的穷人们在梦中哭泣。
  “是的,游历是很愉快的,”神学学生叹了一口气说,“我只希望一个人没有身躯!我希望身躯能躺着不动,让心灵去遨游!无论我到什么地方去,我总觉得缺乏一件什么东西,使我的心不快——我所希望的是一件比此刻还要好的什么东西。是的,某种更美好的东西——最好的东西。不过这在什么地方呢?这究竟是什么呢?在我心里,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东西:我想要达到一个幸运的目的——一个最幸运的目的!”
  他一说完这话,就回到自己的家里来了。长长的白窗帘挂在窗上,屋子中央停着一具漆黑的棺材。他是在死的睡眠中,在这棺材里面,他的愿望达到了:他的身躯在休息,他的精神在遨游。索龙①曾说过:任何人在还没有进棺材以前,不能算是快乐的。这句话现在又重新得到了证实。
  ①索龙(Solon,公元前633—前559)是古代希腊七大智者之一。
  每具尸体是一个不灭的斯芬克斯①。现在躺在我们面前这个黑棺材里的斯芬克斯所能讲的也不外乎活人在两天前所写下的这段话:
  坚强的死神呵!你的沉默引起我们的害怕,
  教堂墓地的坟墓是您留下的唯一记号。
  难道我的灵魂已经从雅各的梯子跌下,
  只能在死神的花园②里变成荒草?
  世人看不见我们最大的悲凄!
  啊你!你是孤独的,一直到最后。
  这颗心在世上所受到的压力,
  超过堆在你的棺材上的泥土!
  ①斯芬克斯是指希腊神话中的一个怪物。它的头像女人,身体像狮子,还有两个翅膀。它对路过的人总是问一个富有哲学意味的谜语,猜不出的人就被它吞掉。
  ②指墓地。
  这屋子里有两个人影在活动。她们两人我们都认识:一位是忧虑的女神,一位是幸运的使者。她们在死人身上弯下腰来察看。
  “你看到没有?”忧虑的女神说,“你的套鞋带给了人间什么幸福?”
  “最低限度它把一项持久的好处带给在这儿睡着的人。”
  幸运的使者说。
  “哦,你错了!”忧虑的女神说,“他是自动去的,死神并没有召他去。他还没有足够的精神力量去完成他命中注定要完成的任务!我现在要帮他一点忙。”
  于是她把他脚上的那双套鞋拉下来。死的睡眠因而也就中止了。这位复苏的人站起来。忧虑的女神走了,那双套鞋也不见了;无疑地,她认为这双套鞋是她自己的财产。(1838年)
  这是1838年5月安徒生出版的名为《三篇富有诗意的故事》中的一篇。故事虽不富有诗意,却充满了苦恼和麻烦。所谓“富有诗意”,实际上是一个“讽刺语”,讽刺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头脑里所闪念过的许多幻想——人就是这样一种奇特的动物:他表面上的举止言行看起来非常有理智,有逻辑,但他头脑中有时所闪念过的思想,却是非常荒唐。而《幸运的套鞋》就让他体验一下这些闪念。体验以后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我们应该认真对待的就是生活现实。“他(司法官)不禁衷心地称赞幸福的现实——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我们这个时代虽然缺点不少,比起他刚才进入的那个时代,究竟好得多。”这个故事中的情节都是来自安徒生本人和他的一些相识的人的生活表面的和头脑中的体现。这也可以说是一篇具有哲理的、当代一些高尚神奇的作家所谓的“现代派”的作品。从这一点讲,这篇作品也具有极为深刻的现实意义。